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怀吟起床的第一件事是睁开眼睛,第二件事是拿起手机,第三件事是给自己创建一个微信小号。
他在网络随便找了一张可爱图片当背景,名字经过斟酌考虑最终定为“银杏树”,虽然这也不太像是位小姑娘的名字。
徐西淮的日常号是xxh加电话号码,工作号直接是电话号码。
庄怀吟可以换个地方当树洞,之后就用小号发吧。
虽然狗不需要树洞,但庄怀吟需要徐西淮。
【哥哥我是问你头疼的那位,我检查过后没太大问题,但能经常问你些问题吗?因为我很孤单。】
庄怀吟照样该见的见该送的送,什么“我要你离我远点”,他偏要自己贴上去。
冯子祺在听到庄怀吟的“穷追不舍”的故事之后感到非常无奈。奶奶一直在家里。庄怀吟来了冯子祺家,奶奶说要包饺子,恢复地很不错。
冯子祺无聊损他:“不是我说,人徐医生压根就不喜欢你,你这样有什么用?”
庄怀吟死犟:“怎么就不喜欢了?他还理我说话,他还吃我做的饭呢。”
冯子祺翻了个白眼。
冯子祺见不太到他这股韧劲,“你这话说的,我不说了,你好自为之吧,我可不会安慰你。你咋还越挫越勇了呢?搞不懂。”
庄怀吟回答说:“你肯定不懂啊。”
冯子祺捏着饺子皮包好,“是是是,不懂你们同性恋那回事。你还劝我天涯何处无芳草呢?都这样了你在坚持什么啊?真搞不懂。”
庄怀吟眼睛看着肉馅,觉得多了又放回一点儿,“因为一直喜欢。”
后面干脆全包了进去,满满当当。
“哟哟哟,一直喜欢?多久了啊?五年?有六年了吧,怎么不来找呢?”冯子祺说。
庄怀吟答:“不知道在这儿。”
冯子祺:“A大只有一个,溪余能考上的长得帅的大学霸也只有一个,大学没找过?”
庄怀吟说:“没有。”
“一直没找过?”
“不知道在哪工作。”
“那你怎么过来的?这样很好受吗?”
饺子皮还没见底,但话说不太下去。
“是痛苦的。很像人溺在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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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次之后家属就没再来,看来事情是妥善解决了。
“现在都是些什么人啊,徐医生可是A大毕业的,怎么还要受这些气?真是乱说话。”
有护士在随意谈论。
谈了好久终于回到原始事件,一切原委尽数说出,打闹不听话的是快要年过半百的大人,乖巧听话的却是十几岁的小姑娘。
患者刘力被送来医院是孙女刘云云打的急救电话,嘴巴声音都在颤抖,带着明显的哭腔,做手术时姑娘在门外等,嘴上总念着些什么,眼睛止不住流眼泪,在门外来回走。
事情发生在周末,姑娘上高中在家写作业,高中一直住寝,寒暑假才放学回家。打开门发现爷爷情况很不好,爷爷身体羸弱,腿脚走不利索,背也佝偻,爸爸妈妈在外工作,好久才回一次家,从小就爷爷奶奶带大,她不知道爷爷就这样突然离自己而去,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接触死亡。
可是死亡这门必修课,她好像怎么也学不会。
在爷爷去世后姑娘来了医院几次,有时跟着妈妈来,知道妈妈不在理,可是声音不够大也拉不住,她哭泣,但好像没有用,她感觉很羞愧。却不能改变。
有几次姑娘偷偷地来,去跟徐西淮道歉,她带着哭腔,眼睛依旧肿着。徐西淮说“没关系”,这并不是她的错。
姑娘实在绷不住,她想说一些东西,她说:“我好想我爷爷啊,怎么这么快就离开我了呢?”
