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寒夜刺骨,沁园主卧的地龙却烧得很是暖和。朱鸿襄穿了一身中衣,心情不佳地赖在矮几边,一针一针扎着绢布上一朵腊梅。
“襄郞殿下,今日是您的册封,身份已定,明早还要和闲王殿下一起去向陛下请安,不若早些睡?”祥儿在一边提醒。
“睡什么睡!”朱鸿襄盯了他一眼:“有什么好睡的?”
被朱鸿襄呛了一句嘴,祥儿只得住了嘴。今日大婚的男主不是他,乃是那不争不抢毫不费力就拿走继王之位的徐知闲,这朱鸿襄心里的气还没散呢。
“也不知道那闲王今晚上能不能留得住公主,”朱鸿襄咕哝着,他心里对那徐知闲是看不上的,且杜诗阳并不怎么与他走得近,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
“闲王若能留得住本公主,那今晚你就看不到本公主人了,”一声嘲弄的调调在窗边响起,屋中二人皆是吓了一跳,双双朝窗外瞧去,竟然是杜诗阳站在窗边,似笑非笑地瞧了自己来。
朱鸿襄将手里的东西一扔,连滚带爬从矮几边起身,近了门口亲自开了门,随即跪下行礼,却被杜诗阳一把拉起:“跪什么跪,起来。”
这是杜诗阳第一次到沁园中来,而且还是在大婚之夜,朱鸿襄心中是格外震惊的,不知道公主不陪着正宫之主,却来到他这个襄郞殿下的寝殿中,一时百感交集,莫名红了双眼。
“公主....为何突然到鸿襄这里来....”朱鸿襄也一时说话都不敢大声了,低了头问道。
瞧了瞧四周,毫无喜色的布置,杜诗阳又拾起朱鸿襄丢在地上的刺绣,随性道:“虽是我和闲王大婚,但襄儿你也是本公主的侧室,同一日册封,明明也是要求布置了喜房的,没想到你这里竟是一点喜气都没有,为何?”
“襄儿让人撤了.....”朱鸿襄降低了声音,似乎有些委屈:“今日大婚的是公主与闲王,不是襄儿,襄儿作何要布置得那般喜庆,不如低调做人,反正也盼不到公主来这沁园。”
“本公主这不是来了么?”杜诗阳颇有些玩味地看了看手中的刺绣:“这你绣的?”
“是,”朱鸿襄应道,便要伸手去夺那绣得有些随便的东西,却被杜诗阳一把将人搂进怀中,而后又扔了手中的刺绣,低头去看了一眼面前脸色通红的脸,笑道:“你这脸,倒是有些可爱。”
“公主......”朱鸿襄心中怦怦直跳,这也是第一次杜诗阳与自己有如此亲密地动作,一时之间竟以为杜诗阳与自己将有下一步的动作,激动之下,害羞得闭上了双眼。
“这么冷,就穿个中衣怎么行?!”杜诗阳一副心疼的模样,将人摁进软榻,朱鸿襄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杜诗阳一手抓过来的被子盖在了身上:“别冻坏了你这肉嘟嘟的身子,否则,本公主一日三顿的点心都没人做了!”
“公主......”朱鸿襄此刻已经受宠若惊至极,料想那徐知闲定然不可能受到杜诗阳如此的暧昧,当即激动地差点笑出声来,但理智还是让自己克制了情绪,幽幽道:“公主....可是要在襄儿这里过夜.... ”
“本公主守着你睡,”杜诗阳嫣然一笑:“乖,闭眼。”
“公主.....您这样....襄儿会...会睡不着的....”朱鸿襄低声吟道。
“那不如,我们起来吟诗作画?”杜诗阳又笑道:“本公主想找个人好好切磋下典籍,此刻都找不到人呢。”
“不不不...襄儿还是早些睡.....”朱鸿襄一听吟诗作画,简直害怕极了,连忙闭上了双眼。
杜诗阳便使了使眼色于周围的宫奴,众人便关窗的关窗,关门的关门,退得一个不剩。
静静在榻前端坐了一个时辰之久,直至朱鸿襄完全睡着了,杜诗阳这才起身,轻轻退出寝殿,又吩咐祥儿好生照顾着,这才放心地领了闻喜离去。
“公主为何不陪闲王殿下,反而守着襄郞殿下这么久?”闻喜很是纳闷,替徐知闲抱不平。
“那朱鸿襄虽然没什么脑子,但嫉妒心很强,日后若是闹出什么事儿来,本公主可没功夫处理后宫的事。大婚之夜丢了正主去守着他,无非就是让他觉得,本公主青睐于他罢了!”杜诗阳走出沁园,叹了口气:“善妒之人皆是小人,稳住了他,也就稳住了后宫,没人惹事生非,闲王不就自在了?”
