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如银被，厚厚地覆盖于宫廷之中，不过一日暴雪，京华城却满城白茫一片。
还有四日便是新的一年，还有四日，便是杜诗阳代替女帝出宫会面百姓的“问民日”。因着杜柳婵龙体欠佳，每年在新年前一个月就会开的问民日，直到这一年都快过去了，都还未召开。眼见着新的一年很快就回来，杜诗阳不得不禀了母亲来，还是尽快要将这问民日开了去。
杜柳婵实在无奈，而今她说话都有些费力，每天只躺在榻上喘息着，要开这问民日，的确是没有精力。
杜诗阳却道，自己可以代母亲来开，毕竟这一年才一次的盛会，不能让天下百姓失望了。
杜柳婵怜杜诗阳还有孕在身，不便行动，犹豫了几日未下决定，然而杜诗阳却反复提醒，只道自己身体好得很，一个问民日而已，不在话下，再说了，这胎儿在腹内也将满三个月了，到时候转到徐知闲腹中，自己又可虎虎生威了。
话已至此，杜柳婵亦不好再说什么，只欣慰于杜诗阳的成熟与懂事，故而便这样敲定了下来，在这一年最后一天，开了这问民日的大会去。
此刻，夜入子时，令华卿被腹痛折磨至醒，这些日子旧伤复发的频率尤为高发，再加之许是未按时用膳，胃痛亦时不时侵袭而来，令华卿常常夜不能寐。
此番骤然痛醒，令华卿孤身坐起，见桌前烛火微弱摇曳，遂忍痛起身，想要吹灭那丝光亮。落地一刻，一阵风随着未阖紧的窗棂入室，令华卿瞧见屋外一道银光，犹如天地间似乎有微光照明。
下雪了.....令华卿心中默念，想起四年前姨母梧慧也是在这样一个大雪覆盖的深夜，死于非命，心中一时悲伤，算算时间，这些年几乎从未有过时间出宫去祭拜，而今自己每日出宫自由，理应去祭拜一番，何况四周年祭日，都已过了半月有余。
笃定想法后，令华卿反倒困意全无，四周寂静无声，腹痛亦渐渐隐去，窗外犹如天灯亮世，遂穿戴齐整，想着悄摸溜出去，再去暖福宫瞧一瞧。
这些日子，因着令华卿每日进出宫内外，俨然比先前自由多了，宫奴们都知道他是奉命出宫听差，故而亦不会太过好奇，于是，令华卿有了太多的时间“路过”暖福宫。
多次透过门缝“探视”，又在记忆中反复回想，令华卿几乎肯定，那荒芜人居的暖福宫，便是年少时曾与母亲一直生活着的地方。然而暖福宫铁将军把门，且锈迹斑斑，瞧着真是多年未有人出入过了。
如何才能进去呢？令华卿好几次想着如何敲开那把锁来，然而动静实在太大，此宫虽无人居住，但门前甬道却是宫奴进进出出云和殿的必经之路，若是要敲开门锁，定然引发来往宫奴的注意，故而只得 打消此念头。
此番半夜醒来，四下无人，不若再去暖福宫门口瞧一瞧，那锁可有什么办法解开来，平日自己在宫外，也好想办法配个钥匙或旁的什么开锁工具来。
令华卿想着，一番穿戴齐整，悄摸溜出了清园，朝沁园方向的后门行去，那条路才是通往暖福宫最近的路。
白雪将天空反射得犹如卯时时分，令华卿屏住呼吸，轻步缓行，出了甬道又移步花园，入了长廊又跨过三叉路，很快便近了沁园。
子时早就过去，按理说沁园也该沉熄入眠了，然而不过碎步几十令华卿便听得窣窣人声从附近的屋中传来——灯虽熄灭，但令华卿还是辨出来了，那谈话声是从宫奴所，即沁园主殿一侧的副楼传来的。
“让你捣这一品红的时候戴上袖套，你偏不！现在好了吧，手烂成这样！这个点了还让我给你上药，你是存心不让我歇息！我寅时七刻就要起身去宫门接那朱香墨，我若起不了身，耽误接墨了，回头殿下又要骂我了！”
声音很熟悉，是朱鸿襄的娘家贴身宫奴，絮儿。
“姐姐，祥儿实在对不住了，我以为这一品红就是普通的花，并未知道它如此伤手....想着光着手来捣会更快一些，没想到会这样.....要是姐姐不嫌弃，天亮后妹妹替你去宫门接墨.....”
“那是朱家的朱香墨，一两抵百银！你若是撒了，我如何向殿下交代？！再说了，朱家人也不认你，又怎么会让你接了墨去！！”
“那...妹妹就没法子了.....明天捣花，定然戴了袖套来挡着些......”祥儿咕哝着：“可殿下作何要捣这一品红，殿下若要制香，大可用别的花来制，这一品红又不香......”
