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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月光盈盈,终还是催不灭府衙的那一盏昏暗烛灯。打更人拎着铜锣在街上复又行了一圈,一慢三快地敲着,街上空荡荡的一片。

四更天刚到,空气中的水汽愈发浓重了,虽说夜间有风常来常往,终难驱尽前些时日阴雨的余韵。楚煜不知是因自责太过,还是当真陷入了死局,在府衙内挑灯夜读,累得一个师爷陪着几个捕快一同上夜。

“二公子。”

耳畔风过,若非这一声称谓清晰明朗,险些要误认为是幻听了。楚煜从文书中抬头,便见屋外迎面走来一名窈窕女子,身后背负双剑,面覆轻纱,好生清丽。

芙蓉面,杨柳腰,无物比妖娆。

她换了一身如月衣衫,褪去白日里血迹斑斑的劣痕,鹅黄配以轻纱外衣,如有神光。

“姑娘怎么来了?”他只消一眼就认出了珈兰,毕竟她的身形和情韵实在是让人过目不忘,哪怕是当日她那般失态,依旧给楚煜留下了不小的印象,“那日在茶肆见姑娘心绪激动,如今看,倒是平缓了不少。”

一侧正偷懒打盹的师爷猛然醒神儿,眨巴了几下眼睛,还以为是周公领了仙女儿来给他瞧,痴痴地望着来人,说丢了魂也不为过。楚煜身边的捕快见她带着武器来,手不由地握上了腰间长刀。他惊叹于女子轻功的高妙,如此静谧的高堂自己竟未有半分察觉,当即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上前一步护在楚煜桌案之前。

“我此番来,是有一桩要事要同二公子商谈,还请二公子屏退左右,莫要留了旁人的眼线在此才好。”她行至大堂正中央,双手搭于身前,微微欠身行了个常礼。

楚煜一愣神,竟未质疑她于礼数上不周到的地方。依着她的身份,此举实在是无礼至极,无论是枫林小筑,还是于茶肆时,珈兰都未曾向二公子行初见大礼,而是直接跳过了这一步,擅自作了常礼。

楚煜心知此事是他有愧于三公子府,若非他只身前往茶肆,也不会害得楚恒身边空置,他也算得上是半个害楚恒遇险的罪魁祸首,怪不得三公子府的奴仆对自己不敬。

堂上之人搁了笔,抬手示意捕快和师爷先行退下,方正襟危坐,开口道。

“姑娘请讲。”

“二公子可识的此物。”珈兰抬手,将一块木牌飞了出去,摔在二公子的桌案之上。楚煜定睛一瞧,一时心中古怪不已,将其提了起来细细查看。

沉香木制的腰牌,其上刻着二公子府四个大字,右下角是组别和姓名,背后是他当年亲手定了图案刻下的形状。这些倒也罢了,楚煜细细摩挲着木牌的边沿,眼中的神色覆上了一层怀疑。

“自然识得,此物是我府中暗卫腰牌,姑娘从何处得来?”楚煜抚过腰牌右上角的一处小凹陷,反复确认那是他定下的一处暗记,疑虑更甚。

“那日试图刺杀主上的一队人,被我斩杀后,身上就有此物。”珈兰定定地瞧着楚煜的面色,不放过一分一毫的表情。

“什么?”楚煜一惊,抬眸对上珈兰的眼神。

堂下女子瞳仁亮晃晃的,目光炯炯地盯牢了他,眼角还带着一抹红晕。

“公子没听错。”

“姑娘稍后,我去取一物来。”楚煜摇头否道,起身去一侧架着的外袍上取物件儿,随即将那块本贴身藏着的铜制小牌递到珈兰面前,“姑娘是三弟身旁近侍之人,自然知道每个公子手中都有一块随身携带的总控腰牌。我自离京,这块铜牌就不曾离过身,既然姑娘有疑,一看便知。”