闻喜豁然开朗,原来公主此举,无非故意而为之,只是为了制造个假象罢了,不得不说还是高明的,想必日后这朱鸿襄,能多安分些日子吧。
“华卿是明天回来么?”杜诗阳朝着静斋行去,一边问。
“是的,明日公子便会回宫了,”闻喜连忙回道:“公主这心里还是惦记着令公子的,奴瞧着,其实公主最喜欢的还是令公子。”
一番真言令杜诗阳当即停了脚步,恼怒得看向闻喜:“你胡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该说的话切莫乱说!若是被其他人知道了,还不知道给本公主惹来多少麻烦!”
“奴失言了!奴自罚!”说罢,闻喜扑通一声跪下,啪啪就掌起自己的嘴来。
“掌够200下!不够不许回静斋!”杜诗阳低声呵斥着,拂袖而去。
闻喜说的又怎么会错呢?令华卿的确才华横溢,且长相出众,犹如知己一般陪伴左右,只可惜......
杜诗阳深深叹息一声,许多真情实感,而今只能默默埋在心里,但杜诗阳自己能笃定的是,自己的确很喜欢令华卿,是介于爱人和友人之间的那种,赏识他,认可他,更珍惜他,这是不争的事实。但这种感情,她不允许别人挂在嘴上,否则,将给令华卿带来更多的危险。
这深宫中,她唯一能保护他,把他留在身边的方式,就是默默欣赏,绝不越界。
(二)
翌日清晨起身,少不得认真装扮一番,携了新的继王和继郎去杜柳婵那里行了一番繁文缛节的请安之后,又耳提面命地听杜柳婵说了一堆类似于“早些开枝散叶”、“彼此和睦相处”、“好好陪伴公主”一类的话后,杜诗阳领了二人出了弗云厅,命二人回存英殿去。
因着公主大婚,有三日休沐,不必上朝,但杜诗阳觉得呆着也无趣,便还是叫了老师来给自己上课,故而前脚出了弗云厅,后脚就朝文正殿行去。
“公主,您才大婚,陛下就让您再物色个继君呢!”抚尘跟在身边,偷偷笑着说:“陛下这是怕您孤单呢。”
“抚尘,你别以为你小,少不更事,本公主就不会叫人给你打板子,”杜诗阳皱着眉头,一路朝文正殿走去,左右看了看身边的弗尘、闻喜和鸣凤,顿了脚步,问道:“令华卿呢?可是先行去了文正殿?”
“回公主,令公子还未回宫。”鸣凤禀道:“您的书和笔墨,已由木桐公公先行送去文正殿了,另外,万安郡主也在文正殿等您了。”
“华卿还没回来?”杜诗阳疑惑道:“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可能天气寒冷,路上有积雪,故而回来得晚了。”鸣凤替令华卿解释着。
“嗯,”杜诗阳点点头,继续迈开步子朝文正殿行去,又不忘交代:“抚尘,你去令公子屋子看看,炭火可够?不够的话,去内务府领了上好的木炭去他屋子,交代木桐给他屋子的暖炉烧热些,这一天两夜在宫外他家那个破茅草房里呆着,还不知道冻成什么样!”
