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止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眼中的恨意可以炽热成这样。
他确定如果实力允许的话,吕娘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冲上来杀了自己。
炎苏察觉到按在自己肩头的手指正在用力的收紧,于是慢慢的站了起来,缓步走向跪着的二人,顺手拿起那把刚刚被扔到桌子上的匕首。
“既然如此……”
匕首竖刃而握,锋利的刀刃轻轻的挑起了吕娘的下巴,瞬间便划出了一道血痕。
炎苏盯着她的眼睛问道:“还有遗言吗?”
“主子,主子,我们还需要吕娘,求您原谅她一次。”
褚卫尘跪着上前,用力压低一些握着刀的手臂,同时转头看向倔强的女人,声音有些迫切。
“你快些跟主子认个错!你难道没看见辛小将军也被辛家军追杀呢吗?!他们怎么可能是一路人!?”
“松手!”
炎苏冷冷的睨了眼抓着自己胳膊的人,语气比眼神还要冷上几分。
他怎么可能留着一个成天惦记着要杀阿止的人?
这女人眼里的恨意都快要把房子点着了!
没准她前脚出了密室的门,后脚就会去通知官兵来抓人。
在爱恨面前,再忠诚的人都有可能叛变。况且这个女人忠诚与否还不可知。
褚卫尘对上了一双没有丝毫感情的眼睛,他发现他错了——他原以为主子是个重情重义的热血之人,看来并不是这样。
被冰冷的眼神扫到,他下意识的缩回了手,还是不死心的拽拽吕娘的衣袖,“你快些认错吧!”
锦风一把拉住也想上前求情的王立勋,对他轻轻的摇了摇头,随后看了眼辛止。
恐怕只有这位求情,才可能有用。
吕娘的下颚再一次抵在了刀刃上,又划出一道口子,鲜血一滴一滴的滴到地面。
她仰头和炎苏对视,随后惨然一笑,“属下唯一的错,就是不该当着您的面动手,我该等到他落单的,是我心急了。”
“属下没有遗言,您动手吧!”
“炎苏!”
辛止知道自己不该妇人之仁,可是他心里难受的紧。
他冲上前一把拉住炎苏后撤了一些、正要发力的胳膊,“让她说说,为什么这么恨、恨我父亲,你再决定要不要杀她也不迟。”
“你松开,这女人留着太危险了!不管原因是什么,难道还有区别么?”
炎苏皱眉,美人哪哪都好,就是心太软了。
这都要杀他了,还听什么理由?难道理由充分就由着她捅刀子吗?
“炎苏!我想知道原因……求你了……”
辛止的语气难得软了几分,毕竟这属于龙影卫的家务事,自己虽然是受害者,但也是局外人。
“……”
炎苏心里有些痒痒,阿止这是在跟我撒娇吗?
虽然语气不算甜,但是可比平时软乎多了,像软糯的玉露团似的,听上去就好吃。
“那你便说说吧,左右都要死了,你就讲讲你的血海深仇吧!憋着死也难受!”
炎苏拉着辛止坐回桌边,倒了两杯酒,一杯推给跟他撒娇的美人。
另一杯自己拿在手里轻轻的晃了晃,嘴角不自觉的上扬,这会儿心情那是相当的好了。
“……”
见到主子心情莫名其妙的好转,褚卫尘推了推一言不发的吕娘,“我说姐姐,你就全当给主子讲故事解闷儿下酒了,赶紧说吧!”
“……”
吕娘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换了个姿势跪坐在地上,抬头瞅了眼炎苏,“既然主子想听,那属下就给您讲个故事助兴。”
“属下本名叫吕晴,长得奇丑无比,大大小小的黑色胎记覆盖了大半张脸,眉骨上还有一道被柳条抽的伤疤。”
不过没人这么叫她,都是叫她吕娘。
三十七年前,八岁……
“吕娘在这儿等着父亲,不要走开,听到了么?”
