虽然我爸王彬和赵文杰一直把对方当作最好的哥们,但本质上,他们俩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在爸爸的脸上见到过赵文杰那般的斗志昂扬和春风得意;更多的时候,我爸爸在面无表情地地忙碌,忙着画图纸、翻译材料、或是学外语。
从妈妈开始学日语的时候,我爸就也自动跟着加入了在家学习的行列,尽管他尚不知道自己未来有没有可能也去日本留学或定居。他们俩叽里呱啦地一起背片假名平假名,几册黄书皮的《标准日本语》和各种学习笔记,被他们丢得到处都是。那时候,我还以为每家都有几本黄色书皮的《标准日本语》,有几盘配套的磁带。就好像更大一些的时候,我以为家家都有《新概念英语》,和蓝色的马晓明的《简明法语教程》。我爸爸妈妈在卧室里叽里呱啦跟着录音机的磁带,朗朗地读着一句句日文的时候;我则在客厅里痛苦地,在我爸妈请到家里的老师的指导下练习弹电子琴。真是噩梦中的噩梦!
1994年的夏天,聒噪、忙碌、且无聊。我知道妈妈即将要去日本了,而且一下子就是去四年,每一天早晨起床想到这件事就郁闷一次。有的时候,干脆就哇哇大哭。每次我哭,我妈也跟着哭。我爸只能跑过来轻轻搂住我妈的肩膀劝她:“别哭了,小孩儿根本不记事儿。再说了,你每年暑假都能回来啊!”我爸说错了,其他小孩也许不记事,但我可什么都记得。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哭得让我妈着急上火了,就在我妈方真真忙着办理出国前的各种手续时,有一天她在上班时突然下腹疼得不得了,被市政府招待所的同事,七手八脚地送进了市中心医院。很快,我妈被查出来是急性阑尾炎,需要立刻住院做手术。那时距离她出发去日本只有三周了,她必须要在这三周之内完成手术后伤口的愈合,和各类材料的办理,时间紧张得要命!
手术很快就顺利做完了,可是她要在医院休息两周。在那两周里,我爸要给我做饭送我上学,还要在下班后来医院照顾我妈。看着我爸那手忙脚乱样子,我唉声叹气,断定这几乎已经预示了在我妈留学后,我们家会过上多么潦草的日子。可真让人发愁!
原本,在幼儿园放学后,不需要我爸专门去市政府幼儿园接我,因为招待所的阿姨们,会轮番去接同在市政府幼儿园的我和洋洋姐,以前我们俩会分别被送到客房部和餐厅部,后来则是分别被送到客房部和副所长办公室。不过,现在我妈住院了,就需要有人帮助把我从幼儿园接到后,再送到医院里我妈的病床前。我妈方真真已经提出停薪留职,再也不会有其他人为了讨好她而专门接送我。而那段时间,原本忙着在外面跑销售的周小红阿姨,却自告奋勇地承担起更多去幼儿园接送我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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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小红姨,已经比她刚加入招待所的时候不知道漂亮了多少倍,她比以前更白了,曾经扎成辫子的直发被烫成了温柔妩媚的大波浪卷发,她举手投足间,也比以前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沉稳。我在长大后终于明白了那时候,周小红为什么能让见惯了美女的孙锦林如此喜欢——她从来都不是那种第一眼美人,但她有着惊人的自我生长的力量,而这种内在的力量,让她比一万个没有灵魂的木头美人都要更生动。而她除了拥有这种力量之外,还很忠诚和善良。
小红阿姨自告奋勇接送我在市政府幼儿园和市中心医院妈妈病房之间的那两周,阿明舅舅有时也会陪她一道去接我。那时我尚不知道他们俩之间有着什么样的故事,我只觉得每次两个人接到我向医院走的路上,有着说不出的别别扭扭。
一次,他们俩接到我后,带我抄花园山外的近道时,陈闵明终于鼓起勇气对周小红发出邀请:“小红,别人给我两张电影票,周天的,在东明艺术宫。你周日有空么?跟我一起去看吧。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看电影了。”陈闵明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陈闵明在前段时间已经感觉到了周小红或刻意或不刻意的疏远,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很想做点什么,拉回两人之间不知不觉产生的距离。
周小红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周天我倒是没班,但我答应了真真姐,接美璟下芭蕾课。”芭蕾舞课是爸爸妈妈一早给我报好的,授课老师是一个曾经在北京的剧院表演过《天鹅湖》的专业芭蕾舞演员,这种芭蕾课自然如同钢琴课一样价格不菲,以至于即便妈妈住院无法亲自去接送我,这课也要坚持上下去。
看周小红没明确拒绝,陈闵明的眼中因闪过一丝希望而明亮起来:“那没关系啊!电影是在傍晚,那时小美璟应该已经下课了。这样,我陪你一起接小美璟下课,然后我带你们吃轻工大楼楼下新开的‘麦肯汉堡’,然后我们带美璟一起去看电影吧!”那家‘麦肯汉堡’的老板,也是在市政府招待所开了长包房的客人之一,那个舅舅姓什么我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给了我好多‘麦肯汉堡’的代金券。他应该也给了陈闵明很多代金券,在市政府招待所开长包房的客人,时间长了互相之间都认识。
上完芭蕾舞课去吃汉堡可真是个好主意,我才不担心自己是否还穿的进去那蓬蓬的粉色芭蕾舞裙。还没等周小红答应,我就举起双手蹦着替她应允了下来:“好!我要吃‘麦肯汉堡’!我还要吃薯条!”然后,我用自己的小肥手拽了拽周小红乔其纱裙的裙角,“小红姨,去,去!”周小红笑着温柔地抱起我,算是默认答应了。
多年以后,那天看的什么电影我早就记不得了,却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在麦肯汉堡,阿明舅舅给我点了一百多块钱的各种汉堡、薯条、炸鸡腿、还有彩色的饮料,油炸的食物放在深棕色垫了纸的塑料餐盘中,竟然铺满了我们座位的餐桌!以前爸爸妈妈也带我来吃过‘麦肯汉堡’,但我可从来没一次能尝这么多东西。专注于快餐美味的我已经完全记不得陈闵明和周小红聊了些什么,但印象中,他们俩的相处,在那次带我吃过汉堡后显得不那么别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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