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色如常地在楚渊的矮几前跪下,袖口处的纹路遮挡了酒壶的壶盖,似是无意遮挡,叫人瞧不清手中的动作。林淑淇是正头娘子,又居公子妇之位,一身玄色衣袍外罩了件暗红色纱衣,发上金银饰物搭配得当,只面色苍白了些,倒也是个实打实的妙人。
下一位,是楚恒。
这位千尊万贵的公子妇转身时脚下一顿,四目相对时,眼中湿湿地泛起一丝水花。大庭广众,多少双眼睛瞧着,她生怕失了脸面,立即半垂了眼帘,恢复如常模样,在他桌案前跪坐斟酒。
林后瞧不见她的动作,只是笑得眯了眼,势在必得。林淑琪却暗暗提了些袖口,露出一刹那她拇指处按动的白珠……
毒,究竟藏在了哪枚珠玉之下,唯有林淑淇知晓。
酒液倾倒,清香弥漫。
楚恒只瞧着杯中美酒,仿佛得知了什么,而林淑琪眼中愈发湿了,好似下一秒便要掉下泪来。二人视线并未交错,连最基础的攀谈也不曾有,不过是寻常般倒酒罢了。
珈兰静默旁观,察觉到二公子妇眼中凝聚成泪的怀念之情,忽而,想起了那把镶满宝石的华美匕首。
纵然装点得精美绝伦,令人赞叹,亦令人唏嘘徒有其表,失了匕首的本用。
林淑琪起身,向着自己夫君行去。暗红色描金纱衣起伏有度,如云似雾般环绕在她周遭,经由烛光点缀,灯影交错,甚是华贵大气。待她斟好,便回身举杯遥遥敬了在场诸位一杯,道。
“妾身微贱,即日且从夫君而行。今日以酒,敬谢母后经年照拂之恩,家族教养之情,同僚扶持之谊。”她说着,微微侧身,面向一旁尊位上的楚渊,“得长兄指点,夫君才不至一无所知,万事亦有踪迹可循。”
衣料如旋,恰似流水交汇的中心,凝出这样一个如花美眷。
“但请长兄,”林淑淇举杯便请,劝酒道,“满饮此盏。”
楚渊未加思索,唇角微勾,回敬了一礼,仰首便悉数饮下。林淑淇见状,亦抬手以袖掩面,却无人发觉,酒液顺着她白皙的脖颈顺流而下,濡湿衣衫,并未入口。
身为女子,纵是饮酒也需得顾及几分颜面。酒盏两空,林舒淇以袖口压了压唇角,将最明显的痕迹也悉数掩去,随即又命婢女为自己倒了一满盏,回身面向楚恒。
他随之举起手中这一盏,心中到底留了个心眼,毕竟二公子妇无论是否下毒,今夜,都是不死不休之景。
这恐怕,只是林后的第一步。
只可惜了楚煜,瞧着神色中仅存的担忧,怕还不知道林后所图。
楚恒余光一扫,注意到林后灼热的目光,看似正与春红谈笑风生,实则借着婢女的位置,视线若有若无地朝他这里飘来。
林后若是狠得下心,今夜便可压下朝中诸位重臣,伪造病重的楚王手谕,强推了楚渊上位。更何况,以她的狼子野心,恐怕王城之外,早就围满了铁骑精兵无数了。
林淑琪举杯相敬,眉眼弯弯,却是噙了泪,面色苍白憔悴,瘦弱得仿佛轻易便能被风吹倒。她一语未发,只仰首饮酒,喉中干涩发苦,艰难地吞了些酒液下腹。
满殿臣民,无一不是举杯同饮。
酒水烧灼的燥热,不知是否加剧了林淑琪体内的毒素,令她愈发头昏脑涨,站立不稳。身畔的听安见她不胜酒力,当即上前扶住,抬头时,才发现自家夫人竟当真用了些酒水,瞳孔微缩,不敢出声。
而楚恒那杯酒,纹丝未动,只装模作样的递到嘴边,却未张口。
这才是楚恒。
谨慎,小心,从不放纵宫宴。
林淑琪扯了扯唇角,在听安的搀扶下转身向楚煜行去,正撞见他焦急不安的神情。他想起身来扶,可是林淑琪却摇头示意,稳了稳身形,缓缓回到座前。
头部的晕眩感愈发加剧,那女子一时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跪坐在地,好在身边楚煜眼疾手快,立即将她揽入怀中,不曾酿出祸事。
药效起了。
猝不及防。
“淇儿!”楚煜惊呼。
与她一并倒下的,还有一侧的——
楚渊。
林后吓得心尖一颤,几乎与楚煜的惊呼同时响起。
“博远!”
