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客栈中,老黄、老赵与金二正在谈笑相庆,忽听屋外有女子声音说话,三人知道是那车上的女子,一阵贼心荡漾,那感觉便如事成之后,恰好上天送来了一份礼物。此一趟下山,真可谓诸事顺心遂意了。
金二朝老黄使了个眼色,老黄笑着点头会意,转身朝门口走去。
那门外站着的正是小珠子的婢女小环。那小珠子方才受了金二的惊吓,始终惶恐。本以为自家爹爹会过来安慰,哪知却只有镖师陈大力过来问了两句话,还不等她出声,便又匆匆走了。只留下家仆全福和两个车夫守在外面。小珠子想着自己受了如此大的委屈,自家爹爹竟不过来问一句,便更觉委屈难过,左思右想下,心中终是过不去。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分,仍不见旁人过来,小珠子忍耐不住,便冒着违抗爹爹唐泗水嘱咐的风险,令那缩在车里的小环去店门口请自家爹爹过来。
婢女小环胆子更小,被金二探头那一下吓得不轻,一直紧缩在车里角落,浑身颤抖不停。听了小姐的吩咐,便轻声哀求,不愿出去。
小珠子见小环如此,便犯了小姐脾气,方才受到的惊吓反而淡了一些,心中对小环的气愤蓦地生了出来,正色厉声命令,声言若是不从,便求自家爹爹换了小环另寻旁人相伴。
小环本是孤儿,自小便被唐泗水买下,从小陪着小珠子长大。一时听了主人小珠子之言,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害怕。自知若是被家主相弃,前途未知,不知何处依靠,生死或都成了问题。一想到此,身子打了一个寒颤,那车外的恐惧一时仿佛便也不算什么了。
小环挪动身子,到车厢门口,壮着胆子,慢慢挑起厚重的车帘,探头出去四下看看。
天上雨滴渐稀,车外并不见旁人。家仆全福与两个车夫或是因了天气冷,便躲去另一辆车里避雨去了。
小环胆子稍壮,慢慢挪动,缓缓迈步下车。小珠子见小环如此胆小拖沓,心中气恼,便出言催促。
小环下得车来,站在车旁,裹了裹身上的衣服,仍觉身上阵阵寒意。抱紧身子,只感天地之大,仿佛不知走向何处,眼中泪水便止不住地流下。
那车内的小珠子等小环下了车,也探头到车外,四下看看,见无旁人。侧头见小环站立车旁不动,身上瑟瑟发抖,小珠子心中的怒意瞬时消去,忽地伤心难过,轻声道:“小环姐姐,你等着,我与你一同去。”
小环忙道:“小姐,这外面冷,我一个人去就成。”
说罢,便朝客栈门口走去。不待小珠子说话,小环的身影已经被前面一辆车子隐去。小珠子看看四下里黑暗如漆,想到方才那个探到车内的乱蓬蓬的头颅,心中胆怯,终还是不敢下车,便又缩回车里去了。
那前一辆车上的家仆全福听到外面声音,从车内探头出来,见是婢女小环。
问了,得知是小姐令其去请老爷。本想拦阻,又想到自家小姐的脾气,也知道自家老爷一向娇惯他这小女儿,心想至此,便也不做拦阻,任由小环过去了。
(二)
屋外之人并不知道客栈内早已经有大事发生,而他们心中的定海针——老爷唐泗水已经被蒙汗药麻晕了过去。
婢女小环走到客栈门前,立住身子,壮了壮胆子,怯生生地朝那紧闭的木门喊道:“老爷,老爷,您出来一趟,小姐想见您,有话和您说。”
客栈里面并无回音。小环知道客栈中尚有旁人,不知里面发生何事,便不敢再喊。却又不能就此回去,便就站在那门口,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忽地,那客栈的店门从里面打开,一个陌生汉子现身在门前,背光而立,一时看不清来人的面目。
来人“嘿嘿”笑着,两眼打量着屋外的小环,并不说话。
借着客栈中透出的光亮,小环可看见客栈中的情形。
小环见客栈屋内立着几人,又惊见那镖师陈大力倒在地上,自家老爷唐泗水伏在桌子上。心中大骇之下,脸上变色,掩口后退了一步。
那来人看着小环,脸上笑嘻嘻地,嘴上轻声道:“站在外面做什么,这天挺冷的,快进来屋里吧,里面暖和。”嘴上说着,便迈步朝小环走去。
