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香墨?”令华卿飞快地转着大脑,暴风骤雨下,想起前夜自己潜入沁园时所听到的两个宫奴的对话:
“这一品红是要入墨的!”
“明日我还要去宫门口接朱香墨!”
.......
朱香墨....一品红......
这朱香墨里有一品红!!!!是朱鸿襄亲手调配的朱香墨!!!
心中咯噔一下,令华卿当即面如土色:“这朱香墨,是襄郎殿下送给闲王的??”
“是啊....”徐知闲此时笑脸盈盈取了毛笔来,便就沾染了些墨汁到砚台中,要端来给令华卿瞧一瞧。
“再过几日,等孩子在公主腹中满了三个月,便要转至本王腹中,襄郎觉得本王平日喜静,就好写写画画来着,便调了这朱家才有的朱香墨来送给本王,说是日后养胎时,修身养性好用。”
说罢,徐知闲便将手中的砚台递给令华卿:“你闻闻?”
令华卿此刻心中犹如万鼓击鸣般慌乱,他既不能透露那夜自己所闻,亦没有证据揭穿这墨中含有一品红的毒液,此刻这如此一大罐的墨汁放在公主与闲王屋中,对那孩子来说,便就是一把刀子。
那朱鸿襄是笃定要对闲王下手啊!!!
他如何敢做出这样大胆妄为的事来!!
那是公主和闲王第一个孩子啊!!
可自己如何才能避免此事发生啊?!!!
真相就在心里,刽子手就在面前,可自己却无法揭穿!!!
令华卿一头冷汗,看向一边的朱鸿襄,那人正笑语盈盈看向自己,和徐知闲、杜诗阳脸上的笑容如出一辙!!
他看着真是无辜!!!
他亦不知道自己知晓真相与阴谋!!
不!!不能让这孩子被一盆墨汁夺走来这世上的走一遭的权力!!!
可那墨汁中有一品红,若是被肌肤碰到,定然容易损伤肌肤,若是长时间闻着,闲王定然是保不住那孩子继续在腹中的!!
“华卿?!”徐知闲轻轻问向面前呆若木鸡之人:“你在想什么呢?”
“你闻闻,”那边杜诗阳亦开了口:“你是最为识墨的,瞧瞧这墨如何?”
令华卿定了定神,连忙接过徐知闲手中的砚台,假装细细研看,一颗心已是慌乱不已,却还故作沉稳道:“少了些,华卿也看不太明白。”
“这有一罐子,你权且来看。”杜诗阳又道,此时看向令华卿的眼神,已经柔和了许多了。
令华卿便不再犹豫,连忙向前迈了一步,不经任何人同意,随即端起那一整个瓷瓶,欲做细细揣摩状,却一个重心不稳,好端端一罐朱香墨,哐啷一声落地,瓷瓶稀碎,浓黑的墨汁飞溅了一地。
“令华卿!!!!你大胆!!!”朱鸿襄气得几乎弹跳起来,几乎是一瞬间地事,瞧着一地“心血”皆撒,几乎咆哮起来:“你竟敢打碎本郎送给闲王的墨汁!!!!”
其余人等皆是措手不及,杜诗阳亦跟着起身,瞧着如此珍贵地一瓶朱香墨就这样在地上横流,几乎同时对身边的宫奴们喊道:“你们看什么啊!!赶紧拿东西能留一些是一些啊!”、、
“公主!!!”令华卿当即不顾礼数,将杜诗阳一把搂进怀中,又将人拉至一侧,手忙脚乱掏出帕子捂住她的鼻子:“墨汁内有碳,您身怀有孕,还是不要吸入太多....”
众人皆是被令华卿反常的行为惊呆了,杜诗阳从被令华卿搂住拖开的惊惶中反应过来,几乎是本能地一把将人推开,其力道之大,令华卿当即被推至一边的桌角,那桌角狠狠撞击在令华卿腹上,脸色骤变,随即收入章万安眼底。
“华卿!”章万安一把将人扶稳,故作嗔怪道:“姐姐为何这样推搡华卿,他又不是有意的,都是为了怕你腹中孩儿受伤!”随即又看向朱鸿襄,真切恼怒着连敬语都不用了:“好你个朱鸿襄,不过就是罐朱香墨,你老朱家不知制了多少,死贵又卖不出去,竟还在这里诓骗大家,别的不知道,我你还想瞒?又不是什么稀世珍宝,撒了就撒了,回头我章万安买上十罐二十罐的替你送给闲王可好?!!!”
