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超级意识，似乎正在做没完没了的梦境。意识像宇宙，梦境像星球。
《植物梦游记》
——
林羡突然顿住了。
“怎么了？”吕雪途转回头看他，慢慢地眨了眨眼。
他没有立刻给她答案，而是看向了过往的街道。
成排的房屋在黑暗中发着黑光，那虚浮的冥色中，有一个老人用一把迟疑的手杖慢慢摸索，皱纹爬满了他的脸，像蜿蜒的裂缝，似乎，只一扯就能撕烂开，露出腐烂的糜肉。他露出了一种特别的神态，十分奇怪，然后他僵直地离开了。
吕雪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离开，甚至回转过身去看他的背影。
不过，她的目光停顿了——
一个小男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们的身后，正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他的脸色如同干枯的芭蕉壳，或者说...他更像是一个...干燥的、枯萎的植物。而且气色很差。苍白、无力，几乎看不见灵魂。
吕雪途只是静站在那儿，而小男孩也只是站在那里望着他们。
林羡显然也看见了他。
他眯起眼睛，不知怎么奇怪地冷笑了一下，脸色很差。
“...老东西。”
吕雪途茫然侧首，凝视他的侧脸。“我吗？”
林羡无言。“...不是。”
“那我是什么东西？”
林羡无言。“...东西。”
吕雪途不解，眨眨眼，然后目光闪亮起来，微笑时露出甜美的乳牙，“真的吗？”
她自顾自开心，“嘻嘻。”
林羡轻挑起眉看着她，淡淡的，不说话。吕雪途心神恍惚地与他对视，她沉浸于他的目光，然后微微脸红了，她从他不动声色的容颜里......
她踮起脚尖，又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林羡：“？”
林羡：“。”
被彻底无视的小男孩：“......”
三个人沉默地相视。
林羡有点凶地捏住她的后颈，把她带着转过去面向小男孩。
此时，月光如华，幽幽浮动，星星颤抖，捂住双眸，月华...月华，照亮了她裸露的脚踝。
“他的眼睛里有一朵花。”吕雪途突然说。
“是吗？”林羡淡淡地凝视着他，“我看不见。”
“地狱之花。”林羡心想，微微眯起眼睛。
吕雪途也盯着他看。小男孩的瞳孔里似乎放映着一幅二维动画，里面隐隐绰绰立着一朵很小很小的花。她形容说，“水蜜桃颜色的花瓣。顶端是尖的，像是火焰的形状。上面遍布着紫红的血管。中心是蓝色的心脏，花朵的呼吸就藏在里面。”
吕雪途又说，“很漂亮。”
像诱惑又邪恶的梦。
她眨了眨眼，朝小男孩笑了笑。
...他才像戴了一个静默的石膏面具呢...什么“我”都消失了，对他们、对世界毫无反应。
“他为什么不说话？”
吕雪途歪了歪头，“他是植物吗？像我一样居住在人类的身体里。”
难道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并不了解他们的语言吗？
或者，像一片灌木丛，只是站立着，既不消失，也不抱怨，更不说话。没有心灵，没有观点，没有幻觉。
林羡语焉不详地回答道，“是也不是。”
不过...当小男孩一有开口的架势，他眯起眼睛，手心立马喷出火焰，火焰爆炸一般舞上天空，穿越烟云，如同彩虹色的马车，驶向了他——
“轰——”
只见火势沿着小男孩的脸部平整地蔓延，贪婪地吸吮它的新食物，边沿流下了褐色的口水。他的植物一样的身体，仅一瞬间变成了一捧温和的灰烬与碎片了。
“逃走了。”林羡捻了捻指尖，他的手上似乎沾上了一些烧焦后黑色的灰烬，“是那个老人。”
“他们是谁？”吕雪途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手。
“不知道。”林羡垂着眼睛，勾了勾她的下巴，“先走吧。”
吕雪途看着他黑的背影，沉思了一会儿，她蹲下来，摸了摸地面上遗留的灰烬与残渣，然后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跟上去，踩住了他的影子。
——
“你们路上有遇见奇怪的人吗？”
施笑颜推着购物小推车，吴星落站在一边，时不时地放入一两包小零食。
“唔...遇见了。”吕雪途回答说。
林羡面无表情地走在她们身后，目光沉寂，没有说话。他推着推车，而购物小推车里，吕雪途两条腿舒舒服服地挂在外边，她的身体坐在车的里面。
他的灵魂气质似乎与超市这样饱含生活气息的东西相违合。再加上“购物推车”。
再加上推车里坐着的人。
画面令人压抑。