正座上的妇人拍案而起,两鬓的流苏叮当乱晃,没了体面。她心中又惊又惧,一把推开了身旁吓得六神无主的春红,提了裙跑下台阶,奔向楚渊。
“来人!传太医!快传太医呀!”
不是这样的!
今夜的安排,不是这般!
林淑琪强撑着精神,虽则视线模糊,还是用力地清醒着神儿,眼睁睁看着林后从正座奔下,来到楚渊面前。两个婢女一左一右地护着他,春红也是吓得面色如纸,听自家娘娘崩溃哭唤,连忙招呼其他宫婢奴仆去传人。
雍容端庄的王后,发上的金玉流苏如花枝乱晃,嘈杂的碰撞之声十分恼人。她奔走时跌了一支金钗下来,正落在第二级台阶上,醒目异常。
整座大殿,霎时乱做一锅粥,秦典墨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头一个起身下令,宣了王宫护卫守住大门。
“博远!”林后捏了捏楚渊的手,继而探了探他的额头,尚是温热,令她心安不少,“博远?”
她唤了几声,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一时身形不稳,险些摔倒在地。春红慌忙跪下扶住,可自家娘娘却是固执地扭身去瞧——
殿上无人敢再坐,皆是三三两两地起身往这边瞧。唯独楚恒端坐原处,冷眼旁观着这一出闹剧,分毫未动。
林后自是清楚这毒药的厉害。
她原先给林淑淇下的药,是为逼迫二公子就范,本没想着当面撕破脸皮,用量较轻,只消好好调养便无大碍。后来逼宫一事商定,她宣了林淑淇进宫,得知她存了异心,才决计在她身上加了一味药。毕竟二公子既然要走,林淑淇也便没什么作用了。
更何况,京中之事,还有林瑶溪作替。
最后的一回作用,便是今日夜宴上,替林后背了毒害楚恒的命案。
世人皆知楚恒与林淑淇的旧事,想来她递过去的酒,楚恒也不会拒下。
她布置好了一切,只待时机。
下座的几位文臣武将,无一不是站起了身,担忧地瞧着殿上这一出古怪的闹剧。几家的女眷聚到了一处,大气儿也不敢出。林后是最宝贝楚渊的,又是嫡长子,若是发起火来,在场谁也别想全须全尾儿地回家去。
外头雪落稍疏,只依旧是醒目的白。
“噗——”
“博远!”
楚渊哇地吐出一口血来,骤然昏厥,没了意识。林后此时哪还顾得上什么形象,一把推开紧紧搀扶着自己的春红,扑到楚渊身前,用力摇着他的肩,不断唤着他的名字。
楚煜闻声愣了愣神,低头时,却见怀中的夫人眼神冰凉地瞧着昏厥的楚渊,随后微微抬眼,迎上了对侧楚恒投来的视线。她轻笑出声,口中也生了鲜红的血,从唇角蜿蜒而下。
红与白,真真儿是世上最美的颜色。
他慌了神,哪还管的上她与楚恒的视线深意,心头突突直跳着,发了疯般紧抱着林舒淇,浑身颤抖道:“淇儿——你莫要吓我!”
楚恒侧目,赏了身后珈兰一个眼神,珈兰当即会意,趁人不觉时退了下去。门口的护卫正在层层布防,秦典墨在一旁指挥,尚未形成完整的封锁线。宫人往来喧闹,她又不是什么官宦家的熟面孔,便躲到暗处一跃上了房梁。
梁上是一早由小暑和大暑放好的衣衫外袍,众人只顾着瞧大公子和二公子妇的情况,谁能注意到,一抹紫色的身影在檐上褪去曲裾长裙,露出利落的夜行衣,套了一件宫婢的衣裙混入人群之中。
“太医到了!娘娘!太医到了!”