“是!”抚尘点了点头,暗笑着看向闻喜,却见闻喜连忙撇开了眼去,就当什么都听不见一般。
“公主,您对令公子真好,”抚尘几乎是步了闻喜的后尘一般说出这句话,那闻喜便连忙对抚尘眨了眨眼,这一幕却被杜诗阳瞧见,淡淡提醒道:“闻喜,昨晚脸可肿了?”
杜诗阳的脸色已然不好起来,公主的脾气大家都明白,不是什么事都能打趣开玩笑的,于是众人便不再说话,默默地跟了后头走着。
作为贴身护卫的鸣凤,却以极强的敏锐性嗅到了公主的逆鳞之味,那令华卿,很明显已经成为了诗阳公主心中不可容人侵犯之人了——怕是这后宫之中,能让公主杜诗阳为之一颦一笑而悲喜之人,真正的出现了。
(三)
万安郡主陪了杜诗阳下课后回到静斋时,已近午时。杜诗阳允了章万安一坛好酒,这章万安便无赖般非要来存英殿蹭上一顿午膳,故而二人双双入了存英殿,又进了静斋。
待酒足饭饱之余,章万安环顾四周,便道:“你那伴读,为何一上午都未出现?此刻午时已过,也该回来了吧?”
“你真是对我的伴读念念不忘,”杜诗阳心中不满,但面上还是打趣:“如此这般饱暖思淫欲。你和那令华卿一样大,他还在为吃饱穿暖发愁,你却色眯眯盯着他,从前天到今日不过三天,在我面前提了不下十次了,你若真想要个伴读,不若自己也去找一个,莫要打他的主意。”
章万安哈哈大笑:“姐姐的伴读,妹妹可不敢要,只是自古我北华女子喜好秀雅之男士,他长那么好看,妹妹多看几眼也是人之常情。”
“闻喜!”杜诗阳转头看向身边:“去,把令华卿叫过来,他该回来了吧?!”
谁料,那闻喜竟不在边上,又看向鸣凤:“闻喜呢?”
“回公主.....令公子回是回来了,不过病了。”鸣凤连忙解释道:“闻喜和弗尘,都在令公子屋里。”
“病了?”杜诗阳一愣:“冻病了?”
“好歹也是你诗阳公主的伴读,出宫一两天还能给冻病了?”章万安哂笑道:“你亏待人家了。”
“你喝多了,”杜诗阳拧了眉毛,对一边的花奴说:“送郡主回去,好好睡个午觉。”
杜诗阳哪里还有心思,随即找了个借口将人打发了,多一刻都不留人。
待众人簇拥着压根没醉还很清醒的章万安入了轿子后,杜诗阳随即就朝边上的甬道行去,鸣凤一声未敢吭,紧紧地跟了人去了那令华卿住的“清园”。
“怎么好端端病了?”入了屋,杜诗阳瞧着令华卿果然昏昏沉沉躺在榻上,满脸通红,双眼紧闭,嘴唇干涸,病得似乎不轻。
不过短短一两日,前日还高高兴兴地离开,今日瞧着人,好端端病成这样,杜诗阳一时不知究竟为何,四处张望了些许,见一旁椅子上挂着令华卿的长衫,似还有根黄色的细绳裹塞其中,眉头一皱,一步迈过去,将那绳子扯下来,问道:“这是什么?”
众人一瞧,那竟是民间守孝用的麻神,从令华卿脱下的长衫上发现,当即吓得面如死灰,个个跪于地上,朝杜诗阳叩首请罪起来——宫内无丧,私自携带守孝绳入宫,乃是诅咒之意,是大罪!
“跪什么!!!!”杜诗阳大怒:“谁让你们跪本公主了!!这可是令华卿的长衫?!”
“是....是公子的....”木桐吓得浑身筛糠:“奴....奴不知道公子身上有此物.....”木桐以为杜诗阳要问自己的罪,连忙解释道:“公子是巳时三刻回宫的,一路走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走不稳了,入了屋就昏倒了.....奴给公子换了衣裳下来,并未发现有此绳在.....想必公子也不知道宫中规矩....故而将此物带进了宫.....还请公主莫要怪罪于公子,是木桐未尽提醒之责.....”
