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仪一边登记一边道:“到目前为止,进城的还不到三分之一。”
姜黎抬眸,于风雪中望着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轻轻叹了口气。
“你二人别傻站着了。”苏仪说:“快来帮忙啊,我们将这些人全部登记造册,接下来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赵宁四处看了看,随便找了张空着的案几坐着,当即有人排了过去。
赵宁冷着张脸坐在案几后边,面前站着一个头发发白的老妪,他看了一眼老妪,提笔蘸墨:“名字。”
徐凤鸣从怀里掏出信,道:“苏兄,借你家苏小哥一用。”
“苏安在粥棚帮忙。”苏仪说:“你去喊一声就行。”
徐凤鸣刚要走,姜黎道:“凤鸣,你要做什么?让黎朔去吧。”
徐凤鸣:“可以吗?”
“这有何不可。”姜黎抽空看了徐凤鸣一眼,笑道:“你要做什么?”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徐凤鸣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只是想请黎公子帮我送一封信。”
姜黎:“这算什么事。你要送到哪里去?”
徐凤鸣:“送到城里的布行就行。”
姜黎侧头看着黎朔:“你去帮凤鸣跑一趟吧。”
黎朔有些犹豫,姜黎道:“放心吧,只是去一趟布行,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黎朔迟疑片刻,点头应了。
徐凤鸣看出黎朔有些踌躇,当即识趣道:“还是我自己去吧。”
姜黎:“没事,只是送个信罢了,要不了多少时间。”
黎朔走过来,徐凤鸣将信递给他,道:“那就麻烦了。”
黎朔颔首,接了信走了。
黎朔走后,徐凤鸣四处看了看,实在找不出能坐的地方,只好跟赵宁挤在了一张案几上。
及至天黑,所有逃难来的百姓都盘查完了,总共六万七千三十三人,其中五十岁及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占了五万八千多人,剩下的年轻力壮的人不到一万人,这一万人中还包括女人和小孩。
而那五万多人中,又有大部分是女人,剩下的少部分男人当中,还有近一半的人是战场上退下去的,有些腿脚残疾,有些没了手臂。
众人将人排查完后,都心照不宣地往京麓学院赶。
六万多人一夕之间全部进了城,还没有妥善安置,于是整个安阳城从城门口开始,全部挤满了人。
街道上被挤的水泄不通,奇怪的是这些人全部都很安静。几万人瞬间挤进一个城里,竟然鬼使神差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看见众人进城,自觉让出一条道路来,安静地看着他们
这些人神情麻木地看着他们经过,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若不是偶有衣不蔽体的孩童因为饥饿在蓬头垢面的母亲怀里发出啼哭声,徐凤鸣都要怀疑自己看见的是不是活人。
“奇怪。”学生当中有人嘀咕道:”既然是逃难而来,怎么会全是老人呢?”
大家沉默地走着,没人搭话,人群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苏仪轻轻拽了拽徐凤鸣的袖子:“阿鸣,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是说这些人当中没有年轻人吗?”徐凤鸣说。
“不只是这个。”苏仪压低了声音:“你看看这些人。从他们脸上看见了什么?”
徐凤鸣侧目而视,看着那一张张面黄肌瘦、毫无生气的脸,心里忽然闪过两个字,两个于他而言,从来只在想象中出现过的两个字。
徐凤鸣还没开口,一旁的姜黎忽然道:“麻木。”
“冀明说得没错。”苏仪道:“虽是逃难,可人活不下去了选择逃难,不就是为了活下去吗?可你看现在这些人的样子,哪里有想活下去的样子?”
苏仪说得没错,人活不下去时才会选择逃难,可逃难就是希望活下去。
可现在这些难民脸上,只有近乎麻木的冷漠,根本看不出一点想活下去的样子。
苏仪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足够让这一行人都听见。
只是大家都缄口不言,只沉默地听着。
宋扶带着一众师兄弟,走在最前面,虽离得有些距离,却也将苏仪的话听到耳朵里去了。
到得学院时,护院通知众人去芳菲堂。
众人一头雾水到了芳菲堂各自就坐,不片刻间,先生进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一身青衣的俊美男子,男子气宇不凡,生得剑眉星目、面若冠玉,看模样年近而立之年。
众人均是一脸莫名地盯着这男人,男人却旁若无人地走到先生的位置上坐下,先生则跪坐在男子侧后方,两人俱是一脸严肃。
男人沉吟片刻,道:“今日之事,诸位有何高见?这六万多人该如何安置?”