“不必看。”珈兰断然道,连接都不接,伫立于大堂正中,“我若是不信公子,也不会深夜唐突造访。”

楚煜身姿挺拔,步履闲雅,一身青色锦缎长袍,俊美的面容上神情漠然,与楚恒有三分的相似。只是楚煜的面容随了他的母妃,俊美之外有一丝潜在的阴柔,立如芝兰玉树,儒雅斯文。

“既非心存疑虑,那不知姑娘有何赐教?”楚煜收回了铜牌,声色也因珈兰的冒犯之举冷了下来。

“二公子,那日茶肆之乱,我想你比我更清楚,那些死士是何等尽心尽力地要取你性命。我无意于此中细枝末节,可二公子府中千疮百孔,有人要借此机会夺公子性命,甚至意图将三公子所遇危机嫁祸公子,公子可还要佯装不知么?”她的神色坚定,仿佛能看穿楚煜的心思。

楚煜闻言一愣,下意识地对上了珈兰的目光。光线昏暗迷离,可她容貌秀丽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哪怕是隔着一层面纱,亦不妨绝色之姿。如今已是深夜,她的肤色因心情烦闷、过于担忧而有些病态的苍白,眼眶中布了几条细碎血丝,瞧着让人心疼不已。

“我追踪撤离的一支小队,却被人团团围住攻杀,这些腰牌既是二公子之物,为何院中意图杀害公子的一队死士却连尸首都瞧不见?”珈兰见楚煜面色稍松,更是大胆地刺道,“公子今夜独处,就方才那两人的手段,怕是连我一招半式也抵不住。那伙人奔着公子性命而来,却在三公子出事的当夜不敢继续行事,公子可有考虑过此中奥妙?”

珈兰将目光转向正堂中央空置的座椅,不去看楚煜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眼波流转,容色娇艳:“若我的主上不慎遇害,西南诸君中首当其冲受责的又是谁?”

忧思之际,楚煜眉头紧锁,眼神凝重,微微抬颌望向空荡荡的府衙中庭,月色朦朦胧胧地在地上堆砌了一层,水雾又是一层,如镜花水月般失了真实之感。

“我想,这几个问题的答案,二公子心知肚明。我此番过来,不是为了同二公子追究这块腰牌的来历,而是为了请你出手相助,以谋得我们两家公子府——共生之道。”

“姑娘想必,心中已有万全之策。”楚煜闻言,心中大为认可珈兰的一番话,无论是出于她今日的所作所为,抑或是出于自身安危考虑,他都必须与三公子站到同一条战线上。

眼前的女子如果想动手杀他,不过是几息之事。

珈兰的话说的很明白,只是楚煜不愿意揭露府中的内况,更不愿把祸水引到自己深爱的夫人身上。如今境况艰难,没了万民书的人证,林文生的罪责难定,时间一长,谁也说不好林氏还留有怎样的后手。此事一旦传回玉京,楚煜脑袋上必会被扣上一个无能的帽子,木已成舟,楚王自要安排他人来接手此案。他若还是如此固执地追随太子而不知悔改……

他只想保全阖家性命,林氏一族已然插手西南诸事,而父王对林氏的态度显而易见。他必须把自己从中摘出来,才能保全二公子府、保全他的淇儿和一双儿女。

“不瞒二公子,我最初确实怀疑你的动机,恰如公子手中腰牌,这等最直观的东西皆指向了你,实是抵赖不得。但,我回去之后想了许久,才决计信你,因为只有我们联手,才能平息西南之事,救回我的主上,完好回到玉京城。”

“老三若是遇难,我回到玉京,自没有好果子吃。长公子和林后坐收渔翁之利,实是轻松。”楚煜长出了一口气,目光坚定,心中已是做好了选择,“老三被抓,怎么你当时急切,如今反倒一点儿不见焦虑之色,如此镇定?”

