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琰最后还是去了平川。
他原本不愿去,这段时间姜冕一直病着,每天都睡不好,人也日渐憔悴,原本就略显羸弱的身体更差了,他怎么可能放心的下姜冕?
郑琰刚开始得到消息的时候,准备了一大堆说辞去找赵宁和徐凤鸣闹。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要是赵宁死活要他去,他就辞官,带着姜冕远走高飞的准备。
结果最后却得知都是姜冕的意思,郑琰傻眼了,跑回去问姜冕。
姜冕没有敷衍他,直接承认了:“是我求赵兄让你去的。”
“我不去,”郑琰有些着急:“你病了,我要照顾你。”
姜冕:“你必须去。”
郑琰:“为什么?”
姜冕:“我现在不是国君了,你也早就不靠杀人的买卖来养活自己了。
我们现在一无所有,就连住都是住在凤鸣兄家里的。
现在大战已停,新朝初建,边疆稳定。
若是不出意外,除了这次平定三郡,在我们有生之年,或许都不会再有战事了。
你若是不去……”
姜冕说着,话音顿了顿,抬眸看了郑琰一眼,表情略显尴尬和难堪,语气也轻了许多,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你若是不去……”姜冕说:“你若是不去,以后……谁养我?
现在我们还能凭着交情厚着脸皮住在凤鸣兄府上,可待洛阳建好迁都以后,我们怎么办?
总不能一直住在凤鸣兄家里,一直白吃白喝他们的。”
郑琰没吭声,他面容严肃,似乎在认真思考姜冕的话。
姜冕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听进去了,于是没再多言。
郑琰想了许久,最后认真又严肃地看着姜冕:“殿下,你说得对,可是你的身体……”
“你放心,”姜冕抱着郑琰,在他嘴角上吻了吻:“我会照顾好自己的,郑琰,我等你回来。”
郑琰:“殿下,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姜冕说:“我等你回来。”
郑琰最后终于心甘情愿地答应去三郡。
郑琰走后,姜冕每天都会给他写一封信,让人给他送去,以表相思之情。
这次赵宁打算打持久战,跟陆宏等人慢慢耗,郑琰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郑琰走了半个月后,徐凤鸣收到了父亲的信,说是徐母想儿子了。
若是徐凤鸣没事的话,让他回去陪陪母亲。
徐凤鸣好多年没回去了,也确实想回去看看。
这是人之常情,赵宁自然拦不住,可他又不想离开徐凤鸣。
于是听到徐凤鸣的话以后,赵宁想都没想,道:“我跟你一起回去,拜见父亲母亲。”
“现在新朝初建,民心未稳,你去做什么?”徐凤鸣说:“还有三郡,虽然是一群老百姓。
可毕竟牵扯到三郡老士族的切身利益,谁也说不准三郡的老士族会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你忘记那年改革的事了?
毕竟现在大战初停,各国老士族势力尚在。
谁也说不准他们会不会趁着你不在的时候,再次来个里应外合,那倒是又该怎么办?
何况你是天子,自古天子出巡都要兴师动众,这得有多劳民伤财?
这几百年的战争好不容易平息,老百姓好不容易才过两天好日子,你想被天下人唾骂吗?”
“我……”赵宁嘴唇蠕动着刚想开口。
徐凤鸣又说:“你不怕,那是因为你是天子,你知道没人敢骂你。
他们要骂也是骂我蛊惑天子,以后在史书给我记一笔魅惑天子,祸乱朝纲的奸佞之臣的罪名。”
赵宁:“……我可以微服私访,没人知道。”
徐凤鸣:“那万一陆宏他们趁我们走后,联合楚国和燕国的老士族造反呢?虽说孟案和你叔守着西川和长江四郡。
可万一他们再来一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派兵来攻打大安怎么办?
孟案和你叔都不在,郑琰又去了三郡,你再一走,谁敢保证不出乱子?”