众少年虽个个天资聪慧、学识渊博,但到底是少年心性,见这男子不但坐在先生的位置上,还一上来就出题,立即交头接耳,小声嘀咕起来。
只有坐在苏仪旁边的姜黎以及坐在最前面的宋扶一脸平静。
男人也不恼,正襟危坐地坐在案几后,十分有耐心地等着。
先生扫了席下众人一眼,干咳两声,众人立即安静下来。
“以某之见,虽难民有六万多人。”一个学生开口了:“但以安阳目前的情况来看,养这六万多人个一年半载是没问题的。”
男人不置可否,先生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养他们是没问题,燃眉之急纵然可解,可往后呢?现在要的是如何安置他们,得为他们某一条出路,待这个冬天过了,让他们能真正地活下去。”
“可以将他们每几人分成一户,其中每一户各组男女两人,或者男人两人,女人三人,然后让男人参军,养活女人。这样既能为他们某一条生路,又能加固安阳城防。”另一个学生道。
“孙兄说得轻巧。”这人话音刚落,立即有人接口道:“那些人会愿意吗?”
那姓孙的学生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如今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保命要紧,还能一切由着性子来吗?”
那反驳姓孙的学生的人道:“姑且如孙兄所言,如今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这些人愿意重新组建新家庭。
可孙兄有没有去看过那些人?六万多人当中,有五万多都是老弱病残,其中还有一大部分是女人。
剩下的人当中不到一万人,这一万人当中,还有一大半是女人和孩子。
试问孙兄,这样的一群人如何参军?如何上战场打仗?”
那姓孙的被噎得哑口无言,六万多人,五万多都是老弱病残,剩下几千年轻力壮的男人,且不说他们愿不愿意参军,就算愿意,恐怕也解决不了六万多人生存下去的问题。
“说来也怪。”有人接口道:“既然是逃难来的,怎么偏生逃来的大多数是老弱病残,年轻人倒是没几个?”
“按理说这些老人才应该是被落下的才对。怎么反而是年轻人被留下了呢?”
此言一出,重心又被带走了。
于是有人开始猜测:“会不会年轻人早就参军了,村子里本来就没有年轻男人了?”
这倒是有可能的。
如今正逢乱世,各国之间除了肥沃的土地和钱财之外,最精贵的就是身强体壮的年轻男人了。
毕竟有了兵,才有跟别国作斗争的底气。
各诸侯国从最开始的一百多个国家,发展到如今的六个国家,这几百年间填进去了多少人命可想而知。
“就算是参军,那也是男人。”有人若有所思道:“怎么连年轻的女人和小孩都这般的少?唯一的解释就是……”
“他们都在逃跑的路上被抓了。”赵宁忽然开口道。
“被抓了?”有人不解道。
“人就是柴火,是拿来烧的,特别是那些年轻的男人,那就是一根根上好的柴火。”赵宁说:“只有人越多,兵力才能增强,火才能烧得越旺。”
徐凤鸣倏然间听见这样的话,侧头去看赵宁,赵宁不为所动,像是没看见一般。
坐在先生案几后面的男人与先生闻得此言,同时看向赵宁,神情极为复杂。
“即便如此,那也是抓男人啊。”苏仪说:“抓女人和小孩做什么?”
“女人可以生孩子。”赵宁说:“小孩可以养大,将来长大了,男的充军上战场打仗,女的可以生小孩。”
赵宁一脸漠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徐凤鸣明显感觉到了所有人的神色不对:“赵兄,你……”
“恕在下冒昧。”有人打断了徐凤鸣的话,说:“赵兄真的是卫国人?”
赵宁缄默不言,面无表情地抬眸瞥了那人一眼。
“这是自然的,顾兄多虑了。”苏仪见势不对,急忙道:“赵兄是卫国大梁人。”
那位姓顾的学生眯起眼打量赵宁,赵宁面容肃静,冷漠地看着他。
半晌,那人方起身道歉:“是在下冒昧,还请赵兄海涵,只是赵兄方才那番话……太过让人胆寒。”
赵宁不动声色地跟那人对视着,良久,淡漠道:“这些事,不是只有启国干得出来。那些表面冠冕堂皇的国家干起龌龊事来,丝毫不逊色于诸位眼里的蛮夷之邦。”
那姓顾的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似的,脸色青一块紫一块的很不好看,苏仪忙道:“赵兄。少说几句。”
姜黎:“说的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目前最重要的是想想办法安置这些人。”
赵宁再也没说话,徐凤鸣坐在赵宁旁边,看了赵宁一眼,见他一如既往的冷着张脸,看不出半点情绪变化。
“现在是让你们出办法安置外面的难民。”先生语气威严:“不是让你们吵架来了,若是要吵,滚回去吵。”
于是整个芳菲堂再一次陷入沉默中。
过了许久,苏仪拧着眉若有所思道:“打仗不行……让他们自力更生倒是可以的。”
“如何自力更生?还请苏兄高见。”孙章道。
姜黎说:“所谓自力更生,自然是种地了。”
徐凤鸣沉思道:“这些人虽年纪大了,但种地养活自己应当是可以的。”
“说得轻巧。”方才质问赵宁的顾南道:“哪来的地种?即便倾尽安阳全城,哪怕将安阳城整个填了,恐怕也移不出这六万多人的地来。”
“那就从洛阳移。”一直没说话的宋扶突然开口道:“洛阳早已闲置了大片的土地良田供人耕种,容纳这几万人绰绰有余。”
宋扶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个方法确实可行。
自百余年前,天子势微,昔日繁华的天子都城洛阳便如同这风雨飘摇的晋王朝一样,开始日渐衰败。
到得如今,洛阳如同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一般形容枯槁,里面的人寥寥无几,犹如一座空城。
洛阳城外大片的良田都随着老百姓的迁徙逐渐荒废,现在也却是这批难民的最佳去处。
“宋师兄此法确实可行。”孙章面露沉吟:“只是这些人会愿意去吗?”
