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铎峰地小人少,出门便能碰到弟子。扛锄头、背箩筐、穿着粗布短衣而过的比比皆是,都是黄土墙,黑房瓦,一户一人,万步就能绕上一圈。
哪怕路上笑语不绝,揶揄不断,蒲许荏也趾高气昂地走。
“宗主,又要筑器呢!这回就少丢几只火毒蛇进去罢,万一又炸了呢?”
蒲许荏双眼一白:“瞎操什么心呢!管好你自己罢!”
但叫望枯看来,这些人好似是打心底里喜欢他的,像拥护他为一方霸王,依赖与纵容时常相辅相成。
行至最北边,却见火光四溅,红云滚滚。望枯走近才知,是这山头裂开一人长、儿臂宽的熔岩池。
狭则狭矣,蒲许荏轻车熟路,长竿倒地,蛇正中池中,稍不留神,就已焚个干净。
蒲许荏拾起丢在一旁的铁勺,轻巧舀起,再灌铸剑皿中,不洒分毫,一气呵成。
热汤直跳脚,蒲许荏伸手拂过,像是从虹光拢来薄薄一层“金钟罩”,既让他永葆沸腾,又不落身上。
蒲许荏:“话说前头,火毒蛇只是保你灵力不被烈火吞噬。剑要有灵,还要看你注入何物,虽说想丢什么都能铸剑,但最好考虑妥当,就怕出个不三不四的东西来。”
望枯打开方匣子:“我的筋可以么?”
蒲许荏若有所思:“你是想学倦空君么?说句实诚话,他有佛缘加持,又是百年不遇的天才,做什么,成什么。”
和筋骨无用。
望枯接话:“所以,我是做什么什么不成了?”
蒲许荏连连摆手:“诶诶,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不能只给这一样东西,找我铸剑的修士大多都是用法宝作辅,你来得匆忙 ,定是什么也没带,不妨,就找找值钱的东西?”
望枯天人交战,百感交集。莫看只是区区一粒银子,但都是她拿命换来的血汗钱。
钱在,妖在;钱不在,妖也亡。
她灵光乍现,小心翼翼抖开因雨水浸润而皱皱巴巴的衣裳。
望枯:“若是……用倦空君的衣裳呢?”
蒲许荏一拍脑袋:“自然可以!他是半仙之身,又是世间罕有的净骨,衣上残留的灵气定是不可估量,莫非,这衣裳是你偷来的?”
既已帮她找好说辞,望枯哪有不用的道理,便闪烁其词:“……是的。
——焚他人衣为己所用,也算做了回恶妖。
月落山脚时,头顶辰宿,被的立马定千钧的雨水吓退,怯生生躲在云后。
望枯坐丑石之上眺望,恍惚间想起巫山。
巫山不宜人久居,时而乌云密布,时而彩彻区明,时而阴雨连绵,时而毒日当头。
洪涝也好,干涸也罢,但到底与世无争,难免心生想念。
蒲许荏用力煽动烧破的蒲扇,呛烟堵嗓子也闲不住嘴:“想什么呢?怎么不陪我说两句话?”
望枯坦白从宽:“什么都没想。”
两百年来,她就是像这样独坐巫山峭壁,什么也不想,只是看那早已看厌倦的景致。
但滴水穿石,她却此生望不穿。
为何生而为妖,为何生在巫山,为何要降生于世——天上人间总纷繁,岂可待答复?
许是正如席咛所言,她下山是必定为之。
只是看轻云翻滚,摘颗星来,也好过在巫山无疾而终。
蒲许荏好似一眼将她洞悉:“此地风景如何?”
望枯:“好看。”
蒲许荏不由发笑:“有话你是真答啊。”
望枯眨眼:“是啊。”
你来我往地闲谈,是比孤身多些志趣。
蒲许荏坐她身旁:“你不是被绑来的吗?为何这样心甘情愿?”
望枯无辜:“那能如何呢?寻死觅活?”
蒲许荏失笑:“我发现你还挺有意思的,但又说不出哪里有意思……那我问一句,你若赢了柳柯子,可愿入我宗门?”
望枯故作深沉:“我要赢了,他会舍得将我放走吗?”
蒲许荏:“那还真不可能!哈哈哈!”
蒲许荏好似那灌木丛中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风向何方,身向何方,而今随遇而安的蒲草,就大胆挺直腰杆,无所顾忌地谈论方寸天地。
他们就是这般,活得不甚明朗。
但俯仰水天,只见自身倒影。
生死都不过一面铜镜。
……
蒲许荏促膝夜谈,望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身子遭不住,一头栽倒卵石地里睡着了。
天方破晓时,不闻鸡鸣,却听蒲许荏惊叹连连。
蒲许荏:“剑铸成了!是上好的成色!真是稀奇了!还与你极为相配!”
望枯睡眼惺忪,蒲许荏迫不及待将剑摆她身前。
一眼,寒光乍现。
二眼,如碧玉翡翠,抖落盎然。
三眼,有青藤织春,剑气丛生。
望枯正坐起身,却不敢捧起:“……我的剑?”
蒲许荏神采飞扬:“是啊,快拿着!用血开锋它就认主了!”
剑身瘦长,有如青蛇,握在望枯手中刚好。手背划血,像抚平逆鳞,焕发青光。
挥剑一试,片叶对半斩断。
蒲许荏稍有抱憾:“只是,倦空君身为佛修,不可伤人,所以这剑生得威风,功力却减半,还比寻常剑细,定是易断……但好在你是落在你手上,轻巧,简便。”
望枯抱着剑不撒手,又精挑细选一把洗净瘀血的旧银两,大方捧给他:“这些可够?”