小环心中知道生了变故,惊惧非常,听到门口汉子的声音,只觉熟悉,忽地惊觉竟是那客栈中的店家,脑中猛地闪过那说书先生口中谋财害命的“黑店”,再也控制不住,“啊”地一声呼喊出来,声音凄厉,在黑夜中远远传出。
不远处的马车里,小珠子听见小环的凄厉喊声,眼中忽地又闪现方才那颗蓬乱的头颅,心中惊恐,紧紧缩身在车子一角,浑身颤抖不已。家仆全福听了声音,心中一惊,忙下了车子,朝客栈门口奔来。
“店主”老黄料不到对面女子竟会发出如此尖利一声喊叫,心中一惊,后悔方才没有立时出手制住对面女子。知道这一声喊必定惊动两辆马车中人。没得说,只能再费些力气,先将碍事之人料理了,再说其它。
老黄抬眼见马车方向奔过来一人,料想是那仆人,并不在意,却也不想自己动手,便转头朝客栈内喊了一声:“铁锁,出来,有事做了。”
那屋内的铁锁听了,忙从屋内奔出,迎着对面奔过来的全福,手上一抖,缠在胳膊上的锁链便直朝全福打去。
家仆全福见那店中奔出一人,朝着自己过来,因外面天色黑暗,那人背光而来,尚未看清对方面目,只闻“嗖”的一声呼啸之声,前胸被一条锁链猛地打中,只觉犹如被一根木棒当胸击中,一阵疼痛,胸口气血阻滞,一口气上不来,身子站立不住,便摔倒在地上。咽喉处一阵发热,“扑”地吐出一口鲜血。
那车内的两个车夫看不清客栈门口的情形,心中猜想应该是出了事情。
想过去探看,心中忐忑,实在没那个胆量。想驾车离去,毕竟不知前方发生何事,一路车马钱并未结算,总怕失了这一桩难得的买卖。况且,那大小姐还在车上,若有个闪失,两人担不了干系。看着黑漆夜色,两个久走长路,经历过风雨的县城里的赶车汉子便只得躲在车里,竖耳听着外面的声音。
铁锁锁链一抖,打倒家仆全福,知道全福受伤不轻,一时半会儿难以起身。便不理会全福死活,转身走到老黄身边,脸上嬉笑着看着对面那惊恐万状的小环,感觉一丝躁动从心底升起,难以抑制。
小环眼见全福被对方不知用了什么器物一下打倒,自己心中最后一点依仗也就此失去,只觉身子如堕冰窖,浑身颤抖,本能地向后挪动身子,想要转身逃离,两腿便如坠了铅一般,难以迈动脚步,心中知道今日难以幸免,口中轻声央求道:“爷,爷,饶过我吧,饶过我吧,我不想死,不想死。”
老黄与铁锁看这女娃如此,便如猫看着被自己捉住的老鼠,明知对方已经是口中之食,却还想戏弄一番,另寻些乐子。
“咱怎会让你死呢,你这女娃乖乖听话,听话就不会死。”老黄轻声笑着,霭声说道。
铁锁看着小环怯弱的身影,只觉心中欲火升腾,若不是老黄在身边,便要扑上去在这弱小胆怯的身子上肆意妄为一番。
婢女小环方才那声受了惊吓之后的撕心喊叫已经过了有半盏茶的时分,本是惊悸中的本能呼救,却不知,这一声凄厉呼喊,将一个“沉睡”多时的心智唤醒过来。
何关自打进了客栈,便按老斧子安排,坐在屋子一角的桌旁。
“伙计”铁锁端上来“生姜水”,何关本能地端起来想喝,却猛地闻到那生姜水中一股淡淡的味道入鼻,只觉这味道有些异样的熟悉,猛地想起这是蒙汗药的味道。至于如何得知,却也说不清楚,仿佛便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一般。
确定了生姜水中混入了蒙汗药,何关便将杯子放回原处。待见对面桌旁的三人相继晕倒,心中也并不吃惊,只觉那是当然之事。
那金二与店中两人谈笑之声传到何关耳中,何关心中明白这其中的勾当,而对自己身处其中,前路如何,并无多想。只是脑中隐隐地竟莫名想念起那平易县乡下的“媳妇”孟小小了,忽地心中一热,便想立时起身回“家”去。
(三)
“何关”念起伤重被救之事,却于受伤前的事情一片模糊,仿佛记得,却又记忆不清,便是连自己的姓名都忘得干净,听身边旁人叫自己“何关”,只觉这名字甚是耳熟,那便就叫何关吧。
“何关”,何欢……那个拦在自己身前,救下自己一命的汉子名叫何欢。是何欢救了“我”。
那“我”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呢?又是谁要杀“我”呢?为了何事定要杀“我”?