但吕雪途可快乐了。
她仰起脸，笑了笑，看起来怪甜美的，“我想吃那个。”她看着林羡，乖乖地眨了眨眼。
林羡停顿了一下，他垂着眼眸，把东西从货架上拿下来，丢给了她。
又淡淡地抓了货架上其他品种的零食。
又更加随意地拿了几袋别的。
吕雪途坐在手推车里，被零食埋葬了。
吴星落看起来也很喜欢买这些东西，她笑着往他们的推车里偷偷放进了几袋，然后继续接着一开始的话题说道，“我们遇见了一个奇怪的小男孩。”
林羡的目光看向她，漫不经心地问，“怎么奇怪？”
吴星落看了他一眼，沉思起来。
她说，“他的意识颜色是黑色的。”
林羡听了，声调平静，“他的脸上是不是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
吴星落点了点头。“你们见过？”
“嗯。”他说，“一个老人。”
吴星落很快反应了过来，“那不是他的本体？”
林羡轻笑了一下，目光空无而淡漠，他话外有话似的说，“古老的游戏早早就应该被焚烧了。”
冷淡的声音盘旋低空，又被她吸掉，在她的躯体的细胞内被活埋，它们死亡又重生。
吕雪途低垂粉颈，在倾听。
“黑色意识。”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仰起脸，声音很慢，她仰起的头颅几乎枕到了林羡的手背，她顿了一下，枕了上去，抬起眸光望他，“没有星星与月亮的夜空的颜色。是吗？”
她的颜色识别竟然与他们相符了。
“我见过。”她说。
他们都停了下来。
“是吗？”吕雪途又问了一遍。
吴星落顿了一下，“是。”
他们看起来奇怪极了，僵硬，微笑...都在担心什么...担心什么？
“你们把什么称作黑色意识？”吕雪途的肌肤像发酵的椰子奶，她的整个心灵也开始静静发酵。
他们都不说话。
不过施笑颜看起来也并不知道这件事。她盯了盯吴星落，盯了盯林羡，轻笑了一下，然后不太在意地看好戏。
不过她似乎猜出了什么。
吴星落看了一眼林羡，见他没什么反应，于是说，“...苏醒的植物...它们的意识是金色的，闪闪发光。它们精神的力量痛苦地绷紧，爆发出了意识的明亮光球。比如...”她说，“你们。”
“而未苏醒的植物的意识是洁白的，清澈、一尘不染，如同混沌，又如同健康的珍珠。”
吴星落沉思了一会儿，“至于人类，意识体通常是未发光的黄色。不够明亮，也不足够清澈。”
“精神越纯粹的人类，意识底色越接近植物。”
吕雪途像被催眠般静坐在那里。
她的眼帘安然低垂，她屈起腿，抱着双膝，回归了原始的姿势，她的思绪如梦非梦。
她专注地倾听。
“黑色意识...”吴星落顿了一下，“就是人类与植物的结合体...它混浊，却又纯粹。但几乎...植物的意识挤压、统治了人类...不过也有例外。你应该会明白...”
头昏眼花...一切都变得强烈...但身体觉得冰冷麻痹...
“阿清...”吕雪途垂下眼睛，她的眼神有些虚无，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的话音停住了。
她说，她见过黑色意识。
她见过阿清的心脏弥起黑雾...那与“圣花”相连的血肉...腐败、糜烂...
她见过阿清的意识被挤压，见过她空洞无物的眼睛...见过她的灵魂消逝...
......
吕雪途的神情不太对劲。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
“雪途...”吴星落顿住了。
她看见吕雪途缓慢地抬起眼睛，她的眼尾似乎正在灼烧，红得厉害，可她却没有哭。
“好脏。”她说。她的声音沙哑用力。
“好脏。”
“大自然不会神经质。”黑暗捂住了她的眼睛，绿色银河般的瞳孔里映出了世界变了形的影子，她的指尖好像在痉挛性地颤抖。“...意识的颜色...好奇怪...为什么会给心灵区分色彩...把每个生灵的灵魂分门别类地放进去？”
她蹙起眉，好像是真的不解。“色彩...是你们看见的...于是称其为真...如果我告诉你们，太阳是绿色的，天空是粉色的，红色与蓝色没有界限，石头与青草如此相似呢...？如果我说...黑等同彩色，死如同生，罪孽犹如神圣...人类的言说、思想和知识，都是幻象呢？”
“事物隐匿的意义，总在言说中歪曲、变异、变蠢...”
她的眼尾的血液像一团火...燃烧...燃烧...像血红的花瓣...焦渴的火舌...吃掉...吃掉...
“吕雪途。”林羡始终凝视着她，“冷静。”
吕雪途听不见。她的眼尾，花的文青浓墨重彩...撕裂皮肤...生长...生长...鲜血....长出了一片蝴蝶的羽翼...活过来了......
灼烧的羽翼翩然飞舞。
他们都看见了。
“诶呦妈诶泥知道沃刚刚瞅见啥子...”