“本公主没有问你们的罪!”杜诗阳很是恼怒:“他身上为何有这个东西,你们没有一个人问一下?!”
“这.....”木桐一愣,随即慌不迭解释:“公子是突然昏倒的,还....还来不及.....”
“可找了御医看过了?!人都病得神志不清了!!”杜诗阳低吼道:“还要本公主亲自去请是么?!”
“请....已请了御医来看过了....”闻喜连忙解释:“说是感染了风寒,心绪起伏交瘁,悲伤过度,又没吃饭,故而有些昏沉....开了两副补气血的药,说是睡一觉就好....”
杜诗阳扭头看向令华卿,一脚迈至榻边,一屁股做于边上,伸了手去触碰了一下他发烫的脸,而后沉思片刻,又看向鸣凤:“你出宫转一转。”
后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鸣凤很是了解杜诗阳的意思,点了点头,一下都未犹豫,提了剑便朝门外行去。
“好好照顾着,”杜诗阳叹了口气,令华卿定然是出了什么事,否则不会这般模样。
近了酉时,令华卿沉沉睡了一觉醒来,便见杜诗阳坐于榻前,殊不知她已守了自己近2个时辰之久。
“醒了?”杜诗阳欣喜道:“发生了何事?竟让你大病一场?!”
记忆从姨母被歹人杀害的惨相拉扯回来,令华卿虽是鼻子一酸,眼睛一红,仍旧是挣扎了起身,要向杜诗阳行礼。
“不用守那些规矩,”杜诗阳此时只想知道令华卿此番出宫发生了什么,一刻不等便问道。
“公主.....”令华卿忍住几乎冲出喉头的悲鸣,只道一声:“华卿.....姨母过世了.....”
“嗯?”杜诗阳显然没有料到,发了好一会呆,问道:“怎么会呢....可是突然生病?”
“不是.....”一行清泪从眼角留下,令杜诗阳想起,对面的人儿不过14,只是比自己小2岁的弟弟罢了,而今已然成了孤苦无依的孤儿,随即心里泛起一片心疼。
“是....是被人杀害......”令华卿咬牙道,此刻再也没有克制住,汹涌的泪水布满双眼,堪堪止住了呜咽。
“被人杀害.......”杜诗阳无比震惊,喃喃几句,怜惜地瞧了面前的人,缓缓拉了他的手,却是一把将此时犹如受伤的小兽般可怜的人拥入怀中:“哭吧.......所有的伤心都哭出来.....”
此时此刻,杜诗阳是温柔的,犹如姐姐一般在自己最为脆弱的时候,给了任何人都不可能拥有的温暖,这犹如罩子一般的入怀,将令华卿所有的胆怯、不安、疑惑、脆弱,都保护在其怀中。
若干年后,令华卿再一次想起和杜诗阳的羁绊,大概,一切的恩恩怨怨,都是从这个不夹杂任何权力、身份、地位、利益关系的拥抱开始的。
“我会让人去查,”杜诗阳紧紧搂了怀中脆弱的人,低声安慰道:“你若信我,这清园日后便是你的家,我便是你的姐姐....”
令华卿第一次对杜诗阳放下所有的戒备,大抵来说这一刻,便是第一次。他需要杜诗阳替他去查究竟是谁杀了姨母,但他也开始有所害怕,担心自己是赭琉国三皇子的身份,被就此揪出来。如果梧慧真的是兴赭帮的人杀的,那么便可就此借了杜诗阳的手大开杀戒,以报仇雪恨,但是,兴赭帮终究还是支助和扶持过自己的人,万一被错杀了,自己这卑微的一生,将真的如蝼蚁一般,只能苟活了。
令华卿是矛盾的,是纠结的,更是犹豫的,可此时杜诗阳给与自己的拥抱却是真实的,也许是悲伤过度,也许是营养不良,他在极致的悲伤与隐忍中,再一次昏厥在杜诗阳怀中,这令杜诗阳大为慌张,将人重新安置在榻上后,又一次命人去宣了御医。
至此,存英殿几乎所有人都在瞬间明白了,令华卿在杜诗阳心中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