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
这是裂空剑法与混元剑法在极北之地的第二十三次交手。
二十三次交手中,谢湘林胜了十五次,张空胜了三次,还有五次可以算作平局。
如果深究细理,两部剑法的根本截然相反。混元剑法之名取自混元雷,是容纳周边全部灵气为己所用,暗合归一之道;裂空剑法则旨在从灵力层面撕裂空间,变连续为离散,以分裂为纲。
奈何天下万物相生相克,没有绝对的赢家;剑法上聚合暂时胜过分散,那在其他某处分散就一定要胜过聚合。
其实所谓的“某处”,谢湘林与张空都是心知肚明。也正由于这份苦涩的默契,使得他们本来犀利的剑法有了一丝异常的顿挫感。
两个弟子不明不白的死亡,让他们下定决心做离开的第一批人。
或许是冰清宫修士的暗算,或许凶手另有其人,但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在安危不明的情况下,有古神宫撑腰的神剑宗至少可以保证归顺剑修的安全,这便足够他们为其效忠。
对于单独一个人来说,这种决定并不好做,他需要考虑未来的出路,想到外界的指责,甚至面对死亡的威胁。
可一旦有了“志同道合”的同伴,哪怕是最卑劣的背叛也会变得再简单不过;在每个人的潜意识里都有这样的想法:别人能做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去做呢?
人本就是善于自我安慰、自我欺骗的。
趁着夜色,他们一前一后踏出古今宗的大门。
张空回头瞥了一眼那在月光下散发淡淡微光的三个金字,眼中的敬畏早已被轻蔑取代。
谢湘林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不想有人发现他们的举动。
回想起入宗时心口不一的字字誓言,他们毕竟还是有些愧疚。
远方的高塔在月色的笼罩下更显神秘,谢湘林算了算余下的距离,低声道:“你的御空术练得怎么样了?我们不用飞剑。”
顷刻间,二人已走出不远的距离。
张空正待张口,还没答话,眼前便骤然亮了起来——他们身后的半边夜空突然泛起一道令人不安的白光。
那分明是元婴突破化神时的七幽雷劫。
方圆百里之内,能引动这道雷劫的,谢湘林只能想到一人,而那恰恰是他此刻最不愿见到的人。
在缜密的计划里,谢湘林早就考虑到了这一步。
他只是没有料到,童文真的会不惜折去大半寿元,成就逆天改命的晋升。作为童文门下的首席大师兄,谢湘林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学过这式秘法的弟子。
当谢湘林问及这禁忌术法的来历时,童文总是笑而不语,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她很少笑,所以每次她笑的时候,谢湘林便不好意思再问。
久而久之,谢湘林担心童文实为邪宗卧底,趁宗主回归时偷偷将此事禀告于他,用词委婉地暗示了童文的可疑之处。
听过谢湘林的话,燕周似乎想起了往事,捋须叹道:“童长老绝无二心,你误会了。”
这含糊不清的话彻底勾起谢湘林的好奇心,他连连追问,燕周见其抓耳挠腮的模样,也起了童心,伸出一根指头神秘兮兮地低声道:“我便只告诉你一句话。”
“那是什么?”
“童长老的曾祖母姓莫。”
“哦?”
“入宗第一课,你总该记得吧。”
相比师兄,张空的性子更急些,自然也更容易慌张。
此时他脑海里炸起的犹如响雷般的怒斥,几乎要将其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逼到崩溃。
“再走半步,我便杀了你们。”
“你们的修为和剑法,都是古今宗给的。”
“忘恩负义之人,没有活下去的资格。”
谢湘林也听到同样的声音,但与张空相比稍显冷静。
在他看来,童文只是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罢了。
眼下,谁都会毫不犹豫承认,没有哪个人还有义务为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宗门继续留守。
更何况,现在怒火中烧的人不是谢湘林和张空,而是童文。
先发怒的一方,往往无法笑到最后。
冰清宫旁侧的一座小雪山被七幽雷生生劈成了两半,童文便佝偻着盘坐在山心,白发苍苍,皮肤干瘪,眼中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与神韵。
愤恨让她的表情趋于扭曲,堪称丑陋。
她原是个丰盈成熟的美人,慢慢的老去会让她更美。就好像甘醇的美酒,岁月会赋予其更深沉的幽香。
可童文终究选择了另一条路。
倘若一个女人连自己最宝贵的容颜都肯放弃,那她要么是在天堂无忧无虑地享受,要么是在地狱歇斯底里地苟活。
对于童文来说,她又是在哪儿呢?