宋扶:“他们这一路来,想必沿途的国家都去过了,然而他们能一路走到洛阳来,就说明他们早已无路可去了。若是不愿意去,便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死路。”赵宁面沉似水,声音不大,却冷冷的,像一个无情的神灵,俯视人间蝼蚁一般的人。
宋扶:“不错。他们现在全是老弱病残,肯定没有国家愿意接纳他们,若是不去洛阳,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姜黎坐在苏仪旁边,他看着面前的案几,陷入长久的沉默,过了许久,姜黎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中,饱含痛苦和无奈,又掺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悲悯和心痛。
哪怕这世上所有的悲欢并不相通,但这轻轻的一声,却让人感受到了他的无能为力和力不从心。
苏仪侧头看他,轻轻喊了他一声:“冀明。”
姜黎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各位可还有办法?”一直坐在高位的男人此刻忽然道,他说话间,目光扫过席下,芳菲堂一片寂静,男人道:“既如此,那便如此吧。”
他说完就起身走了,先生跟在他身后,两人径直出了芳菲堂。
待这二人走后,芳菲堂里又炸开了锅,纷纷猜测这名突如其来的男子是谁。
男人跟先生走在长廊上,自出芳菲堂开始,一直拧着的眉就不曾舒展过。
“公子放心。”先生跟在男人身后,道:“这些学生日后定能独当一面。”
男人:“我从来没怀疑过他们的能力。”
先生不解道:“既如此,公子为何还要如此愁眉不展。”
此时的雪下得正大,雪花如鹅毛般纷纷扬扬,男人忽然停住脚,站在烛光摇曳的廊下伸手接了一片雪花。
那雪花一触即化,一落在他手心里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我担忧的是。”男人看着手心里逐渐融化的雪,怔怔道:“哪怕倾尽他们所有,能否挽回这即将坍塌的大厦?若是一切都如这雪一般,最终都将化作虚无,那还有必要让他们为了这注定会失败的结果去白白浪费生命吗?”
先生闻言,脸色大变,忙道:“公子!慎言。”
手里的雪彻底消融,男人看着手心那一点水痕,忽然露出个半是释然半是豁然的笑来:“哪怕最后失败又如何?无论成功与否,我都要去博一把,不为别的,只为我自己也是这苍生的一员。”
青衣男人跟先生走后,宋扶率先起身,离开了芳菲堂。
其余人心照不宣,都各自走了。
苏仪跟姜黎一道,徐凤鸣跟赵宁牵着各自的马步行往家走。
因为城里的人实在太多了,郡守大人已经在安排人分发安阳城储备的衣物与难民们过冬,城里现在人挤着人,又天黑了,简直一片混乱,二人只好牵着马步行。
尚训带着人,打着火把设法安置难民。
然而那星星之火在这寒风凛冽的夜晚中显得那么渺小。
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来,原本就衣衫单薄的难民们在这漆黑的黑夜中被冻得瑟瑟发抖,已经有些人开始喊热脱衣服了。
有经验老道的人当即制止他们脱衣物的举动,哀求着士兵们先安置他们。
两人挤在人群里,就着手上的火把往城外走,徐凤鸣道:“赵兄,你今日太过直白了。”
“难道我不说,”赵宁目视前方:“这些事就不存在了吗?”
“话虽如此。”徐凤鸣道:“可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赵宁忽然顿住脚,侧头看他:“所以呢?”
“这种事那些所谓的大国是全然不会做的,至少表面上如此。遮羞布谁都是需要的,谁也不愿意脱光了让人看。何况学院里各国人都有,你今日那话又有些……”徐凤鸣顿了顿,又道:“难免会让他们怀疑你的来历。”
赵宁:“那又如何?”
徐凤鸣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说得也是,他们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赵宁眉头皱了起来,直觉徐凤鸣有些不对劲,然而他又不善言辞,这种情况实在不知如何自处,只好闷着不吭声。
徐凤鸣被人好心当成驴肝肺,心里老大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