一个大哥刚要从货架的那边走过来，脸上八卦的表情还没有褪去，就瞬间凝固了。变成了一名静止的石膏先生。
紧接着整个时空都陷入了凝固。
吴星落轻柔地收回指尖，戴着微笑的面具。
“吕雪途。”林羡安抚性地捏了捏她的耳垂，洁白微冷的指尖顺着向上，慢慢抚了抚她的耳骨，“别想了。”
吕雪途顿了一下，仰起脸，她的心灵似乎又放空了，她的小羽翼色彩纷繁，杂色的鲜花...那或许是青草的顶端结出的色彩...凝成了一个漂亮的翅膀。
吕雪途睫毛轻颤，脸缓慢地向右靠，蹭了蹭他的手心。
吴星落：“？”
施笑颜：“。”
林羡：不对劲。
林羡沉默了很久，一动不动，最后，他说，“你的情感变化值超过了植物能承受的最大阈值。”
白皙如凝脂的脸庞与林羡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形成了鲜明的色彩撞击。指间环着的戒指让她感到冰冷。
林羡用那只手抓了抓她的头发，继续说，“你的本体在求救。”
“所以，”他的指尖终于来到了她的鲜花羽翼，“平静一下。”
没什么感觉。林羡的手隔离了一层外物，于是感受不到它的柔软美丽。而吕雪途却突然颤抖地低垂，脸忽然变得像是很甜很甜的水果糖。
林羡顿住，停了手上的动作。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林羡眯起眼睛，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冷静冷静。”然后他的手离开了她。
“...我可冷静了...”吕雪途把下巴垫在曲着的膝盖上，有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她的眼睛湿润，眼尾粉红，好像微醺。
林羡只安静地看着她，不说话。
吕雪途把脸往两膝间一埋，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说，“对不起。”她的声音闷闷的，“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的情绪，我的心灵，好怪异。它好像控制了我。”
“这是人类的身体。”林羡半蹲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软软的，像水做的丝绸。她的耳朵抖了一下。“试着接受它给你的。”
“不要排斥思想。”他的声音很轻柔，“思想和感官，都是属于人类的美的事物。它们有内心的声音。”
她抬起头，听见他说，“两者都值得倾听。”
林羡突然抬起了手。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她的嘴唇，似乎轻轻按了按，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被他抵入了唇瓣。
甜腻的味道入侵了她的味觉。
是糖。
“要爱它们胜过一切。”
要爱它们胜过一切。
吕雪途长久且安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她似乎看见了废墟在被埋葬的星中流淌，她看见了黑洞洞的虚无，她看见残酷、看见温柔，看见深邃、鲜血，看见脉搏和永恒。
她看见深渊的静默中，没有形体的一切的一切...
她倾听着。以感官，以思想，以人类。
......
林羡真好看。想把花揉碎了装进他的眼睛里。再亲吻他的面颊。
好香。
唔。
我爱我的感官与思想。
......
他们转过身时，发现吴星落和施笑颜正背对着他们，看着货架，假装正在激情地讨论面前的零食，大有一种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架势。
吕雪途：“？”
林羡：“。”
“走了。”
他抱着胳膊看着他们，手微抬，打了个响指。时间与空间闪烁，重新接受回响。
“...沃看见啥子...”那个老大哥顿了一下，继续向前走，正好与林羡和吕雪途错开了，“...沃瞅见有一嗝屎坨坨玩具扯在那儿个卖...好生笑...哈哈哈哈哈...”
吕雪途眨了眨眼，她的眼尾三维立体的羽翼已经变回了二度的印画，她终于从购物推车里出来，坚强地站着走路了。
哦！坚强独立的少女！
“他在说什么？”她看向林羡。
林羡似乎有点沉默，“...玩具车。”
“哦。”吕雪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吴星落搭住手推车的推杆，与施笑颜并排走在一起。她的目光纯洁而温柔，微笑甜美，漂亮的蓝色长发柔软地低垂。
施笑颜的嘴里含着一颗棒棒糖，似乎在沉思，如同游魂。这是她惯常的走路状态。
不过，她不喜欢吃糖。
她讨厌甜。
但她的烟瘾又犯了。
而且...
她沉默下去，不再想关于那个人的事。这令她烦躁不安。
她们站在吕雪途的后面，林羡漫不经心地走在最后。
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怎么？”
“...我们...”她停顿了一下，舌尖轻轻抵了抵齿间，似乎是在鼓足勇气，她的神情有点孩子气，“...我们可以一起去，或许会顺路呢？”
她以她特有的、面对林羡胆怯而忧伤的目光望着他。
林羡轻笑了一下，冷淡地说，“不顺。”
吴星落顿住，然后僵硬地抬起微笑，“抱歉。”
“刚刚果然是错觉。”
她垂着眼眸，几乎静止了呼吸。
“他不会原谅我。”她悲哀地想。
施笑颜顿了一下，她的目光微动，侧首，与林羡对视一眼。
他们面无表情，目光冰冷。
施笑颜轻笑了一下，她叼着棒棒糖，棒棒糖的小棍旋转了一下，指向他，她轻挑起眉，似乎在挑衅。她淡淡地转回了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