“二公子,既然玉京之人本意是要杀你而保全三公子,那这些死士,就绝不会碰三公子一根毫毛。而你在西南多日,可有哪日听闻山匪杀了谁家秀才,残暴不仁的?”她的一双妙目,如掩在流云里的月亮,“山匪多由走投无路的流民聚成,他们扣下了那许多的书生,也不过是为了引得朝廷的注意,寻条活路,拉林县令下马。如今公子在这里,只要看好了林县令,那些山匪,又何足为惧?”

“我曾以为,你只不过是个绣花枕头,空有一腔美貌罢了。”楚煜轻笑一声,瞳孔不经意地微微一缩,眸底有道凌厉的光芒闪过,“不想,竟是个女诸葛般的人物。”

“公子谬赞。”珈兰微微垂首,读懂了他眼中的神色,故作退让。

“此事,我应了你。但,另有一事要烦请姑娘解惑。”

“公子请讲。”

楚煜背了手,缓步回到他原先坐着的那把太师椅,神情冷峻,目光犀利如刀。

“姑娘蕙质兰心,全不似寻常婢女,不知,是三公子府上,二十四使中的第几个呢?”

他振了振衣袍坐下,右臂饶有兴味地搁在桌案之上。

楚煜心中明白,楚恒此番出来,身边带的皆是他极为信任的暗卫,譬如大寒、小寒之流,皆是他身边侍候了数年的人物。那眼前这个,若当真只说是照顾起居的近身侍婢,恐怕难让人信服。

换而言之,珈兰回话的真实与否,极大程度地决定了楚煜对她的信赖。

珈兰半垂了眸子,眼睫轻颤,恍如秋菊披霜,静若松生空谷。她在眼尾描了一弯清浅的笑意,玉颈皎洁似新月一弯,墨发如夜,其上沾染的山间细露似星辰点点,绝艳倾城。

烛火一晃,身披天穹的神女单膝跪在楚煜的身前,那双平淡而温和的眼眸令人沉溺。

“既我诚心与二公子交好,自是不当相瞒。”四目相对,这女子一双明眸轻雾,却蕴深情,笑容雅淡,连楚煜也有片刻的失神,“二十四使之十八,霜降使,见过二公子。”

楚煜恍然回神,微蹙的眉头渐松。

“如此,我也能安心了。”

府衙内红烛高照,隐约的馨香在四壁间幽幽飘荡,温煦弥漫,令人生出慵懒倦怠之意。珈兰离开之时,已是夜色如绸,她恍惚间抬眸瞧了一眼天穹,依稀是旧时节。

只是夜风潦倒,吹得人心绪凄迷。

她漫无目的地迈出中庭,踩着月华淡淡,循着长街青板,独自踏入夜色之中。路旁的树木随风婆娑,投落满地斑驳的墨影,街角的墙根处,丛生着几簇贴地的野草,草根间遥遥传来夜虫的鸣叫声,此起彼伏,是深夜里仅存的最后一丝嘈杂。

珈兰深深步入阴影,不知不觉间停在了一间医馆外。这里是离枫林小筑那一处城门最近的一所医馆,如今也已用木板一块块闭了店门,一丝缝隙不透。她侧眸瞧了瞧医馆外头的木牌和帘旌,心中稍定,默默拐入隔壁的小巷。

深夜无人,更不必说这一条遮蔽了街中视野的死胡同,里头除了两个破衣烂衫的熟睡乞丐之外再无他物。珈兰左右观望了一番,后退几步,提裙轻身,乘风而起,稳稳落在医馆的后院院墙之上。

医馆之后是一间颇小的庭院,独一口水井,又在角落里置了一方晒药架,便仅容两人通过了。白色的泥墙结合青灰色屋瓦,因露水的粘合,庭院上空已调成了朦胧的雾色,珈兰深陷于这般背景之下,垂眸瞥了一眼下方的药材,继续搜寻着大暑和小暑的踪影。