“谁说殿下要制香了？”絮儿反驳。
“那就是制药咯？”祥儿又问，随即自言自语道：“若是制药的话.....那就无需太过细致萃液.....终归是涂抹用的.....”
“谁跟你说是制药了？！”絮儿又一次驳斥道：“这汁液是入墨的，定然要细腻如水，你莫要假把式偷懒了来！”
“入墨？！”祥儿更加意外：“殿下又不爱写字？为何要制墨？！”
“你话如此之多！再说下去，我又要没法睡了！”絮儿提高了声音，已然很是不满。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入了令华卿耳中又消散在寒夜里，片刻间，令华卿离开了沁园，朝西北角而去，只当那沁园的窃窃私语，不过宫奴的深夜闲话罢了。
待从暖福宫回来，再潜入沁园，周遭已然寂静得可怕，想必那两位宫奴已是入睡颇久，令华卿一无所获，默默循了来时路，回了清园之中。
木桐早已沉睡，丝毫未发现自己所作所为，令华卿回了屋，褪了外裳，随即倒头便睡，直至卯时四刻，已然比平日晚起了一刻时辰。
如平日一般，令华卿中规中矩循了往常听差办事的节奏，出了宫后绕三个弯，走过四条街，便到了为民堂，却见为民堂门口的一处空地，正搭着似乎更像戏台的木板子。
“这是在做什么？”令华卿在门口瞧了许久，瞧着为民堂门口的门童像是知情的，顺口便问了一句。
那门童对令华卿向来客气，便恭敬道：“回堂主，说是过几日公主要在这里开‘问民日’大会，故而一早京华府命了人来这里搭台子。”
“在这里开？！”令华卿很是意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民日？！在这个空地里开？！”
“是的呢！堂主真不知道？”门童亦是很意外：“大家都知道啊，前几日京华府还来人量了尺寸去呢，今儿一大早就让人把这些个板子木头拉来搭台子了。”
“为何要在此地？”令华卿一时担心，如此天寒地冻，杜诗阳有孕在身，哪里吃得消在冰天雪地里 呆上一天？！
“奴也不知情，”门童耸耸肩：“本来是听说朝廷要把为民日大会设在咱们这为民堂的，可是长樱阁主说为民堂涉及机关要害，且地方狭窄，所以不能设为大会现场，也不知道谁拍的板子，就给设在为民堂大门口了！说来也奇怪，不知为何朝廷老想在咱这为民堂开这个大会，长樱阁主好多年前也拒绝过一次，没想到今年又来了.....开不成了，竟然开在门口也行.....阁主，这是生怕咱的为民堂不够昭彰呢！”
门童的话让令华卿陷入深思，而今能做主这问民日大会场地的，只能是杜诗阳，她若不点头，自然这大会也便开不到这为民堂门口来。然而这冰天雪地的，要在这门口开上一整天的大会，莫说杜诗阳有身孕吃不消，便是大会当日成百上千人在此聚集，鱼龙混杂，若是安防不严，兴赭帮起哄闹事，定然是万万不安全的！
此事，定然还是要与杜诗阳及早再说了来！！兴许还能改变一下！
令华卿私心想着，然而此时积雪难消，在门口瞧了许久，见工匠们行动缓慢，令华卿还是对门童道：“天寒地冻的，给师傅们送点热水暖暖身子，他们台子也搭得结实些！”
“是！”门童应下，而后又提醒道：“对了，林湘玉副堂主在里头等您呢！”
“好！”令华卿点点头，随即转身入了屋。
（二）
前几日，那长樱秉了杜柳婵之命，道是近日赭琉余孽围剿速度缓慢，若是按照花名册上的人一个一个来寻，那六七千个人还不知道何年马月才能剿完，应想个完全的法子，一举剿灭了人来才是万全之策。
杜柳婵已大有病入膏肓之势，她知道自己在时，对赭琉余孽的围剿善能持续，若自己一朝归西，见了祖宗去，女儿杜诗阳未必会如自己一般，对赭琉余孽的剿除这般上心，故而除掉赭琉余年尤其是在民间具有一定号召力的兴赭帮，给杜诗阳留一个清朗的北华帝国，这才是自己咽气之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而今自己瞧着没多少好日子可过，若不加大力度进行围剿，怕是自己死了，人也剿不完，故而召了长樱，秘密交代了她定要尽快想个好的法子来。
皇帝秘令下到令华卿面前，令华卿思考了许久，今日这副堂主林湘云来见自己，想必就是为了这事儿而来。