父亲带着她坐了小半日的牛车,又走了一个时辰,才进到一座山里,然后让她在一棵大树下等着。
“嗯!”
吕娘乖乖的应承,她以为父亲是要进山,去给刚刚生了弟弟的母亲抓些野味煮汤补身体。
她从午后等到了天黑,又从天黑等到了天明。
等了一日半之后,她明白了一件事——自己被父亲扔了。
她又怕又冷又饿,惊惧交加,没走几步就晕在了山里,她以为自己肯定会被野兽叼走,可并没有。
“小妹妹,醒醒!你怎么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一道清透又干净的,独属于少年的声音。
吕娘感觉有人在摇晃自己,这是幻觉吧?
她艰难的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特别好看的少年郎蹲在自己身前。
少年郎穿着一身蓝色棉布窄袖袍衫,长发用蓝色的发带束起,差不多十来岁的样子,眼睛亮亮的。
“……”
她只能摇摇头,控制不住地流着泪,家人有了弟弟,便不要我了。
“没有家人吗?那你愿意跟我走吗?走了就没有自由了,但是你会学些本事,大概是能活下去的吧?”
吕娘张了几次嘴,也没发出声音,只能点点头,然后又晕了过去。
她被抱了起来,小小的怀抱既有力,又温暖。一道好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可真轻啊,还没有统领养的大黑重呢!”
“啊!她醒了!”
“嘘,小声些,别吓着她!”
“……”
吕娘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干净的通铺上,身边围着几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女郎。
她就是这样到的龙影卫。
训练营每组十六人,离开一个,便会补进来一个。
正常情况下,离开的那个是在同一次考较中门门都是第一,已经成为合格的暗卫了!
男女训练的内容相差很大,从学习到考较都不在一起。但是只要在一个营地里,要想见面还是很容易的。
吕娘资质不行,被分到小组的时候是末位,学了两年,还是末位。
“你在哭什么?”
吕娘吓了一跳,一抬头,瞬间惊喜了起来。“哥哥,是你!!”
可不正是抱她回来的少年,自从在通铺上醒过来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了。
少年明显被这声清脆的“哥哥”惊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那妹妹你到底在哭什么?”
“……”
“我考较又是末位,比我后来的,都超过我了!我大概是太笨了!”
提到这个话题,吕娘又伤心起来。
“这样啊!别伤心!你都叫我哥哥了,哥哥来帮你!”
此后这个大自己三岁的小哥哥,一有空闲就会指导她,从武功到暗器,从情报收集到潜伏技巧,从暗杀到使毒。
就这样又过了五年,吕娘觉得一辈子在这里也不错。
“妹妹,我要去执行任务了,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你。”
“你加油,等你考较第一了,哥哥回来带你出去玩!”
此时吕娘十五岁了,考较次次都是第二或者第三。可是小哥哥却要走了。
后来的很多年没有再见过他。
又过了两年,十七岁的吕娘正式的加入了龙影卫。
在龙影卫大家都很默契的不谈论家人,更不会谈论任务。
于是她偷摸的打探了许久,终于打探到她的小哥哥在北疆辛家军里,在和胡塞打仗呢。
“我!让我去!”
吕娘激动的都要跳起来了,恨不得扑到教导自己多年的教练使的身上。
现在要找个女暗卫去刺杀胡塞的主将!
“胡闹!你不行!”
“我行的!我可以立军令状!”
吕娘知道大概是需要色诱,自己长得丑,但是可以易容啊!
她去北疆了,进到了胡塞的大帐——
可是她失败了,被活捉了。
“长得这么丑!大昭是从哪儿找这么个女鬼来吓唬老子!”
“他们是想吓死我吗?哈哈哈哈”
“带走带走,好好的伺候伺候这个女刺客,玩够了弄死给他们送回去!”