前堂正对的屋舍已然熄了灯,甚至隐隐传出了男子的呼噜声,珈兰故意抬腿踩动了一片青瓦,那瓦片清脆一响,微小却十分醒目。

她唇角一勾,侧身完美地向一旁躲了几步,长发轻扬。

“嗖——”

一支弩箭穿破夜空,从正前方那间客房的窗棱格子里骤然钻出,射向珈兰方才所在之处。女子在狭窄的院墙上连连后退,再度踩响了一片青瓦,十分熟练地后仰下腰,躲开了本射向她心口的第二箭。

双剑铮然颤抖,似鸣战意。

微微风簇浪,穿过墙外幽静的街道。

只见屋檐之上,那窈窕身影右手从脚踝上一抽,匕首于空中划过寒光,起身之时精准地斜打开了飞来的第三支弩箭。她定睛一瞧,面前院中的客房窗棱上明晃晃的三个漆黑破洞,皆是为弩箭穿透,随着她的移动一直延伸到半扇木门之处。

明纸上倒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似是正要抬手打开房门。

珈兰伫立原处,将一张随手写下的方子插上匕首的尖端,手腕发力,短匕的青光与她曼妙柔弱的身影重合,离弦之箭般投向了木门,咚地一声钉在木板之上。

黑夜,再度恢复了沉寂。

“嘎吱——”

大暑推开门,手中还攥着小暑时常佩戴在身上的腕弩,夜间冷风扑面而来,激得他打了个冷战。

月光灿烂,院中石板之间寥若辰星的小草吐着淡淡的绿意,哪有什么旁人的身影。天地溶入了一片墨色里,若不是窗上残留的那三个小孔,恐怕他还以为,方才是他错听了什么。

整个世界都在沉睡中,徒留死一般的沉寂和无声的黑暗。

确认了安全,大暑目光一斜,便瞧见另半扇门的门框上,与肩平齐的地方正插着一把匕首。这匕首十分眼熟,即便是借着幽暗月光,也挥不去其上暗槽的嗜血光芒,他毫不犹豫地抬手取下,顺手接过了那张钉在门上的薄纸,将匕首翻了过来。

手柄的最下方,刻着两个小字,他们所有人的匕首长得大都相同,唯独名讳有所区分。

“霜降。”

他脑中浮现了那名女子一双似水含情的瞳眸,抬手瞥了一眼纸上整洁干净的蝇头小楷,心中五味杂陈。

大暑知她自小在白姨的熏陶下成长,虽不比白姨那般名誉天下,但也是寻常医士大夫及不上的,由她看过必然是有十足十的把握了。这外头的大夫再如何仔细,也不过是在这般小县城里开医馆的,能见过多少疑难杂症?二十四使在初初训练之际,也是服食过不少毒虫药草的,身体早已不似常人,自不能同日而语。

他回身关上了门,手中还捏着那张字迹妍美的药方。

屋内一左一右置了两张竹床,中间以屏风隔开,一眼便知是平素用来接诊、留宿病重些的患者。小暑正躺在里间的榻上,迷迷糊糊地睡着,脸上煞白一片。他的腿上、胳膊上缠了好几处绷带,即便是梦中也是皱紧了眉头,不知正遭逢怎样的痛楚。

医道之上大暑知之甚少,只十分信赖珈兰和白姨的方子,毕竟从午间来此歇下,小暑从未睡过一刻安生的觉,大抵是那糊涂大夫摸不清他们的体质,险些拖延了。好在今日珈兰来了一遭,大暑虽认不全上头的字,但明日抓着那大夫照方抓药给小暑,必然不会出错。

若是那大夫动手脚,他必不会轻饶。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沉的,夜风详撰出水雾的去向,所有的景物都被笼罩在月华织造的网下,任是一草一木,都不似在白天里那般真实。珈兰离开了医馆,独自踏上回枫林小筑方向的长街,无尽寂寥空荡荡地撞上四方围墙和小巷,与她背后的一双软剑共鸣。

