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长婧在车流中艰难穿行，同时努力让高雅兰继续保持通话。即使黄灯变红后，她还是驾车冲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她知道自己这样开车很危险，但她还能怎么办呢？她开的是自己的车，不是局里的车，所以车上没有警灯和警报器。
“我要挂电话了，程长婧。”高雅兰第五次这样说道。
“不行！”程长婧又一次大声喊道，强压下一阵绝望，“雅兰，别挂电话。”
高雅兰的声音现在听起来疲惫不堪。
“我撑不下去了，”她说，“要是可以的话，你就救救自己吧，我真的扛不住了，我受够了，我现在就要结束这一切。”
程长婧恐慌得都快崩溃了。
高雅兰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打算做什么？
“你可以的，雅兰。”程长婧说。
“再见，程警官。”
“不！”程长婧大喊，“等等，再等一下！你只要做到这点就行，我马上就到。”
她开车的速度比车流快得多，像疯了一样在车道间穿梭，有好几次，其他司机都朝她按喇叭。
“别挂电话，”程长婧厉声要求道，“听到没？”
高雅兰没吭声，但程长婧能听到她在抽泣和哀嚎。
这些声音反倒让程长婧安心了些，至少高雅兰还在电话那头，至少她还没挂电话。
只是能让她一直保持通话吗？
她知道这个可怜的女人正坠入纯粹的动物性恐惧的深渊，高雅兰脑子里已经没了理性思维；她似乎都快被恐惧逼疯了。
程长婧自己的记忆涌上心头，那些身处兽性状态的可怕日子，那时人性世界仿佛根本不存在了。一片漆黑，感觉黑暗之外的世界正在渐渐消逝，完全没了时间流逝的概念。
我得抗争，她告诫自己。
那些记忆将她笼罩……
在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的情况下，程长婧试着让自己的其他感官保持敏锐。她感觉到恐惧的酸涩味道又回到了嗓子眼，涌上嘴巴，直到舌尖传来一阵电击般的刺痛感。她抓挠着自己坐着的泥土地面，感受着它的潮湿。她嗅着周围的霉菌味。
正是这些感觉让她还留在生者的世界里。
接着，在黑暗之中，出现了一道刺眼的亮光，还有林纾泽的丙烷喷灯发出的轰鸣声。
一个剧烈的颠簸把程长婧从那可怕的遐想中震了出来，她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车撞到了路边石，而且有冲进对向车流的危险。
喇叭声大作。
程长婧重新控制住车，环顾四周，她离那座高档公寓已经不远了。
“高雅兰，”她喊道，“你还在吗？”
她又只听到了一声压抑的抽泣，这还算好的。
可是莱利现在能做什么呢？
她犹豫了，她可以向当地警方求助，但是等她解释完问题，再派警员赶到那个地址，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而且，那样就要和高雅兰结束通话了。
她必须让高雅兰保持通话，可该怎么做呢？
她要怎么把高雅兰从那深渊里拉出来呢？
何况她自己都差点掉进去了。
程长婧想起了一件事，很久以前，她接受过如何让处于危机中的来电者保持通话的培训。
直到现在，她都从没用到过那次培训的内容，她努力回想自己该怎么做，那都是好久以前的课了。
突然她想起了课程的一部分内容，她学到要想尽一切办法，说任何话，让来电者一直说下去，说的话有没有意义、相不相干都没关系，重要的是让来电者一直能听到一个关切的人声。
“雅兰，你得帮我个忙。”程长婧说。
“什么忙？”
程长婧的大脑飞速运转，边想边编造要说的话。
“我要你去厨房，”她说，“然后把你冰箱里有哪些蔬菜和水果准确地告诉我。”
高雅兰有一会儿没答话。
程长婧很担心，高雅兰现在的精神状态能接受这种不相干的转移注意力的办法吗？
“好的，”高雅兰说，“我现在就去。”
程长婧松了口气，也许这样能给她争取点时间，她能通过电话听到冰箱打开的声音。
高雅兰的声音现在听起来真的很奇怪，既歇斯底里又机械呆板。
“我有芹菜、娃娃菜、胡萝卜，还有一些西红柿，还有苹果。”
“很好，”程长婧说，“还有别的吗？”
“百香果，还有香蕉，还有一盒黑巧克力。”
高雅兰停顿了一下。
程长婧要怎么让对话继续下去呢？
“你有橙子吗？”程长婧问道。
一阵翻翻找找碰撞声后，高雅兰说：“没有。”
程长婧慢慢地说着，就好像在下达生死攸关的指令，不过实际上，她确实就是在做这样的事。
“嗯，拿张纸和一支铅笔来，”程长婧说，“把这个记下来，你下次买杂货的时候得买上。”
程长婧听到了写字的声音。
“你还有别的什么吗？”程长婧又问。
接着是一阵死寂般的停顿。
“这样没用的，长婧。”高雅兰用一种麻木绝望的语气说道。
程长婧无助地结巴起来，说：“就，就当敷衍我一下，好吗？”
又是一阵停顿。
“他来了，长婧。”
程长婧感觉喉咙里像堵了块大石头。
“他在哪儿？”她问。
“他在房子里，我现在明白了，他一直都在这儿，然后让你什么都做不了。”