“哼!!!”朱鸿襄气的一脸通红:“能一样么?!”
那厢徐知闲瞧了令华卿一把将杜诗阳搂开,当即心中一凛,见杜诗阳推开了令华卿,连忙上前扶住杜诗阳,紧张又关切道:“公主可好?孩子可有事?!”
杜诗阳摇摇头,看向脸色已经变了的令华卿,他已捂了肚子被章万安搀着站在了一边,一时有些歉意,可当着众人面,自然不好再有任何关怀之色,只得摇摇头,对徐知闲说:“没事。”
“怎么不一样了?不就是朱香墨?!莫说你家一大堆卖不出去,便就是我母亲那县主府,都有一大堆用不完!”
这边章万安气急败坏扶了令华卿,那头还和朱鸿襄犟着嘴,两个人急头白脸一阵怼,除了令华卿失望的眼神和杜诗阳疑惑的目光在彼此的眼中交换,在场的宫奴们几乎都在忙着清理现场。
“公主,闲王,今天襄儿这墨就这样撒了,实在是可惜了!不过没关系,我也不怪令华卿,他见识少,手抖撒了这墨,就当这墨与闲王没缘分好了!明儿襄儿重新制了那朱香墨来,重新送一份来!!”朱鸿襄扭头便对杜诗阳与徐知闲说。
本是开开心心一刻,而今被撒了一地的墨来,大家顿时觉得扫兴,杜诗阳一时之间被令华卿的行为搅得心绪不宁,便拉了徐知闲道:“陪我回屋去.....”
见二人头也不回朝了里屋去,那令华卿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了腹中不适,亦默默行了礼,随即一脚迈出了主厅。
(二)
“华卿!”
默默朝清园行去,不多时,身后传来章万安急切的呼唤声,随后是小跑上来的声音。
“郡主....”令华卿低声应道。
“你可还好?”章万安很是担心他,被杜诗阳这般一撞,他已经唇色发白,别人看不到,她章万安是知道的,昨日他受的伤颇为严重,今日定然是没好的,此番又撞到腹部,新伤旧伤一起来,定然伤情加重。
“我给你唤个御医来瞧瞧。”说罢,章万安便要去搀令华卿,却被令华卿主动拂了手。
“谢郡主,华卿无碍,还能忍。”
“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忍?痛了就说,病了就治,饿了就吃,委屈了你就争一争......做个高兴的人,有那么难么?!”章万安实在看不下去令华卿苦大仇深的眼睛,好像有一本厚厚的书,是自己此生读不懂的。
“郡主,华卿只是卑微的一介蝼蚁,自然无法如此恣意.....”令华卿低声回道。
“你若在这宫里实在待不下去了,我想办法带你出去,彻底离开!”令华卿短短的自述,章万安心中一触,心有不忍:“只要你说一声!我立即想办法带你永远离开!”
“谢郡主.....华卿....现在还不想离开宫里.....”令华卿弯腰行了礼,低落说。
“这宫里有什么好?未见你享半点荣华富贵,亦无丝毫品阶官位,你又不争宠夺利,你为何要呆在这不属于你的地方?!”章万安问。
是,她说的都没错,令华卿来这宫里,本就不为这些而来,他只要那把钥匙而已!可四年过去了,他依旧未进入过暖福宫那扇门!!
那从小生活着的地方,就在眼前,可要再一次踏入,他竟然毫无理由,毫无资格,毫无机会!只是一道生锈的铁锁,就挡在自己面前,自己都没有那个资格进去!
