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荷花听见里面黛玉叫她,忙跳进来,回身掩上门,冷笑道:“宝二爷前几日不是问我,为何对你有偏见吗?实话对你说了吧——”
于是,荷花便将她自己的身份来历从头到尾又细细讲了一遍。
宝玉听得目瞪口呆。
黛玉只管坐着喝茶:“你以为,我是如何对你在外面的行事,知道的如此清楚的?——都是荷花告诉我的。”
“因为你不长进,害得我家姑娘悬了多少心,掉了多少泪!你合该结结实实挨一顿打。”荷花咬牙切齿的,“若不是看在姑娘的面子上,我才懒得点醒你呢!”说着,走去把门开了。
宝玉犹自发怔。黛玉推他道:“我们说的话,你可记住了?”
问了好几遍,宝玉方如大梦初醒:“记住了——”说着躬身向她二人深深地拜了一拜,“谨聆慧箴,不胜感激!”一个人呆呆地走了。
黛玉、荷花二人看他走远,回过神来,互相对视了一眼。
“我的底牌都露出来了。他若还不听,我也没法子了!”荷花耸耸肩。
却说宝玉一个人呆呆地走出了潇湘馆。外面烈日当空,正是酷暑时分,宝玉自身却如坠冰窟、寒凉彻骨。
世间竟真有如此奇幻之事!
又联想到黛玉《葬花吟》中有“人去梁空巢也倾”之句,更是令人肝肠寸断!若是有朝一日真的“家破人亡”,老太太、老爷、太太他们怎么办?迎春等姊妹又怎么办?越想越心颤胆寒……
正无可奈何之际,忽听蔷薇架下传来悲泣之声。走近了,隔着篱笆洞儿,定睛一看:只见一个生得纤细袅娜的女孩子,正蹲在地下,用簪子划拉着什么。
宝玉刚被黛玉二人震慑一番,此时不敢造次。只是默默地看着。那女孩一遍又一遍地在地上划,一遍又一遍,全是划一个“蔷”字。
宝玉只觉得惊心动魄,耳边回响起荷花的话来:
“你若不信,你此刻出了门去,去那蔷薇架下看看。有一个女孩子蹲在地上划“蔷”字呢……”
“别蹲在那地下了,要下雨了。快跑吧,再不跑就淋湿了!”宝玉向那女孩叫道。
果然,话音刚落,豆大的雨滴就噼里啪啦落下来,砸在头上。
宝玉被这雨水一浇,反倒清醒起来。他不回怡红院,反跑回潇湘馆来。
幸而,这雨来得急,院门还未来得及关,众人都在屋里躲雨。宝玉一口气跑到廊下,方站定了。
紫鹃等人见宝玉去而复返,都笑道:“二爷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进来吧!”
宝玉知道黛玉有洁癖,有些踟蹰:“衣服、鞋子都湿了,怕弄脏了你们的地。”
荷花忙将拉他进屋里:“地脏了我自己会擦。你不进来,姑娘见了,又以为我怠慢你了呢!何苦害我挨骂?”又帮他把淋湿的外衫脱下,命他在椅子上坐了,自己拿了衣服去熨烫。
黛玉早就听见了动静,此时从内室袅袅婷婷地出来:“你此去归来,可是想明白了?”
宝玉内心怆然,惟有点头称“是”。
黛玉又道:“你早上不是问我跟老太太说什么了吗?——就是那些事罢了!”
宝玉惊掉了下巴。
那些事是指什么?就是贾家日后会抄家、败落的那些事儿啊!
“到底是老太太,见多识广。”黛玉笑道,“不像你,吓得跟个鹌鹑一样。”
宝玉呆呆望着她。此时有千言万语,只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往常他总是喜聚不喜散。如今骤然告诉他,大家以后全都得然,且下场凄惨。这叫他如何禁受得住!
“我实在是等不得了!先前我父亲也知道。但他念及外祖母年事已高,一下子说出这话,怕吓着她老人家,不让我造次。想着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说。奈何公务繁忙,未来得及说就去赴任了。
前段时间,因为贵妃省亲,府里人人高兴。也不是时机说这事。如今,我冷眼旁观,全府上下竟没有一个运筹谋划之人。实在无法,只能告知老太太。老太太心里也有些明白——前日神前拈的戏就是预兆。”
宝玉安静地听着,心中惭愧不已。
“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
伏中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一时雨停了,荷花把衣服拿来给宝玉穿上。如此,便是要送客了。
将宝玉送出院外,荷花低声道:“今日的话,万万不可告诉任何人。否则,我做了鬼都饶不了你!”
宝玉见她故作凶恶状,笑道:“你放心好了。”说出去,也得有人信呐!
此后,忽然有一天,听说贾母把贾赦、贾政和贾珍等人叫到跟前。她说自己昨夜梦见老国公了,梦中嘱咐她务必办妥两件事:
一、每年拨出一定的钱粮,将祖坟附近的田庄、房舍、地亩买下来,多多益善;
二、在祖茔旁边再设一家塾。定下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等事。每房轮流来,避免他们徇私舞弊。
贾家在金陵依旧有很多族人。如今,贾琏夫妇正巧在金陵,置田买地,办家塾等事事可交由他们办理。
人人皆纳罕,贾母怎么突然想到这事上来。难道是为了给贾琏夫妻安排个差事?这也太偏心了吧!
只有黛玉等人知道,贾母是在为日后抄家做准备。
日后贾家获罪,即便抄没家产充公,这祭祀产业却是不用充公的。家族败落下来,子孙还可回家读书务农,也是一条退路。
贾母她真的,能做的都做了!她嫁入贾家五六十年,风风雨雨什么没经历过。如今子孙不肖,荣辱穷通,又是天道使然,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日后大家若能苟存性命就是大造化了……
所谓繁华,总有散尽之时。永远富贵荣华,那是痴心妄想。从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只是,事到临头,也是不得不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