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后端坐着的正是当今圣人,他浓眉星目,皇袍下宽厚的臂膀显得他无比威严。
案上堆叠成山的奏折,无端让人觉得头疼。
萧京墨摆摆手,“无需多礼。”
阎无极当即顺从的直起身。
“你啊,装模作样起来还真有几分你父亲的模样,”萧京墨揶揄了几句后,总算想起了要紧事,“你祖父身体可还安康?”
“回陛下,家祖父一切安好,”阎无极顿了顿,又道:“家祖父有一句话托臣转告陛下。”
“哦?甚么话?”
“祖父说,国事繁忙,望陛下保重龙体。”
萧京墨缓缓点头,眼中划过怅然。
自先皇逝去后,他便再也没见过镇国侯,一别数年,如今听着这话心中不知何许滋味,只是又恍惚忆起父皇还在世的时候。
再看眼前站着的,身量比起几年前挺拔了不少,脾性也沉稳了许多,更不要说这模样……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脸色蓦然冷肃。
半晌听不见动静,阎无极抬眸望向书案后阴晴不定的人,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陛下?”
“嗯?”萧京墨回了神,面色缓和下来,干笑两声道:“果然是上了年纪,看了会奏折就乏了。”
“陛下要注意龙体。”阎无极随口而出。
萧京墨又点头,沉声问道:“对了,那事可查出什么眉目?”
当年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迫不得已才任命阎无极援助边关,实则不然,是他百般思量后才有此决策。
边关安稳数十年,以厥勒的能力已不再能威胁到大渊,可三年前却忽然兵力大增,同时乌蛮也在昭化附近驻兵扎营蠢蠢欲动,他明白这两者之间必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然,他也不觉得意外。
“回陛下,在和武威军交战的厥勒军中我们发现了疑似乌蛮和西戎的人,而且据暗探来报,在与我军开战前数月,乌蛮和西戎便宣告休战,
且阿布力提(乌蛮君王)还送给索格日立(西戎君王)一位公主以表诚意。”
“有意思。”萧京墨神色晦暗,盯着镇纸若有所思。
阎无极又道:“又过了数月,他们便和厥勒关系密切了起来,之间还有大量商队来往,呼延次仁(厥勒君王)甚至扬言将永不向乌蛮和西戎开战。”
萧京墨不由得嗤笑,“这个呼延次仁最擅长的就是出尔反尔了,吾想他们不可能如此愚蠢,会信了他的话,不过是各怀鬼胎罢了。”
“所以臣以为他们之间定是各求所需,故而才达成共识。
于是臣便根据他们的作战布防推断出一个结论,他们是想先助厥勒攻下冀并幽三州,待功成之后,想必厥勒也会助他们攻下梁州和雍州。”
他们已经明白单打独斗行不通,只有抱团取暖才有机会。
萧京墨讥讽道:“果然,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谁能想到乌蛮会和西戎联手助厥勒一臂之力呢,毕竟当时乌蛮和西戎也是争斗到你死我活的境地。
“诚如陛下所料,武威军中确有奸细。”
闻言萧京墨身子微微前倾,挑眉问道:“哦?可知是谁?”
阎无极垂眸道:“应是右将军胡若。”
“胡若?竟然是他……”
萧京墨大惊,此时心中那团乱麻忽然有了头绪。
他回想着京中那件大案,喃喃道:“胡若的府邸在一年前走了水,府中上下几十余人全部丧命,包括他的妻儿。”
怎会有如此巧合!
阎无极猛然抬眸,皱眉道:“如此看来,必有蹊跷,此事延尉署可有查明?”
“吾记得此案由容广白亲自负责,他在奏折中说此次走水确信无疑是人为,怪异的是纵火之人竟也丧身于那次火海中,
凶犯是胡府的一个厨娘,走水前一个月,厨娘的女儿被胡若儿子欺负,不堪受辱便自焚身亡,
容广白推断她是在为自己的女儿报仇雪恨,故而在胡府纵火。”
阎无极追问:“那尸身特征可对得上?”
萧京墨不忍般别开眼,涩声道:“据仵作验尸,年纪身量都对得上,但因尸身已经面目全非,只能根据尸骨大致推断。”
他眼前仿佛又燃起熊熊烈火,灼热的火光让他快睁不开双眼,房屋横梁被烧的焦黑,烈火转眼便吞噬了一切。
“臣以为尸首应再复验。”
可那人毫无反应,阎无极只得提高了声量:“陛下!”
萧京墨猛然回过神,鼻尖竟已沁出了汗珠,他不动声色地用指尖拂去,捏了捏眉心无奈道:“有些疲乏了。”
“那臣先行告退,陛下早些歇息,”
阎无极微微弯腰作揖准备离开,却又想起一事,他从袖袋中摸出一本折子,双手奉上:“陛下,臣回京途中遇怪事一桩,其中详情已拟成奏本,望陛下一阅。”
“吾知道了,你日夜兼程从昭化回京,舟车劳顿,便在府中好生休养几日,准你五日之后早朝。”
“谢陛下隆恩。”
阎无极背退至屏风后方转过身走向殿门,他拉开门,屏风后又传来声音:“王峙替吾送阎将军。”
王公公回道:“老奴省得。”
“有劳王公公。”阎无极颔首。
王峙笑了笑,上前半步在侧前方提着灯笼为他引路,“将军言重了。”
刚出养心门,便遇上两个人。
王峙率先反应过来,忙问候道:“老奴见过公主殿下。”
阎无极身子一僵,止住了步子,不偏不倚的堵在门口。
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王公公,父皇可在殿内?”
“回殿下,正在殿内。”
萧芜华此时正有要事找父皇相商,却看见有一怪人屹立不动的堵在门口,没有丝毫要让路的自觉。
她刚要询问此人是何意,这人动了。
他上前一步朝自己弯腰作揖,接着便听到低沉声响起,“末将见过殿下。”
萧芜华愣住,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让她一时没能有所回应。
周围忽而静默。
阎无极一直做着作揖的姿势,而萧芜华却迟迟不开口。
见此情景王峙转了转眼珠,将灯笼抬高了些,照亮二人的脸庞,打趣道:“殿下莫不是已然忘了阎将军的模样了?”
阎无极这时也抬眸看她,灯笼的烛光摇曳在那风华绝代的面容上,他目光像是被牵引一般,不可控制地盯着那双明眸。
她好像变得内敛,不再把什么都表现在脸上,以至于他分辨不出她对他的归来是何种心情。
罢了,阎无极自嘲一笑,反正不会是开心。
“当然记得,阎将军不必多礼。”萧芜华微微颔首,“只是我还有要事,不能同将军叙旧,先走一步。”
因着他上前行礼,倒把宫门让开了,萧芜华侧头吩咐婢女:“音云,你在此等候。”
说罢便朝养心殿走去,音云也应声立于门旁。
阎无极直起身,余光瞟了一眼那端正挺拔的背影,才发觉她也长高了不少。
他叹息道:“走吧。”
有再多心思,旁人装看不见,他也无计可施。
王峙无奈的摇头,暗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