可是这些,是对任何人都不能说的。
令华卿不知如何解释,只能默默行礼,而后离开。
(三)
问民日大会如期举办之日,令华卿并不欲围观参与,只是安安静静呆在为民堂内,执笔书卷,一刻不停。
这一日阳光正煦,冰雪早已消融,外头传来阵阵喝彩与掌声,连为民堂的门童都望眼欲穿地盯着远远坐着的公主,细细听来这盛会上的一言一语。
林湘玉已入内两次,请了令华卿出去围观,只道是公主命人过来请他出去观会,然令华卿并不理睬,只道手头还有要事,不便出去。
林湘玉无奈,只得又向了鸣凤禀来,鸣凤无奈,只得暂离值守,从杜诗阳身边悄然离去,转身入了为民堂。
“公子好大的架子,公主亲自邀约几次,都不肯露面,”入了堂中,鸣凤也不客气,只笑着对令华卿说:“鸣凤无奈,只能过来带公子出去。”
令华卿连忙起身,面露难色:“外头热闹非凡,华卿近日都在围剿赭琉余孽,若是一旦出现,怕会有人借机闹事,针对华卿而来,反倒伤了公主...故而华卿还是不要出现为好.....”
这是令华卿的真实想法,只是那日去存英殿主厅向杜诗阳禀告时,竟无一人当回事。
“外头守卫都有五圈,无人敢在公主面前造次,公子多虑了。”鸣凤又笑道:“公主说,定然有人会提赭琉人相关的问题,所以,请公子务必到场,一同观会。公子,请吧——”
鸣凤并不给他再次犹豫的机会,令华卿无奈至极,只得叹息一声,迈出门去。
与多年前自己入宫的那一场问民日那般,今日这大会的热闹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人山人海聚众一起,犹如举国欢庆之盛会。令华卿不得不在鸣凤的指引下,穿过层层守卫,被径直带到了杜诗阳身边,闻喜见令华卿突然出现,脸色更是灿烂一笑,竟公然让出个位置,就让令华卿站在了杜诗阳右手边,引得周边一众坐着的朝臣们皆是私下窃窃私语。
杜诗阳瞥了一眼令华卿,人已站在了身边,当下心中便欢快起来。
既已来围观大会,令华卿便不再纠结,细细扫过面前宏达的场面,感觉上千张脸在自己面前乌压压堆叠,一时心中极为警惕起来。
再观今日参会的朝臣,竟在最远的边角上,看到了稳稳坐在那里的甄洛。
一道涟漪浮起,原来朝廷至今都还在重用甄洛。
也是,甄洛本就是当年柳敬堂他们想办法送入宫中,只为日后协助自己在宫中好进一步办事的人,只是后面出了这么多事,自己与兴赭帮已是一拍两散,但甄洛还是在的。
自己在宫中的举动,想必甄洛也向柳敬堂透露了不少吧。
令华卿心中默默想着,杜诗阳与问政者说了什么,自己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瞧得人山人海,其实都与自己无关。
紧紧盯着甄洛许久,猛然发现那甄洛其实也与自己一样,亦是心不在焉,一道目光始终朝着人群的一个方向看着,这让令华卿随即多了个心眼。
她在看谁?
令华卿心中咯噔一下。
然这大会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倒也安安稳稳,令华卿有些站不住,这些日子身体一直欠佳,肠胃时常绞痛不说,睡眠亦是糟糕,前几日受了伤后,这几日只能是勉强熬着。此番站了许久,悄然看向杜诗阳,她倒是神采奕奕,几乎看不出一个孕妇有的憔悴来。
略略放心了些,只得挺了挺腰杆,继续坚持下去。
连着五六个人抽了签子上来提问,杜诗阳的答复都很是让人满意,瞧着大会到此刻,还算是四平八稳,众人心中安然。
谁知道,便到申时六刻之际,待前面一人退下后,再上来的中签者,竟是个体型彪悍的男子,上来粗满的行了礼之后,便拉开嗓门问:
“公主,我不是前面那些文化人,我说不来文绉绉的话,我就问一句,朝廷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到处抓赭琉人来杀!!”
话一落,当即犹如炸开了锅,几乎场子上所有人都开始窃窃私语,连里外五层上百名护卫,当即拧起了心中那根弦。
“你是赭琉人?”杜诗阳原本靠坐在软垫上的身子,突然直起,略略向前一斜,眼睛眯了眯,细细瞧了面前此男子来,而后瞥了头对另一侧的鸣凤快速低声交代:“速去查身份!”
鸣凤随即点头离开。
“公主这不是白问么?我肯定是赭琉人!要不是赭琉人,我好端端抽签子来趟这浑水问这问题作甚?!”那人大大咧咧问。
“你可知,朝廷抓的赭琉人,都是什么人?”杜诗阳又问。
“我管他是什么人!反正我瞧着我村子上的不少赭琉人都被抓了,有去无回,有些人家里还上有老下有小,人家也没犯事儿,朝廷抓他们作甚?!”