入了堂屋，那林湘玉果然已经等候些许时间了，见了令华卿，亦是客客气气行了该有的礼数来。
“堂主，不知围剿之事，您可有更加周全的计划了？”林湘玉问道。
令华卿明白，偌大个为民堂，虽说自己是堂主，而事实上所有人都是长樱的，没有一个人是自己的心腹，且自己在为民堂办差这么久以来，既不能直接参与任务执行，亦不能进入牢房内去见任何被抓获的赭琉人，并且，连兵器库的大门都不能进入，自己只是一个谋划围剿计划的人，说得好听是堂主，是军师，而事实上无非就是个傀儡，替长樱做事的。
“擒贼先擒王，我先前已经说过了，你们若是能抓获兴赭帮帮主，便事半功倍了。”令华卿看向案几上厚厚的一本花名册，他花了不少时间去看，里头并没有师父梧问的名字，心中交叠着失望与庆幸。失望的是兴许师父真的已不在人间了，庆幸的是朝廷不可能怀疑到师父身上来，他是没有被暴露的。
然而如此厚一本的花名册上，竟然连潜伏于朝廷之上的甄洛也没有，令华卿一时疑惑，是甄洛的真名并不叫甄洛，还是兴赭帮有意隐瞒了甄洛的身份，从而一开始就没有登记在上面？不论哪种情形，至少现在朝廷是完全不知道甄洛也是兴赭帮的人的，那么自己要对甄洛下手，也并不容易。
“可我们已经剿了两三千的赭琉余孽，连他们的老巢都抄了，也没看到柳敬堂和他手下的那些堂主！！”林湘玉试探着问：“那又如何擒王呢？堂主，这法子，您还得想想啊......另外，若是擒住了，又如何在短时间内汇聚剩余的赭琉余孽，一举歼灭呢？”
“若是擒住了帮主，那便在菜市口公然斩首，周遭埋下火药，那日定然有成百上千人围观斩刑，想必有许多都是兴赭帮的使者，火药一响，莫说一举歼灭，那场子半数人必然当场殒命。”令华卿翻了翻册子，淡淡说着，那神态自若的表情，犹如只是在说书一般。
林湘玉心中一颤，不知面前这年轻的堂主说得是真还是假，暂且莫说擒王这回事能不能办到，便就是菜市口埋火药炸人此一说法，就足以令自己心惊胆颤！即便真的有这么一日，谁能保证那菜市口观斩刑的人都是赭琉余孽？？？想必大部分人都还是无辜的百姓，他一句布下火药一通炸的建议，实在是有些心狠手辣！！
“堂主......这......万一这菜市口大多都是百姓怎么办？岂不无辜炸死了？”林湘玉小心翼翼问，她知道令华卿说话的可执行性，这些日子以来，但凡令华卿口中提出来的建议，参照执行几乎都成功了，且令华卿此人思维非常缜密，一般的话并不随口说出来，一旦说出来，都是在计划之内的。
“朝廷一边想着要一举歼灭赭琉余孽，一边又舍不得黎明百姓，我问你，这花名册上的人，可是服役的兵士？”
“非也。”
“可是地主家的家奴？”
“也不一定都是。”
“这些人散落在北华各地各处，各行各业都有，你凭何将他们聚集一起，一网打尽？是召集起来上战场，还是归拢起来做家奴？都没有，那么我们唯一将他们聚集起来的可行办法，目前就只有将帮主抓获，公然审判或斩首，这样，他们才有可能会主动聚集一部分人，莫说三五千，三五百兴许是有的，此时布下火药，一举围剿，定然是有效的。”令华卿依旧很淡然说。
“可.....误杀百姓......朝廷如何交代？！”林湘玉反问，令华卿不考虑围观百姓的命，自己可不能不考虑。
“那是朝廷要考虑的事，是为人臣子要考虑的事，华卿，没有义务和职责去思考。”令华卿面无表情地说，反正自己只是一颗棋子，被朝廷命来杀母国之人，自己已是一忍再忍，你还要我考虑天下苍生，起码这会儿令华卿并没有如此悲悯之心。
“你们不若好好考虑，如何先擒获柳敬堂吧！”令华卿提醒道：“至于后续，那是以后再论的事。”
见令华卿今日瞧着甚是冷血，林湘玉便也不客气道：“堂主，如何擒获柳敬堂，也是您要拿出法子来的事，我们只是执行任务，您不出谋划，我们也出不了任务。您若再拖延下去，怕是阁主要来亲自问责了.....”
“此事我自有办法，”令华卿不欲与他再多说下去，起身便朝外行去：“你们若是让我参与到任务执行中，想必柳敬堂早已落入囊中了！”
林湘玉瞧着令华卿自行离去，不再理会自己，细细咂摸着他这句话，顿时恍然大悟，遂亦跟着离开，出了 打门，便朝暗卫阁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