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黄自从“接手”这客栈以来,便没有正式的睡上一觉。待见那客人曹三躺在两条板凳上,头枕着随身的包裹,鼾声入梦,睡得香甜,便也不觉困意袭来。伏在柜台上,头枕着手臂,本想着休息片刻,却竟真得睡熟了。直到听到门外一阵嘈杂之声传入,才猛地醒来。
见那曹三也已经醒转,边伸着懒腰,边从板凳上坐起。
铁锁站在门口,脸上满是惊慌之色地看着门外,转头看着老黄,连声道:“黄爷,你看这外面,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老黄满腹狐疑,一边甩动着两条麻木的手臂,一边从柜台后面走出,直走到客栈门口。
客栈外那条通向大路的小道上,一队人马正朝客栈行来。
当先一人是个高大汉子,手牵着马,已经站在了客栈门口。身后,一个小厮模样的汉子搀扶着一个身子微胖的长衫老者,那老者身后还随行着一位牵着马匹的身材瘦削,腰背有些佝偻的老者。再之后,便是两辆马车缓缓而行。
那当先的高大汉子大声喊叫道:“店中伙计快些出来。”
那走在后面,身子微胖的老者与身边小厮说着什么,边说边朝客栈方向指点着。
老黄悄声对身边的铁锁道:“别慌,也是过路的客人,来咱客栈里吃饭的。”
铁锁悄声道:“看这些人的气派倒像是官府中人,他们怎会到这破落地方吃饭?别是那行脚商人瞧出了咱这里的破绽,告到官府,官府里来人捉咱们的吧?”
老黄手肘撞了一下铁锁后背,悄声道:“废话莫要多说,一切见机行事。”说罢,便举步迎着那高大汉子,朝门口走去。
铁锁闭嘴不语,心中暗骂自己方才出言不慎,忘记了身旁不远处还有一位“客人”,又想到自己说话声音甚轻,那客人应该不会听到,心中又稍稍安定。
铁锁瞥眼看向那刚刚睡醒的客人曹三,心中忽地一动。只见那客人两眼盯着门外,眨也不眨,嘴角抽动,脸上竟露出一丝怪异的笑意。
铁锁心中纳闷,看这客人神情甚是奇怪,不知是睡梦未醒,还是另有别的缘故。
客栈门外,老黄对那站立门口的高大汉子抱拳道:“客官这一行到这里是过路歇息,还是另有它故?”
高大汉子正是返乡官员唐泗水雇佣的镖师陈大力。这陈大力自打远处见到“春风客栈”,便对雇主唐泗水心心念念的这所在甚是失望,心中嘀咕不知雇主对这破烂之地有什么留恋的。待见到这店主模样的白面汉子出门迎接,说话又带着一丝文绉绉的味道,如此反差,心中只觉得有趣,并不直接回答店主的问话,转头对身后的唐泗水道:“唐爷,您挑的这地方还真是有些意思,看这客栈的门面虽有些不堪,这店主倒是有些学问的样子。”
那唐泗水也已经走到了客栈门口,朝着老黄拱手还礼道:“店家,我们既是路过,又可算是专程过来吃一口家乡的吃食,念一念曾经的味道。”
镖师陈大力笑道:“您与这店主谈得来,都像那说书人讲话一般。”
老黄一愣,心中便自然冒出那“肥肠小面”四个字,拱手道:“这位爷,看您的排场实在不一般,不知您口中所说的那‘家乡的吃食’指的是什么?我先把抱歉的话说在前头,咱这客栈易手了多次才到了我的手里,以往的吃食有些已经失传了,您这次过来,或许是要失望而归了。”
不等那唐泗水说话,镖师陈大力面色一变道:“算你老板有眼力,我们这位爷是卸任回乡的朝廷官员,念着你这里的一碗‘面’,我们路过前面镇上的酒楼都没进去,就是为了你店里的这道吃食。怎么,听您说话的意思是做不出这碗‘面’了?”
唐泗水听了陈大力语带骄横之意,心中不快,本就对陈大力与女儿小珠子眉来眼去心生不满,此时更加对这雇来的镖师有了些怒气,抬手止住陈大力,不让他再多说,转身对店主老黄抱拳道:“店家,我还记得咱这‘春风客栈’里的原主家是一队老夫妻带着两个儿子一起做,那时生意兴旺,连着门口都摆了几张桌子,我那时便最喜欢坐在门外的桌子旁,一边看着路上来往的行人,一边吃上一碗‘肥肠小面’,哎,现在说来,总有四五十年了。”说罢,摇头感叹。
老黄抱拳笑道:“您说的那实在久远了,我接手时间不长,是从一个拖着一双儿女的汉子手里接过的,与您口中所说的,早就不是同一个人家了。”
唐泗水又是连连摇头叹息道:“是呀,世事变迁,物是人非,我早就预料到了。哎,前些年也曾回来过两次,都是忙于应付家事,无暇过来,这次回乡,便想过来看看,若能再坐在门口,看着那大路,吃上一碗‘肥肠小面’自然是最好了。”
“哎,说来真是过意不去了,您口中那碗‘肥肠小面’便在那失传的吃食之中了。前些年,战乱波及,百姓困苦,不要说那猪肚子的好东西,就是那猪肉,也是难得一见,这碗‘面’便于这客栈转手中没了传承。现今世道安稳些了,想着将那过去的手艺拾起来,却又没那个天赋,不知道从何拾起。”老黄摇头感叹道。
唐泗水心中对这结果也曾有所意料,只是此时听店主说来,仍是觉得颇为遗憾。一时无语,只是打眼看着客栈周遭各处,微微摇头叹息。
那陈大力听店主说出那“面”确已经失传,心中在方才错过镇上酒楼时便积下的怨气抑制不住,怒声道:“你这店家,一碗面都做不出来,还开得什么客栈?”