赵宁:“那我派人去把父亲母亲接到大安城来。”
“你好大的君威啊,”徐凤鸣听赵宁这么说,突然冷笑一声,变了脸色:“不过这也是可以的,你现在是天子,我徐凤鸣不过是地位低下的商人出身,父母也只是卑贱的商人。
只要是天子发话,别说是接他们来,你哪怕是下个命令,让他们三拜九叩,一步一步跪到大安城来,他们也是不敢反抗的。”
赵宁:“……”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赵宁不知道徐凤鸣为什么这么生气,死皱着眉,解释道。
“是吗?”徐凤鸣满脸嘲讽,阴阳怪气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怎么?我是你的什么物件吗?
想见自己的父母一面,还要征求你的意见?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现在连家都不能回,只能让他们来?”
“凤鸣,你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赵宁急忙解释道:“我只是不想跟你分开!”
徐凤鸣却不想再听,转身出了书房,出王宫回家了。
赵宁站在殿内目不转睛看着徐凤鸣的背影,一时半会之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吗?”
赵宁看着徐凤鸣的背影,似乎是在问自己,又似乎在问徐凤鸣。
万松进殿听了个正着,忙走过来:“陛下,您有什么吩咐?”
赵宁听到声音,侧头去盯着半弓着身子的万松。
良久,赵宁问:“我是不是很爱耍威风?”
万松:“……”
他这话语气不大,声音低沉,脸上带着十分认真的神态,显然,他是很认真地在问万松。
甚至是真的很想从万松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
然而万松被他这神态吓得后背一凉,险些跪在地上。
“陛下,”万松战战兢兢,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陛下您智勇双全,有勇有谋。
更是亲自结束这乱世之争,废除分封,创立新的法度,使百姓安居乐业。
要统一各国,收复这破碎的山河,创建如今这太平盛世,必定需要雷霆手段和当机立断的心性……
陛下、陛下有点君威也是正常的……”
赵宁:“这么说,那就是了。”
万松:“……陛下,我不是这意思。”
“算了,”赵宁说:“你退下吧。”
万松:“是……”
徐凤鸣回府时,姜冕正在给郑琰写信。
徐凤鸣瞧见他案几上已经堆了好几封信,问道:“子敬,你在做什么?”
姜冕:“写信。”
“我知道。”徐凤鸣指着姜冕身边那一堆信问道:“你写这么多信干什么?”
姜冕闻言瞥了一眼那堆信,他有些走神,眼神微微发散,显然,是在想郑琰。
少顷,姜冕轻声道:“一天一封信,这些信也只能寄二十几天罢了。我想多给他写点信,等我死了以后,起码让他有点寄托。”
徐凤鸣没说话,他站在案几前,跟坐在案几后的姜冕对视。
不得不说寂灭散和苏仪加的药很公平,两人都面色苍白,脸上带着病态般的白皙。
姜冕看了徐凤鸣一会儿,随后将笔搁在笔架上,再次抬眸看向徐凤鸣:“你跟赵兄吵架了?”
“没有。”徐凤鸣说。
姜冕:“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正是来找你说这事,”徐凤鸣沉吟片刻,说:“我要回家,你有什么打算?要跟我一起回去吗?”
姜冕听他这么一说,微微一愣:“凤鸣兄,我以为你会留下来陪着赵兄的。”
“子敬,你说得对,”徐凤鸣似无奈,又似不甘地叹息一声:“反正注定要死,那么这种痛苦一个人承担就够了,不要再让另一个人也跟着煎熬。”
他说完,又看向姜冕:“你呢?你要跟我一起回去吗?”
“不用了,”姜冕沉吟片刻,微笑道:“我要回家,不过,你跟赵兄说一声吧,就说我跟你一起回去,去拜见世叔世婶。”
徐凤鸣听他说回家,料想他所谓的回家,应该是回他跟郑琰在外面居住的那个地方。
他没有勉强姜冕,大家都是将死之人,内心都有点执念,这时候没必要强迫对方。
徐凤鸣想了想,考虑到姜冕的身体状况,说:“需要我派个人伺候吗?”