如此想着,只觉头痛欲裂,难以再多想下去。
每每拂拭着身上的伤痕,只知道那模糊不清的过去满是血腥争斗,残酷杀戮,而究竟为何杀戮,为何流血,却实在记不得了。
就在整日介努力回想着那若隐若现的过往时,一段莫名的姻缘被安排好,便与那救了自己性命的姑娘何小小结成了夫妻。天上掉下来的娇俏媳妇与一段平静美好的日子,这都是何关回忆里,那残缺过往中从不曾有过的。夜晚抱着那带着无限暖意的温软身子,何关不再多想了,过去如何都不重要了,他就是“何关”,他有了老婆,有了家。他就想这样过一辈子了。
孟三哥张罗的衙门里差事,从本心来讲,是不愿去的。但媳妇孟小小想让自己出去“见识见识”,那还是应该听媳妇的。
至于当上衙役头一日便接下的这趟差事,何关倒是并无过多关心。差事便是差事,无非就是听别人命令做事罢了,隐约记忆中,自己此前仿佛也是做着同样的事情。只是更加血腥罢了。
半路上,两个同行死了。这趟差事也变得有了血腥的味道,终于有了以往记忆中的某些影子。何关心中那模糊的过往仿佛清晰了一些,莫名地,心中竟害怕了起来。
不是因为路上的血腥,是被那并未完全忆起的过往经历过的血色。之后行在路上,便是处在那莫名的惊惧之中。便是到了客栈中,仍是未能从那过往的惊惧中真的醒来。身边发生的事情,反而不重要了。直到屋外那一声女子的凄厉喊声传到耳中。
那一声喊叫仿佛勾起了更多记忆,只觉头脑阵阵轰鸣,而之后屋外传入的对话也如利刃戳刺着何关的内心。
何关努力回忆着一些什么,还是难以清晰记起。回忆中,一些人,终是没来得及救下,最终成了心底深处难解的伤痛。即便是记忆模糊,那伤痛的感觉却清晰强烈,锥心刺骨。
何关口中轻声道:“我来救你,我来救你了。”如此说着,缓缓站起身子,离开方桌,迈步朝门口走去。
何关的反常举动,引得金二几人的注意。金二出声道:“哎,那小子,你怎地了?”
何关对金二的问话充耳不闻,几步走到了客栈门口。金二来了怒气,大声道:“老斧子,管教一下你的手下,若是再这般装傻充愣,没个规矩,那便不留了。”
老斧子也奇怪何关的举动,听了金二的吩咐,忙快步走到何关身边,一把拉住何关的手臂,大声道:“你这小子,发的什么疯?”
何关发觉手臂被老斧子抓住,本能地反手一扣,那老斧子伸出的手臂便被何关的手抓住。也不见何关如何动作,老斧子只觉手臂一阵剧痛,竟抬不起来,心知是脱臼了,口中“哎呦”呼痛,身子后退两步,坐在身后的一张方凳上。
金二见老斧子的样子,知道是手臂脱臼,走两步过去,两手抓住老斧子的手臂,运力将脱臼手臂复原,心中暗自吃惊,料不到这痴呆小子竟有此手段。此前,确是小瞧了他。
何关走到屋外,那老黄与铁锁正站在蜷缩颤抖的小环身前,看着这弱小的“猎物”取乐。听到身后声响,转身回头,见那年轻衙役已经走到了近前。
铁锁大声道:“你小子做什么,想寻死么?”
何关立住身子,两眼盯着铁锁,一字一字道:“你要杀我么,你真的要杀我么?”
铁锁听了何关问话,忽地感觉心底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惧意。
此时,天上小雨已经停了。夜如墨,风正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