上一刻,这个问题的正解仍有待商榷。尽管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童文还有选择的权利,还有对未来的希望。
下一刻,情况又有了新的变化。这一次,谁都不得不承认,这个倔强的女人已堕入了深不见底的地狱。
因为章华的翻山印已然落下。
那被劈开的雪山连带他的印法重又合二为一,童文被化神后期的强大威压牢牢地封印在山中,一下子昏了过去。
“疯婆子。”章华不屑地甩了甩手,他一向厌恶失去理智的女人。
但女人岂非都是如此的?你永远想不到她们会有多冷漠,更永远想不到她们会有多痴狂。
亮雷消散,章华落在地上,冲面色复杂的谢湘林和战战兢兢的张空点了点头,笑道:“弃暗投明,明智之选。”
尊为古神宫护法的化神修士,竟主动向两个炼丹剑修示好,这种事几乎不可能发生。
但这正是章华的手段,他喜欢拉拢人心,就算对象是两个刚刚晋升炼丹的小辈也无所谓。
章华清楚,只要这么一出手,再稍稍露个笑脸,这两个人就会誓死追随自己。
更重要的是,章华知道一定还有其他人在暗中观察,他必须展露古神宫与神剑宗的诚意。
果不其然,又有三人从阴影中跃出。他们决绝地折断了佩剑,对着章华深深一拜。
这三人刚一拜下,章华的笑容便随之凝固。
原来是玲珑珠上的咒术将他们毫不留情地镇杀。
邓丞所留的咒印,章华本可以轻描淡写地抹去。
可他并没出手,只是冷冷地盯着痛不欲生、魂飞魄散的三名剑修,对震惊的谢湘林与张空教训道:“轻易把命格交给别人的呆子,决计不可与之为伍。他们既然能随便出卖自己的性命,又怎会把同伴的生命看得宝贵?”
实际上,这率先出头的三个弟子并非死于逆反,而是死于侥幸心理。
按照那张说明草纸的记载,用珠者需将振兴剑宗作为头等大事,稍有叛逆,则遭五雷轰顶之罚。
而话虽如此,投靠神剑宗,不一样为剑宗大业效力么?那法咒原本不该生效的。
是邓丞在施法时动了私心,非要弟子追随古今宗不可?还是那匆忙写下的草纸出了纰漏?又或者神剑宗压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而那咒语在神秘莫测的因果之力的催动下明察秋毫,按部就班地执行了预设的雷罚?
答案显而易见。
人唯有到了追悔莫及的时候,才会为当初的决定懊恼。
然而,这三个可怜可悲的人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他们的灵魂瞬间堕入了轮回。
古今宗内,麦森与钱钰见此惨状,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后者是乘着邓丞的玲珑袖出来的,前者则完全与诅咒两个字搭不上边儿。
用空间隧道送走了惊惧未定的谢湘林与张空,章华收回破空小刀,驻足原地。他感受到可怕的低温。
在空气冻结之前,佟离的怒喝业已先至:“章华,你好大的胆子,还敢来冰清宫撒野!”
这次交锋,章华却一改往日常态,冷笑讥讽道:“佟宫主,不要再做那固守北方的春秋大梦了。”
“普天之下,莫非古神宫之土。堂堂护法,想来自家后院遛弯,你能奈我何?”