“不用。”姜冕说:“我能照顾自己。”
徐凤鸣听他这么说,没再打扰姜冕写信,走了。
正值盛夏时节,院子里的植被都被烤蔫了,蝉鸣声吵得人头疼。
徐凤鸣转过长廊,回了自己房间。
他站在屋内,瞥见了赵宁挂在架子上的衣衫。
走过去取下赵宁那长衫抱在怀里,走到榻边,抱着赵宁的长衫躺上榻。
衣衫上残留着赵宁身上的熏香味,那是老山檀残留下的余香,带着淡淡的奶味和甘甜,味道也是温暖细致、醇正圆润。
这是独属于赵宁的味道。
徐凤鸣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鼻翼间萦绕着熟悉的香味,满脑子都是赵宁。
这段时间发病时比他第一天晚上发病时痛苦多了,他昨天晚上一夜没睡着,现在终于心身疲倦,抱着赵宁的衣衫,迷迷糊糊间睡着了。
赵宁来的时候,见徐凤鸣睡得正熟,没舍得弄醒他。
他坐在榻边,看着徐凤鸣抱着他的衣衫睡得像个小孩。
徐凤鸣双眼紧闭,睫毛微颤,嘴唇微微抿着,眉头轻蹙,似乎做了什么不开心的梦。
赵宁用拇指小心地晕开徐凤鸣的眉心,手指温柔地抚过徐凤鸣的脸颊。
徐凤鸣瘦了,面色苍白 ,双颊凹陷,眼睛下面还带着没睡好的乌青。
这都是为了我。
赵宁心想。
他突然发现自己不是个东西。
徐凤鸣当初为了他赵宁,选择他最不愿意选择的启国。
最后被卓文姬那么刁难侮辱,竟然还被要求做男宠。
可即便是这样,只要他赵宁没有动摇过,徐凤鸣就一直毫无怨言,漠然无声地坚持着。
尽管徐凤鸣从来没说过一句“我爱你。”
可他早就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有多爱他赵宁。
徐凤鸣为他做了这么多事,可自己现在却为了点小事惹徐凤鸣生气……
赵宁小心翼翼地爬上榻,将徐凤鸣抱在怀里。
徐凤鸣太累了,他没醒,但却在赵宁抱着他的那一瞬间,本能地动了一下,翻身抱着赵宁。
赵宁抱着徐凤鸣睡着了。
等两人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了。
徐凤鸣在这昼夜交替时醒了,他一动,赵宁便醒了。
“醒了?”赵宁问。
徐凤鸣没说话,翻身压着赵宁,抱着赵宁吻住赵宁的唇。
屋里还没点灯,四周的光线已经暗了下去,只有院外的天空带着点即将步入黑夜的微光。
不明显的暗光投进了屋,能模模糊糊看见屋内的轮廓。
长廊下灯笼已经点起来了,幽暗的屋内传来暧昧的舔舐声。
“凤鸣,是我的错……”黑暗中,传来赵宁略微有点喘气的声音:“我不该……”
“我知道……”徐凤鸣打断赵宁的话:“我没生气。”
赵宁最终还是没扭过徐凤鸣,老老实实留在了大安城。
只是他不放心徐凤鸣,要派人去保护徐凤鸣。
徐凤鸣也没拒绝。
几天后,徐凤鸣跟姜冕一起出了大安城,在大安城外的玉山下分道扬镳。
一个回了东郡,一个回了玉山。
姜冕身上背了个包袱,下了马车,姜冕转身看着徐凤鸣:“凤鸣兄,我们就此别过了。”
徐凤鸣坐在马车内,撩开车帘看着姜冕:“子敬,你要照顾好自己。”
姜冕点头:“凤鸣兄,你也是,一定要保重身体。”
徐凤鸣颔首。
片刻的沉默过后,姜冕突然笑了笑:“那么……永别了。”
徐凤鸣也笑了起来:“子敬,永别了。”
姜冕转身,背着个包袱独自上了玉山。
徐凤鸣坐在车内,直等到姜冕的身影隐在山林里。
“走吧。”徐凤鸣放下车帘,坐回车内。
车夫驾着马车,走向另一边。
远处的道路上,一队人马整装待发,默然无声地矗立在道路两旁。
待马车回到道路上后,那群人马立即训练有素地整队,整齐肃穆地将马车围在道路中央,缓慢地去往天际。
微风习习,落日映在天边,橙红色的光芒自天际倾泻而下,斜斜地掠过天际,掠过群山,落在这苍茫的大地上,将万物都染红了,给这整个大地渲染了一抹悲凉的意味。
徐凤鸣迎着夕阳,自落日余晖中离开了大安,离开了赵宁。
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姜冕独自一人回了玉山山洞,这里以前是郑琰的家,现在是他和郑琰的家。