珈兰站在长街的中央,忽地停了步子,从袖口处取出了那支银兰紫翡长簪。

风过,夜色难化。

她抬手将长簪推入发中,即便今时今日的衣衫与其并不相配。

凝眸远眺,月华如洗,高高的城墙截断了青山之腰,唯黑色碎影隐隐绰绰,东拼西凑成眼前之景,恍然如梦。女子心中不知作何念想,莲步轻移,迎着风走向紧闭的城门,紫翡灿然明媚。

其实,即便珈兰今日不来,楚煜也绝不会再与长公子为伍。他在楚渊身边多年,又岂会看不明白太子和林氏一族的险恶嘴脸,不过是顾念着二公子妇的出身,才多多退让忍耐罢了。珈兰将腰牌交给楚煜之前,他尚不明府中近况,不过是担忧夫人的处境而未下决断。若是林后当真不肯放过淇儿,要将她拉下水去,楚煜也不是作壁上观之人。

周人有爱裘而好珍羞,欲为千金之裘而与狐谋其皮,欲具少牢之珍而与羊谋其羞,言未卒,狐相率逃于重丘之下,羊相呼藏于深林之中。

与虎谋皮,不如同三公子楚恒联手。此事或会使淇儿伤怀,但眼见她为王后挡刀,稍有不慎累及性命,楚煜便是连后悔都来不及。他无意王位,可若情势所逼,坐一坐那张龙椅又有何妨?

没了大暑和小暑相助,枫林小筑中的三人只好轮职留守,想尽方法先寻山寨的位置,以确保楚恒的安全再做打算。接连两三日过去,众人寻遍了周遭的数个山头,皆一无所获。大寒的焦躁与日俱增,直至第三日,他们才迎来了第一个好消息。

白姨的信到了。

……

死亡之影缠上寿元将尽的夜幕,东方日光的烙印逐渐绯红,顺应着时节的律动怀抱高山风云,燃烧着夜晚的边境。

巨大的宫殿中,上好的白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温润的光芒,远方似有袅袅烟雾笼罩着,仔细一瞧,下方是正殿中央仿佛亘古不灭的铜制香炉,上方是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煞是好看。

一中年女子盖了一件厚重的兔毛披风,侧躺在内室的太妃椅上,长发披肩而落,显然是方被叫了起来不久。春红手中捧了一封信,连替自家娘娘梳妆都来不及,就匆匆跑了进来,递到王后手中。

王后慵懒地抬眸一睨,微抬了抬下颌,示意春红拆信。

春红顿了顿,砰地跪倒在地,颤道:“娘娘,请您亲启——”

“糊涂东西,”王后轻骂了一句,知道这信是要紧事,便收了先前散漫的态度坐了起来,“哪儿的信?”

她伸手接过,一面拆,一面等着春红应答。

“娘娘,是西南那边的——”春红说着,低头跪伏在地,额头贴近了地面,颤巍巍道,“据说,是急报,赶着两三日送来的,跑死了好几匹快马……”

见春红不敢继续答,王后蹙了蹙秀丽的长眉,取出了信件细阅。

茂密繁盛的烛光,照进无止境的虚空,攀上王后纤细修长的十指。她捧着信的一双手逐渐攥紧,直至读完之际,染了凤仙花的娇嫩指尖骤然戳穿了纸张,将信愤然撕成两半。

“这些个污糟废物……”王后咬牙道,将信纸胡乱团成一团扔了出去,“本宫前些时日才去了信,让那寨子里头二当家的拦着老三,偏生自家人事情办不成,还让老三给山匪抓去了?本宫不是让他们只盯着就好么?”

“娘娘,我们派去之人折损大半,最后实在不敌才匆匆退走。三公子那本也派了人手引开近卫,可也只引开了一个女子罢了,她们攻去时,有三人护卫在二公子身旁,实在是近不得身……”

“二公子身旁何来的三人?秦家军他不是一个都没带去么?”王后的眉头渐紧,深吸了口气,攥紧了身上那件半挂不挂的兔毛长披,喃喃道,“山匪……三人……”

王后心中咯噔一下,猛然回过神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春红,这信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回娘娘,是一刻钟前。”

“王上这几日宿在哪宫?”