程长婧思绪翻腾，试图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高雅兰可能陷入了偏执妄想之中，程长婧从自己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抗争中太清楚这一点了。
另一方面，高雅兰说的也许是实话。
“你怎么知道的，雅兰？”程长婧问道，同时找机会超过一辆慢吞吞的卡车。
“我听到他的声音了，”高雅兰说，“我听到他的脚步声了，他在楼上，不，他在客厅，不，不对，他在地下室。”
她是产生了幻觉吗？程长婧寻思着。
这完全有可能，程长婧在被绑架后的日子里，也听到过不少根本不存在的声音。最近，她甚至有时都没法相信自己的五官感觉，创伤会对想象力造成可怕的影响。
“他在房子里，无处不在。”高雅兰说。
“不，”程长婧坚定地回答，“他不可能无处不在。”
程长婧设法超过了一辆慢吞吞的送货卡车，一种徒劳感像潮水般向她涌来，那感觉糟透了，几乎像要溺水了。
高雅兰再次开口时，不再抽泣了，她现在听起来听天由命了，甚至有种神秘的平静。
“也许他就像个鬼魂，长婧，也许你把他炸飞的时候就是这样，你炸死了他的身体，但是没有办法消灭他的邪恶，现在他能同时出现在好多地方，我们再也没法阻止他了，你也没法跟鬼魂斗的，放弃吧，长婧，你什么都做不了，我也一样，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同样的事再发生在我身上。”
“别挂电话！我还需要你帮我做点别的事。”
沉默了片刻。
然后高雅兰说：“什么？现在又要做什么，长婧？”
“我要你别挂这个电话，但是用你的另一部手机拨打110。”
玛丽的声音变得有点凶狠。
“天哪，长婧，我得跟你说多少次我把另一张卡给停掉了呀？”
慌乱之中，程长婧把这事给忘了，高雅兰听起来真的有点生气了。
这倒也好，生气总归要比恐慌强。
“而且，”高雅兰继续说道，“拨打110有什么用呢？他们能帮我什么忙呢？谁都帮不了，他无处不在，他迟早会抓到我的，他也会抓到你的，我们俩还不如放弃算了。”
程长婧感到受阻了，高雅兰的妄想有了一种难以对付的逻辑，而且她没时间去说服高雅兰，林纾泽没有变成鬼魂。
“我们是朋友，对吧，雅兰？”程长婧终于说道，“你曾经跟我说过，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那是真的吗？”
高雅兰又开始哭了起来。
“当然是真的。”
“那挂了电话就拨打110吧，不需要有什么理由，也不一定要有什么用，就因为我希望你这么做，你就去做了。”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程长婧甚至都听不到高雅兰的呼吸声了。
“我知道你想放弃，雅兰，我理解，那是你的选择，但我不想放弃，也许这很傻，但是我就是不想放弃，这就是我让你拨打110的原因，因为你说过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我希望你这么做，我需要你这么做，为了我。”
沉默依旧。
高雅兰还在电话线上吗？
“你答应我吗？”她问。
电话挂断了，传来一声咔哒声。
不管高雅兰会不会打电话求助，程长婧都不能心存侥幸，她拿起手机拨打了110。
“我是重案组警员程长婧。”
接线员接听后，她继续说道：“我报告可能有入侵者侵入的情况，他是个极其危险的人。”
程长婧把高雅兰的地址告诉了接线员。
“我们马上会派一队人过去。”接线员说。
“好的。”程长婧说完就挂了电话。
然后程长婧又试着拨打高雅兰的号码，但是没人接听。
得有人及时赶到那儿，她想，得马上有人赶到那儿。
与此同时，她又在与新一轮汹涌而来的黑暗记忆作斗争，她得控制住自己，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都得保持清醒的头脑。
当高雅兰那座高档公寓映入眼帘时，程长婧心头涌起一阵警觉，还没有应急车辆赶到，她听到警笛声在远处呼啸，还好它们正在赶来的路上。
程长婧把车并排停在路边，冲向前门，意识到自己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她试着转动门把手，门一下就开了。
可是，门为什么没锁呢？
她走进屋，拔出了枪。
“高雅兰！”程长婧喊道，“雅兰！”
没有回应。
程长婧确定这里肯定发生了可怕的事，或者此刻正在发生可怕的事，她往客厅更里面走去。
“雅兰！”她又喊了一声。
房子里依旧寂静无声。
警笛声现在更响了，但是还是没有救援人员赶到。
程长婧现在开始往最坏的情况想了，林纾泽来过这儿，也许现在还在这儿。
她沿着灯光昏暗的走廊往前走。
她一边查看每扇门，一边不停地喊着高雅兰的名字。
他会不会在左边的壁橱里呢？
右边的浴室门后面呢？
要是遇到林纾泽，她可不会再被他抓走了。
她要彻底干掉这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