他回家后,先是把包袱里面的东西收拾放好。
那包袱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他给郑琰写的信,还有那个曾经被他摔成碎片,又重新黏起来的葫芦,以及几件换洗衣物。
姜冕把东西放进石柜子里,又将给郑琰写的信小心地装起来,最后捡了些柴回来,学着郑琰的样子点了堆篝火。
他坐在洞口,听着洞内篝火发出的爆炸声,看着阳光一点一点消失,看着这个世界一点点没入黑暗。
最后一缕光消失的时候,姜冕终于起身,回了洞内。
他没什么胃口,没有弄东西吃,铺好被褥后便坐在火堆旁对着篝火发呆。
那上下跳动的火焰渐渐凝成了郑琰的脸,郑琰看着他,一个劲地笑。
“殿下,我好想你啊。”
恍惚间,姜冕似乎听见了郑琰的声音。
他愣了愣,看见郑琰朝自己走来,半跪在自己面前,认真地诉说着自己的相思之情:“殿下,我好想你啊。”
姜冕笑了起来,伸手去抚摸姜冕的脸,结果却摸了个空。
姜冕一怔,紧接着手上传来灼痛感,姜冕这才如梦方醒,猛地撤回手。
接下来,姜冕便一直生活在洞里,再也没有下过山。
他每天都在思念中度过,每天只做两件事,想郑琰,给郑琰写信。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洞里待了多少天,只是在毒发时日渐加重的痛苦中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
等姜黎的药完全失去作用的时候,又是冬季了。
这一晚姜冕再一次被活活痛醒,这次的痛苦极其猛烈,似乎比那年他在安阳第一次发病时还痛苦。
好像有人在拿钝刀子割肉,又好像有人在剜心剔骨。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姜冕浑身的衣衫和头发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姜冕浑身湿透,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他脸和唇都痛白了,满脸都是冷汗,苍白的唇不住发颤。
他咬紧了唇,硬生生把嘴唇咬破了,将那毫无血色的唇都染红了。
姜黎说的没错,一旦他开的药失去作用,那被压制已久的药性会以千百倍的痛苦呈现出来。
“啊……”
姜冕最终还是没忍住,痛苦呻吟。
那疼痛一直持续着,不曾有片刻的停歇。
姜冕真的好想死,他竭力忍耐着,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哆哆嗦嗦从被汗水濡湿,已经皱成一团的被褥下面摸出匕首。
姜冕强忍着疼拔出匕首,双手反握着刀柄,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这一刀下去,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姜冕闭着眼,用力一刺。
那把匕首即将扎进他的胸口的那一刻,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那是在浔阳城的船上,郑琰抱着他,猝不及防吻住他的唇的画面。
他终究还是没勇气死,他舍不得。
尽管他知道自己等不到郑琰回来了。
可他还是不想就这么死了。
多活一天也好。
多活一天,就可以多想他一天,他还可以多写好多信。
姜冕扔掉匕首,为了避免再次忍不住,他用尽了全力,将那匕首扔出去好远。
姜冕倒在地上,抱着被褥在地上不住痛苦呻吟。
他双眼涣散,已经痛得快要昏死过去,就在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一刻。
他似乎看见一个身影从洞外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