“王上……已经多日独宿了。”

糟了。

三个公子中,唯一还有机会与楚渊竞争王位的,便是排行老二的楚煜。他的生母因病逝世,是自打王上作公子时便陪着的旧人,在宫中向来位份不低,二公子也算得上是学识出身俱佳。王后自是知道林文生做下的那些个混事儿,她特地在楚恒行程将尽时派了死士前往,目的就是为了拖延老二搜集人证物证的时间,好让家族及时转移那些财帛贵物。

因着数量不少,由黑洗白,需得废上一番功夫。

若是可以,将二公子永远留在西南,她才能稳坐后宫,享天伦之乐。

楚煜一个没了母妃撑腰的公子,又一向不是最受楚王喜爱的,若不慎为死士所杀,大可推到山匪头上不了了之。老三身有残疾,再如何出众也不过分一块封地赶出京都,如何能成为王后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何况,淇儿那边还调动了二公子府的暗卫,唯恐三公子身边的那几人坏了王后的打算。

可世事无常,她又怎能料到,楚恒竟有玉石俱焚的胆量,宁可自己走一遭山匪牢窟,也要把这桩事推到林氏身上,偏偏她还把自己的把柄送到了楚恒的手中,由着他牵出自己。凭楚恒的心计城府,绝不会让自己深入敌营而不留后手,若是他一早就有打算,那这几日王上不入后宫……

林氏和秦氏的新仇旧恨,从遥远的西南之地爆发,来的这般措不及防,让人始料未及。

王后虽悔恨自己未听楚渊的劝告,但试想再来一次,她可愿放弃林文生挣下的财宝金银?

答案自然是不。

事已至此,她人在玉京,必须想尽办法把林氏从此行灾祸中摘出来。王后庆幸当时以淇儿的二公子府为后路,为今之计,除却舍弃林文生外,便是将争端转嫁到三公子与二公子间,若她得以坐收渔利,也不失为妙计一桩。

嫁出去的女子,如何会一心对待母家。

“春红,来扶本宫。”王后心下盘算着,神色也稍平静了些许,柔若无骨地抬了抬藕臂,道,“一会你陪本宫去院子里头走一走,不必掌灯。天亮你便去传了太医来,再禀报王上,就说,本宫不慎摔伤了腿,想安排两个母族小辈进宫侍候。”

淇儿这步棋输了,但她并非毫无用处。

二公子一颗心都放在了淇儿身上,只要淇儿在,就不怕楚煜做出什么事儿来。林氏没了淇儿作辅,自然要再培养个新的,哪怕如今是风口浪尖,也不能拿林氏一族和楚渊的将来冒险。

王后沉了眸,将手搭上春红的小臂,徐徐起身走向妆台。

……

整个牢房因为缺乏空气流动而变得愈加潮湿,地面沾满了沉闷而恶心的气味,壁角里也长出了不少青苔。空中浮动着霉臭和湿润,楚恒再度苏醒时,身下由狱卒送进来的褥子也已然潮湿不堪,只勉强好过稻草罢了。

他艰难地坐起来,脊背靠上冰凉的墙壁,垂眸瞧时,双腿本洁白的绷带也已染上大片的污糟,周身因寒冷而传来隐隐的疼痛。牢笼外的昏暗烛光中仿佛坐了一个人,佝偻着背,肩膀宽阔,下颌处有一条淡灰色的陈年疤痕,触目惊心。

那人不知从何处寻了一把小竹凳,就这般守在楚恒的牢门外头,背光坐着,一双鹰木肆无忌惮地盯着他。楚恒所处的牢房无窗,洞穴般的空间里漆黑一片,唯独牢门处透进些烛火勉强照亮。

木柱将光线分割成小块,投射在楚恒的面容之上。

他打了个哆嗦,平淡道:“是你啊。”

牢外头的中年男子笑了笑,回道:“你的一身衣袍,还真是分文不值。”

“自然不值,”楚恒自嘲道,迎上了那人探究般的审视目光,“一国公子之物,任谁有这胆子收?”