尽管她长得这么丑,那些许久不见女人的胡塞兵也没有嫌弃她。
言语羞辱之后就是身体上的侮辱。
吕娘不记得有多少个胡塞兵侮辱过自己,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这辈子大概是见不到小哥哥了。
等到她被折辱的奄奄一息的时候,一把利刃捅进了她左侧的胸膛。随后胡塞兵趁着夜色,将衣不蔽体伤痕累累的人丢到了辛家军大营的附近。
偏偏她天生异于常人,心脏是长在右边的。
“这是哪来的女人?”
“怎么会这个样子倒在这?翻过来看看还活着吗?”
“我的妈呀!鬼呀!”
“这是让人糟蹋了?这么丑的也有人干?”
吕娘再有意识的时候,感觉有耀眼的日光照在自己身上,还有更多刺眼的目光围着自己。
她不敢睁开眼睛,她想死了算了,怎么就没死呢?
“都滚开!”
她听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可是比记忆里又低沉了几分。
有一件衣服把自己裹了起来,然后小哥哥把自己抱走了,就像十年前一样。
她浑身颤抖着低声哭泣,可抱着自己的人什么也没说。
吕娘被捅了一刀伤的很重,可是并不要命,一个多月就养好了。这一个多月她也没怎么说话。
一个又丑又被糟蹋了的女人,要说什么呢?说我是来找你的吗?那得多蠢啊!
小哥哥不太会安慰人,但是经常会给她带些小玩意,不过她都兴致缺缺,常常把自己泡在冷水里,一泡泡一天。
小哥哥住的小院子只有两间房,有一日夜里,他突然进了吕娘的房间。
“妹妹,你、你其实是想来找我,才……”
“……”
吕娘低着头不敢看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天鹅戳破了心事的癞蛤蟆。
“妹妹,你要是不嫌弃,就嫁给我吧,我会保护你的。”
吕娘听见这话,猛的抬头,对上和初见时一样亮晶晶的眼睛,又羞愧的低下了头,声音小的像蚊子的嗡鸣。
“可是我……”不干净了。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再发出一个音节眼泪就要流下来了。
“那有什么,我不在乎的。我知道你是个好女人。”
“我还这么丑……”你也不嫌弃吗?
“哈哈哈哈哈,从小看到大,我都看习惯了。说句不中听的,蜡烛一吹还不都一样。”
“妹妹,做我们这个……不定哪天就死了。活着时候有人说话,死了有人收尸也不错,如果能生几个孩子,就更好了。”
吕娘想着,就算是没名没分的跟着这个人,自己也是愿意的,将来他要是有了中意的人,自己一定不拦着,更不会占着正妻的位置。
二人并没有拜堂,也没有婚礼,反正这夜之后不再叫哥哥妹妹,变成了夫君和娘子。
吕娘平日里也足不出户,因为不想给夫君丢人。
辛家军好些人都知道夫君抱了个被糟蹋的丑女人回家了,她想着只要自己不出现也就没人记着这事儿了。
她明白夫君对她是怜惜,是亲情,可是她心满意足,不奢求更多。
吕娘十九岁那年生了个儿子,夫君很开心,她也很开心。
北疆的仗又打了几年,她一直也没联系过龙影卫,也不知道夫君联系过没有,反正没人找她。
她就当鸵鸟,得过且过。
最后一场仗夫君带了两万弟兄做前锋军,可是援军迟迟不到,他领着人拼死抵抗拦截胡塞的大军,等到援军的时候就剩几十个人了。
最终辛家军大捷,终于休战了。
“娘子,我们可以回京都了,我们的儿子,可以好好地长大了。”
夫君不知是喜是悲,他当着吕娘的面给龙影卫传了信,这还是多年来的第一次。
后来在小院子里,在月下,夫君一边喝酒一边耍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他的兄弟们都死了,他很伤心,喝了很多,倒到地上的更多。
他可以回京都了,荣归故里,他又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