“既然抓了他们,定然事出有因,你既未被抓,说明你是良民,何苦要到此处来为他们讨说法?”杜诗阳皱着眉头说:“好好过日子,天下太平盛世,赭琉人与他域人民共享,岂不快哉?”
“可是我没觉得这天下太平!我们村子里被抓了那么多人,都是赭琉的,现在他们家的老人孩子,都缺衣少食,家里没人干活,到处乞讨,我们这些人还要帮衬着,这不就是给我们添麻烦么?!公主,你们能不能把那些人放了,好让他们回家去!”
“放肆!既然被抓,又怎能随随便便放回来?!”
“那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犯了事?!你们怎么不去抓其他国家的遗民?我觉得朝廷就是对赭琉有意见!”那人大呼小叫,生怕满场子的人都听不见,恨不得引起众人愤怒:“各位,朝廷抓了两三千的赭琉人,杀的杀,剐的剐!总有一天,他们会杀到你们头上来!”
瞧着杜诗阳已然面有愠色,外围的护卫也陆续入内,将人试图拉下,令华卿看向甄洛,只见了她满脸严肃,目光如炬,静静看着面前这一切,似乎完全在她的计划之内。
令华卿不敢有丝毫放松,顺着她的眼睛看向四周,只害怕有人趁此机会制造祸端,引发混乱。
“没见过你们在问民日大会上抓人的!我是良民,我只是来问几个问题,你们却要抓我!这就是公主的作风么?”那人继续呼天抢地,试图从那些拉扯自己的护卫手中挣脱,口吐狂言,企图引发众怒:“这样对待我们老百姓,以后这问民日大会也别开啦!都是假的!告诉你们,那个谋划围剿赭琉人的幕后主使者,就在现场!就是那个叫令华卿的,就在公主右手边!!在场的各位,如有赭琉人的,一起上去,杀了他去!!他是自己人杀自己人!他才是赭琉人的罪魁祸首!!!!奸佞小人!!”
越来越多的护卫一拥而上,将人又抬又拉,才将人拖离了现场。然而众人的眼神还未从那大汉离去的方向抽离出来,随即另一片起哄声起此彼伏在人群中响起:
“真是没想到啊,他们赭琉人真出了这样的奸人,自己人不护着自己人就算了,还谋划杀自己人....”
“到底是哪个?那个高的男人?看着年纪不大,这么年轻就这么心狠手辣?”
“杀人还躲在幕后来指使,这人心中是不是有问题。”
“这种人走在街上,以后是会被人随便打死拖去乱葬岗的.....”
.......
众人纷纷攘攘,你一言我一语,远远近近传到主位上来,杜诗阳深深吸了一口气,瞥了一眼令华卿,心中一痛,随即大声呵斥道:“好了!!诸位,请莫要被心怀不轨之人牵着鼻子走了!北华陛下爱民如子,怎会擅自暗杀子民?!这中间定然有误会!”
“那请公主解释一下啊,为何要大肆抓捕赭琉人啊?!”中间有声音传过来,杜诗阳还未来得及回复,便听得另一个声音起哄:“她就是个公主,能知道什么,我们还不如靠自己,先把那个令华卿打一顿!!为我们赭琉子民讨个公道!!”
说罢,不知道从何处飞来一块瓦片,直直朝杜诗阳方向砸来,杜诗阳还未反应过来,一道身影挡在自己面前:“公主小心。”
源源不断的东西从各处飞来,杜诗阳从缝隙中瞧着,竟是些红石砖、瓦片、木块一类的硬物,当即明白,这些所谓“群起攻之”的百姓,定然是受人指使,有备而来,或者一开始就有人筹划好的假扮寻常老百姓的赭琉人!
令华卿紧紧挡在自己面前,护着自己不被那些硬东西砸伤,她瞧了他坚毅的脸庞,那双深邃的眼睛只是默默看向自己,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击打。
一边的护卫连忙冲入,在闻喜的指挥下,扶起杜诗阳火速离开。
“带华卿一起走!先行尽快送他回宫!!”杜诗阳低声交代,她如何看得下去他继续在此委屈着受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