乌央乌央的一大片奴仆婢子,簇拥着太医前来,将人送进了殿前。雪地上七七八八地踩了许些杂乱的脚印,深深浅浅地数不清楚。珈兰趁着大家目光聚焦之时,趁机混入宫女的队伍,从守卫的身旁钻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宦官扯着嗓子高喊,一路连滚带爬地率先跑了进来,拨开门口守着的护卫。秦典墨见状,只命了几人上前去搀年迈的太医院院首,几乎是架着他往里带。后头不远处,还跟了几个德高望重的太医,拎着医箱领了药童,正慌慌张张地往这儿赶。
此时,楚渊已昏迷多时了。
金尊玉贵的长公子,耳中也忽而淌下血来,滴滴答答地落入地毯中。他已彻底没了意识,双唇发紫,双手双脚亦细微地抽搐起来。
太医一赶到,当即让几人退开,跪在楚渊身边,将病患放平在毯上。他探了探楚渊的呼吸,在药箱中翻找出一颗保命的丹药喂他吃下,这才撩了袖口诊脉。这厢是好几个太医跪在一处,林淑淇那儿却只有寥寥一人,胡乱喂了一颗百草丹,匆匆了事。
林淑淇用酒不多,只是被牵出了先时林后所下之毒,太医院又是被通过气的,再怎么治,也不能误了林后的旨意。楚煜环抱着自己的妻子,看她无力地仰着首,躺在他怀中,心中酸涩得不成样子。
事到如今,他楚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远处楚恒云淡风轻地坐着,原运筹帷幄的林后却六神无主,楚煜虽则不大管事,也不是个一无所知的蠢材。
那日宫门外,林淑淇问。
普天之下,你我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你就真的,不怨我在花烛之夜大闹,不憎我欺你骗你多年,不恨我二三其德,从不对你用心吗?
他曾以为,是林后与她说了什么,惹得淇儿怕极朝中的勾心斗角,这才有此一问。
原来,是林后的打算。
她是真真不顾念多年情谊,要将淇儿推了出来,作毒害老三的凶手、王权之争的牺牲品、史书上臭名昭着的愚妇!
“娘娘——”
大殿里顿时噤了声,无一不是在等太医诊脉的结果。
“长公子他……”
“如何?”林后身形颤抖,一把攥住太医的肩,问道。
“他服下剧毒之物,”太医喉头一动,显然是被林后的举措吓到,可还是实话实说道,“药石难医。微臣也只能……让他走得稍舒畅些。”
“不可能!”林后一个踉跄,跌坐在原地。不远处的林瑶溪也是瞳孔微缩,显然不曾预料到这样的结果。
林后召见林淑琪时,她是在旁的,自然也知道林后是如何同二公子妇嘱咐。那剧毒无色无味,连酒壶都是林瑶溪的父亲从宫外特地进献的,应是万无一失。这剧毒又怎会报应到楚渊的身上?
难道是二公子妇临时反水?
林后顾着楚渊无暇分身,又被突如其来的噩耗冲昏了头,已没几分理智了。林瑶溪思索间,目光斜睨,却注意到,三公子身旁的婢子居然少了一人。她不敢出声,只装作十分担忧的模样,上前扶住站立不稳的姑母,泪水啪嗒一声夺眶而出。
她刚被赐婚,怎能揭自己夫婿的秘辛,岂不是为自己将来添堵?
不远处林瑶溪的父母,无声地瞧着堂上这一幕,心中竟有了一丝松快之感。
眼见楚渊又涌出一口血来,林后愈发红了眼,命几个宦官将人挪到隔壁人少的小间,叫太医再仔细去瞧一瞧。一堆人簇拥着半晕半醒的楚渊离开,林后心底一沉,目似淬毒般,恶狠狠地射向一旁羸弱的二公子妇。
林淑琪轻咳两声,挑衅般回望着林后,唇角的鲜红触目惊心。
数千焦灼担忧的目光向林后袭来,她扶着春红站稳了身子,发髻歪斜,哪还顾得上什么体面。朝臣的眼中皆是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惶恐,如同被围困的野兽,恨不得寻个缝隙钻了进去,看不见才好。
殿前的瓷瓶内光秃秃地插着几枝残花,除了白梅馨香的花蕊,再寻不着花瓣的去处。地上一早被吹散的白瓣遭多人踩踏,枯败的枯败,堆砌的堆砌,凄惨得如同那日满目苍白的殿宇。
白梅如雪,铺就地上,满堂声色,服黄金、吞白玉。
“来人!”林后怒声道,“将这贱妇!拖入宫中死牢,以待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