被章华霸道的狠话逼得脸色发青,佟离也不应声,考虑接下来的对策。
“你佟大小姐看似尊贵,难道做不了古神宫的宫女?做不了柯宫主的小妾?”章华乘胜追击,有恃无恐地大笑道。
受此侮辱,向来稳重的佟离气得七窍生烟。冰清宫的几个位高权重的长老正在暗里观察局势,她绝不能因此露怯,当即轻呼一声,聚灵凝冰,千百个锋利的锥子死死对准了章华。
与此同时,章华周围的灵力也被她引以为傲的“绝对零度”之法悄然冻结。
佟离能坐得住这尊贵的冰清宫主之位,除了依仗前辈的提拔与关照之外,更与她本身的实力息息相关。
这代代相传的绝对零度之术,即是佟离称雄于千百冰系法修的最大资本。
她自信大成之下,此式无招可解,章华已是待宰的羔羊。
确实别无他法可破。
除了万炎宗秘藏百年的传宗秘技“焚天”!
冰与火,本是不相容的。
而万炎宗早已成了古神宫的傀儡,老谋深算的章华也早将这“焚天”术苦练至小成境界。
当你成为了别人的附庸,你就不再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
可惜冰清宫的几位顽固不化的遗老不懂这个教训,还对古神宫抛来的橄榄枝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灵力恢复流动,极冰、白焰与金光闪闪的古神宫法印疯狂地对轰,黑夜再度被肆意倾泻的术法与灵力点亮。
天上地下霎时间一片狼藉,冰清宫的众人乱作一团。
而麦森却岿然不动,对钱钰使个眼色,传声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在下的炼丹巅峰近在眼前。”
他俩当机立断,趁众人慌张奔逃,潜入了封住童文的雪山里。
化神战斗的冲击波太大,修为尚浅的弟子们四下横窜,大多躲进了矿井。
李凡混在人群中,远远地跟在邱悦身后,看着她寻了处冰台坐下,方才松了口气,遥遥地站定,无言地守候。
不知何时,林或雪悄悄来到李凡旁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略带责怪地道:“那日之后,你可没来找过我。”
即使是最深邃的黑暗,也掩不住她惊为天人的美丽。
李凡侧目,小声打个招呼,无奈道:“冰清宫也不太平。”
林或雪“嗯”了一声,突然有意无意地道:“你也不去找那位邱姑娘?”
李凡奇道:“你怎么晓得?”又叹道:“我只怕一靠近师姐,她便又要来挑我的刺。”
林或雪问道:“为什么?”
这些话李凡本说不出口,可他竟情不自禁对林或雪说了:“我只求她平安无事,但是她……她却总要关心别人。这并不很好……不是所有人都值得真诚相待。唉,师姐同我在东海闯荡过一些日子,她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听到李凡藏在心底的独白,林或雪脸上泛起莫名的红晕,低下头道:“你待她真好。”
气氛变得微妙,李凡下意识避开话题,柔声道:“那个背着石剑的人,对你亦是一片真心。”
提及此人,林或雪的俏脸上流露出一丝厌烦,吐了吐舌头,撇嘴道:“哼,他算什么东西?”
想起少年坚定的神情,李凡轻念道:“他算一个男人。”
恰在这时,一身破烂衣裳的少年现身在他们面前。
见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他还没开口,林或雪便抢先道:“你来干什么?”
那人进了一步,又退了半步,闷声道:“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是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不干什么。”
林或雪仍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你是不是承诺过,愿意为我做任何事?”
那人闻言,作势要拔石剑,激动地道:“林姑娘,你是不是要我赶这人走?他是不是惹你厌烦?”
林或雪却大声道:“正好相反,我喜欢和他在一起,我要你走。”
听了林或雪的话,李凡愣了一愣,意乱神迷,刚想离开,却被林或雪的小手一把拽住,只好停步留下。
触碰到林或雪纤细指尖的一瞬,李凡莫名地恍惚,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令他怅然若失。
少年见状,垂下眼眸,把手从身后的剑柄上拿开,一言不发地守在矿井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