蒲许荏粗略清点,请他铸剑,不谈灵石,就是银两,也少说翻上一倍。
但他今儿个心情好,大手一挥。
蒲许荏:“成了!”
蒲许荏又说,持剑人没有剑骨、灵根,要想驭剑,需给剑喂血。
望枯迫不及待与他别过,用剑划拉手臂,确信喂饱了,才侧身在剑上坐好,晃晃悠悠载她向天驶去。
云上是仙峰,仙峰之上是仙界,又隔却浓云几朵——上劫峰正是领略这十二峰最高地,伸手可触云。
望枯与鹤并驱,拨雾罢,隐隐见得一座“阎罗门”。
只因,此门通体持黑,楣高百尺,门内层层红雾,长柱缠绕着路清绝剑上的墨气,有一高一矮双比翼蛇龙驻守在此。
望枯不识得,姑且命名为紫瞳龙和白瞳龙,它们一怒一静,紧盯她步步迈入宗内。
入宗后,无人接应,她只能漫无目的地走。
直至踩到一滩绊脚水,她站不稳,便扑身落潭。
望枯再爬起身,四方都成了水路,还是潺潺活水,望枯想退也抵挡不住。
因而,水反客为主,让她东流就东流,让她停留就停留。眼前始终一片黑,一片红,一片了无尽头。
不知飘了多久,望枯都昏昏欲睡,才归去彼岸停靠。
只是,彼岸大多为平地,何曾像她所靠的这样坚挺如柱。
直至“它”动了,细细琢磨,应是人直立身时,形的“靠山”。
“破障都不会,你到底会什么?”那些古怪黑红烟因他鄙夷之声四散开来,新阳如洗,实在刺眼。
但他高高在上,断不会为望枯躬身。
望枯看他,好一巍峨峻岭——
师尊柳柯子,可算来接她了。
望枯点点头,正要起身时,又四肢酸软:“原来这是障啊,多谢仙尊提点,但我除了不会破障,也不会站起身来。”
柳柯子身后看热闹的可不少,适时都笑得含胸倒背。
却无女子身影。
柳柯子毒目淬火,咬紧牙根:“……起不来?起不来又如何?起不来便好意思张这个嘴来问我?你脑子呢!”
望枯不明就里,无辜抬手:“师尊,在此地。”
上劫峰无畏至此,人潮中笑得拍手叫好的,竟也大有人在。
“……”柳柯子拂袖而去前,先放狠话,“起不来就坐此地晒两日罢!还有你们!谁敢帮她!我就棍棒伺候!”
弟子们看罢,也忌惮惹恼阴晴不定的柳柯子,到底都是少年心性,随即争相打闹离去,风走人过。
却留下两人。
苍寸待人散净了,才东张西望向望枯走近,上下打量后,依旧不忍卒视:“你出了上劫峰就别说认得我与师尊啊,试问上劫峰哪个弟子被投毒了还不知的?难怪师尊这样气恼!”
望枯:“哪里投毒?”
苍寸:“啧,我宗入门必有两项试练,一个,是杀人,另一个,是测心魔,这么古怪的烟,就是毒,是随时为生心魔者而备的,以绝后患。我们入宗试练都会事先备药的,你不会连这也不知晓罢?”
望枯:“……不知。”
心魔大多为心中所念贪枉而化,但为何她却满目空港?
苍寸:“那你还真是傻人有傻福啊,多少人连心魔都熬不住便被当场处决了,但杀人也需趁早,我上劫峰是不养闲人的……”
路清绝抱臂打断:“苍寸,两日同门罢了,往后还是宿敌,何必与她说这些?”
对上望枯,只有嫉恶如仇:“喂,昨日我可是亲手帮你洗了被子,既然你来了我宗,这两日就识相点,自己抱着被子往清绝苑过来,明白?”
望枯:“如若我起得来,我定会……”
路清绝鼻孔出气:“算了,肯定起不来,就不该指望你有什么出息。”
路清绝用力拽走苍寸,后者也随他去了。
师尊领进门,修道靠个人。无缘无分者只求相安无事即可,求不得大有作为。
但望枯有剑傍身,自是今非昔比。
正午时分,日头能倒天弄地,蒸散人命。
柳柯子会下狠手,望枯毫不意外,他为人磊落,要做什么就绝不藏着掖着。但今日定需见招拆招,才知他来日比试如何应对。
何况,她是无水不成活的枯藤一株,只能趁干涸晕厥前,拔剑向孑然天地。
转而又向双腿斩去——
毒不自医。
那,以痛攻毒呢?
蒲许荏所言极是,此剑不锋,她又初回伤人,痛楚堪比瘙痒,不胜痛快。
但望枯纹丝不动的双腿终有知觉。
她这回剜腿上皮肉,已然能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有清绝苑,就定有柳柯殿。
她蹒跚一步,便吃痛一步,血流一滩,又定心找寻下一处。
如此往复,直至阳退阴起,误入柳树林时。
望枯看见宗门二十人,皆在此地操练。
柳柯子鹰眼如炬,直勾勾看向六丈外浴血而出的女子。
十九人弟子无一等闲之辈,跟着追去柳柯子目之所及——
正是那刚入门却血染半身的小师妹。
望枯收剑,自知狼狈,随即以笑概之:“又给师尊添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