唐泗水心中气极,正想回身斥责陈大力,不想忽地听客栈之中冒出一个声音道:“奶奶的,你这高大汉子真地无理,人家店家都说了缘由,你还在这里掰扯不清,他奶奶的,仗着你腰上有把刀,便就如此骄横么?”
众人一愣,举目朝客栈内看去,只见一个瘦小的黑衣汉子走出客栈,双手环抱,两脚劈开,站在客栈门口,仰脸怒视着陈大力。
此人自然就是那癞头曹三了。
陈大力见一个穿着不似伙计的黑衣汉子大喇喇地走出来,仰脸对着自己,一副挑衅的姿态,先是一愣,继而原有的怒气再也压抑不住,走上两步,冲到曹三身前,低头看着曹三,撇嘴笑道:“你小子算哪根葱,哪个的裤子没提紧,把你给露出来了?”
癞头曹三仰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了一头的大个子,面色并不惊慌,也是撇嘴笑道:“爷爷我就是个过路的食客,看你欺负人,出来说两句公道话。”
唐泗水见两人起了冲突,一时便要拳脚相向,想那小个子不知道陈大力手上有功夫,心中生怕陈大力一时气恼,出手伤了对方,忙在后面出声制止道:“大力,不得惹事,既然这里没了那‘肥肠小面’,我们便就此离去吧,咱去前面镇上吃喝,别误了过午的行程。”
陈大力见那曹三满脸的江湖气,只道是个当地的泼皮,便也不想多惹事端,扭头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狠声道:“不是老子还有事由,今日定要管教你一番。”说罢,后退一步,便要转身离去。
陈大力想走,却又如何走得了。
(二)
话说那曹三方才在客栈中吃饭休息时,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早从“老棺材”那里得知了唐泗水一行人员,知道有一名雇佣的镖师随行。原本想着是等唐泗水一行人进了客栈,再寻机悄无声息地出手杀了唐泗水。能不大动干戈,全身而退,当是最好。
于暗中杀戮,曹三是有些手段的。无论是随身的毒药,还是喂了毒的暗器,都是早有准备的。杀人之后还可以趁乱在那随行的车上劫掠些财物,实在是一趟美差。
不成想,天不遂人愿,这客栈里竟失传了那道吃食,那唐泗水一行人几无进店的可能,自己原先的谋划准备便难施行了。
“买卖”中间产生变故,本就不稀奇,曹三也曾经多次遇到,无非就是随机应变,见机行事罢了。
于是,曹三便想到了“老棺材”提到的那个随行的镖师。此一行人中,应该就是那个镖师身上有些武力,若想法子与那镖师生出些争执,再引起殴斗,先制住那镖师,最好令其受些小伤,再趁众人忙乱时,行刺那唐泗水。得手后,速速离去。
此种设计难在要使两人的争执看似平常,如同平素可见乡野之间村人的言语冲突一般。只有如此,那唐泗水才不致生疑,才能令自己接近对方,方便一击必杀。
而最难之处便是要如何在那一行人匆匆来去的短短时间里生出看似平常的争执,这自然是要看准时机,多少也要凭些运气了。
癞头曹三躺在板凳上,脑子中思量着,也默默祈祷老天爷相助。而事情的发生竟比曹三预想得容易了许多,甚至曹三自己都真有一丝怀疑是老天爷真地在暗中帮忙了。
那镖师陈大力非但就是那一行人当中最先过来问话的,更是对这客栈老板的答话颇为不满,满口怨气。这正给了曹三寻衅的机会。曹三自然不会放过,立即站出来说话。看似像是维护店家,实是迈出了自己计划中的第一步。
而今陈大力听了雇主唐泗水的话,后退一步,想着一走了之,曹三又怎能让他就此离去。
“哈哈,主人叫了,疯狗也要乖乖听话了?”曹三言语刺激着陈大力。
陈大力听了,怒气猛地上涌,大吼一声,奔到曹三面前,低头狠狠地盯着曹三的两眼,怒道:“你小子真个是寻死么?”
唐泗水料不到这店里出来的黑衣汉子竟如此强硬,竟使这一言半语之间的争执真的到了要动手的地步。
“大力,算了,不要与他乡野小民计较,初回乡里,我不愿生出事情。”唐泗水大声说道。
一旁的师爷王世安拉了唐泗水一把,悄声道:“我看那黑衣汉子像是故意生事,不如就让陈大力会一会他,看那人是个什么来头,若是背后有缘由,躲也是躲不过的。”
唐泗水听了,扭头看了师爷一眼,见他面色沉稳地看着前方,便微微点了点头,不再出声制止。
陈大力听了身后唐泗水的喊声,也看出这黑衣汉子有故意惹事的嫌疑,两眼瞪着眼前的曹三,心中怒火翻涌,但真要出手,又一时犹豫不定。
而此时,唐泗水的女儿小珠子从后面一辆车上探出头来,对着自家父亲道:“爹,咱快些走吧,车子里热死了。”
这一声柔柔的喊声,终于让这场争执难以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