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薨天属于国丧,宫内要举办为期十天的祭奠仪式。除了皇帝之外,百官及所有皇室成员都要在灵堂中跪足三天以示尊崇。
倒是宋听因为领了守卫之责,免去了这通折腾。
第一日上午,皇帝也要跪,楚明焕已经很多年没吃过这种苦头,起来时站都站不稳,若不是有小太监在后边扶着,恐怕得当众跌个跟头。
他眼睛很红,脸色又白,做足了失去母后伤心欲绝的模样,但宋听心里却清清楚楚,小皇帝这个样子都是演的。
伤心多少是有的,毕竟是生身母亲,幼时也受到过对方的庇护,是真心爱护过彼此的。
只是天家最是无情,小皇帝同太后的那点骨肉亲情,早就在这些年里一点点被碾碎。
尤其是太后当年为了自己活命,将皇帝交给了章炳之,小皇帝心里早就对其失望透顶。
这些年的母慈子孝,不过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也是为了迷惑章炳之。
但或许,太后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这点,她自己仍被困在从前,只当自己还是那个柔弱无依的宫妃,便觉得小皇帝也是如此。
但小皇帝早就已经长大了,盼望着掌权。如今章炳之死了,太后也死了,演完这最后一场,小皇帝就自由了。
灵堂设在长筵殿,旁边是和清池,皇帝从灵堂出来,就由宝公公扶着在和清池歇脚。此后两天的仪式,已经无需他操心。
“陛下。”
“宋爱卿来了,坐吧。”
宋听依言落座,皇帝将一封奏报递给他。宋听瞄了眼,大衍境内,已经有三地发生叛乱,虽然已经被当地官兵镇压,但民怨四起,情况已经不容乐观。
外有突厥人虎视眈眈,内有叛乱时不时发生,这段时间大衍可谓是内忧外患。也难怪小皇帝形容如此憔悴。
“即便杨钊文认罪,祈福大典前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影响还是太大了,百姓大多愚昧,稍加煽风点火就很容易被人利用。”
“这件事如若不能好好解决,就会如火星子溅到热油锅当中,一发不可收拾。”楚明焕说。
宋听点点头。小皇帝远比任何人以为的都要聪明,这些年他一直是在藏拙。
宋听早就看出来这点,小皇帝也不怕他知道,君臣俩一个装聋作哑、一个装疯卖傻,都演得一手好戏。
“他们就是拿祈福大典上的事情做文章,打的顺应天命的幌子,认为朕德不配位,不配做这天下的主人。”小皇帝自嘲地笑了笑,“宋爱卿以为呢?”
宋听道:“陛下是位好皇帝。”
小皇帝更笑起来:“宋爱卿,事到如今你就不要再说那些恭维话了。”
“……”
“朕以前很怕你,你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单手就能轻松地扼断一个人的脖子。”
“朕很怕有一天也会被你这样扼断脖子,但后来朕就不怕了,爱卿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宋听侧眸看了一眼,有些不明白小皇帝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事来。“臣不知。”
“是你杀掉福顺的时候。”
宋听脸上一直没有太多的表情,然而小皇帝这话一出,他陡然变了脸色。
福顺的确是他杀的。在他得知淮序从山崖坠落生死未卜的那年春日。
但当时周围只有他和福顺两个人,小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当时朕就躲在你们身后的假山后面。”
伺候楚明焕起居的太监都知晓,小皇帝有一只视若珍宝的锦囊,里面装着黑白两枚棋子。
这只锦囊小皇帝每日贴身携带,半点不让别人碰。
那天楚明焕之所以深夜出现在御花园,就是因为发现身上的那只锦囊不见了。
晚膳前明明还在身上的,楚明焕想了想,只可能掉在御花园,他当时心情烦闷,在那喂了一会儿鱼。
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汇报给章炳之,因此他不想惊动任何人,自己偷偷跑去了御花园。
结果锦囊没找到,倒是看见了宋听和福顺。
两人过来时已经起了争执,因此谁都没有发现藏身在假山后面那片花丛里的楚明焕。
“当时天很暗,朕看不清你们脸上的表情,也不敢看,但朕还是看见了你那双眼睛。”
“宋爱卿,你就像这样,扼住福顺的脖子——”小皇帝抬手做了个扼喉的动作,“将人按在假山上,两根手指游走在福顺身上,每动一下,那老太监就闷哼一声。”
福顺当时已经被点了哑穴,想叫都叫不出来,宋听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里满是疯狂,就像一个穷途末路的疯子。
“第二天福顺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身上每一寸骨头粉碎,整个人软趴趴的像一滩烂泥,宫里的侍卫说他是因为从高处不小心摔下来才摔成那样。”
福顺是章炳之的亲信,死得那样蹊跷,章炳之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他不愿意相信福顺是不小心摔死的,请求小皇帝把这件事交给大理寺查办。
其实就是认定了宋听是真凶。
对于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小皇帝却在其中和稀泥,将这件事止步于此。
宋听当时只以为小皇帝是怕自己这两个大臣撕破脸皮叫他下不来台,却没想到是故意打算帮他一把。
他当时因为淮序的事失魂落魄,居然一直没有注意到那座假山附近,还有第三个人。
“实话说,爱卿当时的模样真的很骇然,朕都差点控制不住叫出来。”
“看到了这样可怕的事情,朕应该更怕你才对,但很奇怪,就是从那天起,朕反倒开始观察你、试探你。”
他像一只刚踏上捕猎之路的小兽,对自己的本事和周围的环境还没有十分确切的把握,只能一点一点慢慢地伸出自己的爪子,试探着宋听的底线。
然后惊喜的发现,宋听虽然表面嚣张跋扈并不把他这个皇帝看在眼里,但其实一直在尽忠职守地护着他这个皇帝。
“你那时提了那个人的名字,你是在为他复仇。”楚明焕说,“朕也一直想这样做,所以朕不怕你。”
“不过朕还是想不明白,按理来说你应该跟那个人一样,恨朕才对,为什么反倒要护着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