“我这等刀尖舔血的粗人,白道走不通,就走黑道,”中年男子笑意更甚,眼角是密密麻麻的皱纹,从眼尾一处四散开去,“左右,不会轻易被官府抓去。”

“看来,一直与我通信之人,并非是大当家的。”楚恒笃定道。

“不愧是三公子,”中年男子坐直了腰,双掌撑在大腿之上,窄小的竹木凳子瞧着颇为不调,“想必公子一早,就有所怀疑了罢。”

“你的计划万无一失。”楚恒喉中腥甜,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浑身不住地颤抖着,好一会儿才缓缓平息,“但,显然你在茶肆时,便认出了我。”

他说完,大口地喘着气,前襟的衣衫上混杂了汗水和血迹,充斥着一股子刺鼻的酸臭味。

“原是那一眼。”中年男子回忆起当时情状,恍然大悟,笑道,“公子好手段,若无万全的把握,想必也不会如此轻易地让我抓了来。不知,公子的计划进行得如何了呢?”

“这话,应当我来问你才对。”楚恒的喘息渐渐平息些许,目光再度投向牢门之外,“二当家的还当真出乎我意料之外。”

“公子过誉,但我终究,也不曾坏了你的计划不是么?也不算违了你我的约定。”

楚恒微微耸着肩,竭力让自己温暖一些。分明是秋季,他的血脉已同冬日的河水一般无二,流淌之间带着细碎的尖锐冰渣,不断刺痛着周身各处,寒气透骨,牙关咬的咯咯作响。中年男子看出了他的窘迫,微勾了勾唇角,压根没有半点离开的打算,反是瞧得愈发起劲。

瞧着他一点点被寒冷蚕食,一寸寸被剧痛剥夺心智。

他显然已经冷的说不出话来,呼吸也逐渐步履艰难。楚恒知道这是保心丹的时效到了,显然又过去了一日,再这般下去……

“看来,公子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中年男子冷笑一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不然,我那两百多号的兄弟可要遭罪了。”

楚恒敛目不言,似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我听闻三公子一向爱民如子,与楚王年轻时相同,是为王室典范。我本不愿接王后的那封手书,是因弟兄们劝我,说你若是来了,我们就有救了。”他说着,神色渐深,长叹了一口气,“你抵达平城之后,曾安排了一名医者进城,弟兄们瞧见了,欢天喜地地过来寻我,说他们果然没瞧错了人。可只有我知道,你到达信安城之后,不但对流民撒手不管,甚至衙门都没去过几回,反倒是一门心思地算计起玉京的事儿来,那林文生时至今日还好端端地活在地牢里,你让我如何面见江东父老?”

楚恒的手指僵硬得无法动弹,每一次的移动都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疼痛,让他不由地想起方才浅眠时扭曲的梦境。

耳畔,断断续续地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

“但你放心,再不甘心,我也不会让你死。你一旦死在我这寨子里,楚王派的就不是解决流民的钦差大臣,而是镇压山匪的将军了……”

楚恒眼前一黑,终还是没撑住那股剧痛,额发上湿淋淋地浸满了汗水,一头栽倒在软垫上。他只觉周围的世界变得模糊而遥远,烛火怎么也照不进他的眼中,无形之中似有一股力量拉扯、按压着他,逼得他无法移动。

中年男子见状也是吓了一跳,慌忙打开牢门,提灯靠近。金尊玉贵的三公子如被抽干了魂灵似的,面色白得骇人,双唇死灰一片,仿佛随时要撒手人寰。他暗道一声不好,匆匆搁了灯往外跑去,牢门就这边大咧咧地开着,再无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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