徐西淮安慰:“我听着呢,你说出来吧。”
他在聆听一个女孩的思念。
“我上小学前的记忆一片空白,家里的房子正好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建起,建在路的边上,用砖头做,不要再盖瓦片,只依稀的记得建成房子做酒的那天,不大的客厅有张棕榈油色的桌子,有大人抱着我,有好多客人,而对于那个老屋,就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我以前从奶奶那里得知,知道鸡鸭同猪一起关,因为白天的劳累晚上奶奶睡得很熟,有好几次被偷过,是谁偷的都心知肚明,可是也就会这样算了。”
“奶奶说还会有蛇,上厕所的时候都看到过。 直到一年级我才有记忆,我六岁的时候就读一年级,好小好小,家里在一个村子里,而小学是在镇子上,走路有点远,那时我小小身板,要走四五十分钟的样子,而现在,其实不过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可是我依旧不确定,因为上初中后就再也没走过。”
“一年级我真的好胆小,现在好像依旧如此。 我清晰地记得那时的样子,除了我自己本身。那时爸爸妈妈在外地,爷爷奶奶只有老人机,还是没有游戏的老人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记录,一年级长什么样子,总是模糊不清。”
女孩放缓语气,接着说:“我记得那时爷爷的背很直,一点也不像这样弯曲,我记得他那时走的很快,一点也不像现在蹒跚,我记得他的眼睛很好很亮,一点也不像现在这样看不清。”
“我记得他拉我的手一起去学校,开学的一个星期,怕我不习惯,他早上送我去学校,然后就坐在食堂门口,小学很小,教学楼只有一栋,旁边就是食堂,有人在拿斧头砍柴,我记得他有一顶帽子,就那样坐在食堂门口,看着那些人砍,这样坐着一上午,直到每节课下课我才能看到他,他会笑,尽量坐在显眼的地方,我只要从教室里跑出来就能看到我爷爷。我笑地很开心,爷爷也会很开心。”
“然后中午放学带我回去吃饭,下午再送我去,依旧在那坐着,食堂叔叔下午不砍柴,因为学生晚上都会回家吃饭,爷爷没有人可以交谈,他就那样坐在那,等着下课铃响,等着我跑过去,然后笑”。
“然后下午放学回家。 回到家要先玩,那时候玩什么都忘记,家里没有电视,门前有根电线杆,不记得有没有伙伴,爷爷奶奶的床对着,留中间一点点空隙,放着一张桌子,很矮很矮,刚好适合一年级的我,那个六岁的我。
“然后不自觉天黑,想起写作业,爷爷买了一个台灯给我,是绿色的,明明房间里有灯光更亮,可我就是更喜欢开着台灯写,那时爷爷会在旁边教,教简单的算数,肯定还教过一些别的什么,但我已经全都忘记了。 ”
“爷爷就这样在食堂呆了六天。我也变得更加不害怕。家里人一致觉得一天走六趟我会受不住,于是在学校附近找到一家餐馆,中午固定在那吃。然后六趟变成四趟。 ”
“你知道吗?那时一趟要走四十多分钟,拿一趟四十分钟算,一天有一百六十分钟在路上。”
女孩脸上在笑,徐西淮想那时候她一定很幸福。
“背着独有的小书包,到校门口就给爷爷,它不重,但我好像没怎么背过,我的手拿着零食,我走路都蹦蹦跳跳,我可以摘狗尾巴草玩,有时还会有黄色的花。 这样走到四年级,台灯还在呢,一点都没有坏,只是爷爷不会再教我写作业,他自己也不会了。”
“五年级妈妈回来了,我坐妈妈的车去学校,爷爷不要送我了,书包变大了,我要自己背了。摘不到狗尾巴草也看不到黄色的花了。我再也不要走路了。”
“爷爷身体急转直下,爸爸妈妈从外地回来,在家呆了好多年。那时光顾着读书,依旧不清楚大人的事,不知道爷爷得了什么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住院,只偶尔有印象,爷爷说他很痒,床底下放了很多苹果醋,床头总放着很多药,每一次的药有一大把,有时看着吓人,他说吃习惯了。”
“我好像没有注意,很久很久,不知道在某一天就看到他走地不利索了,听见他自言自语说好疼,看到他起不来了,他又病了。 ”
说到这里女孩哽咽。
“然后我知道他两个眼睛不一样,有一个瞎掉了。我看到他非常佝偻的脊背,我看到他蹒跚的步子,我看到他见到我回家的欢喜,我体会他摸我手的触感,春夏有茧子,很粗糙,到秋冬冷了,就缠满了膏药,肩上有,膝盖也有。 ”
“他老了,我想。”
女孩说完了,有点缓不过来,徐西淮递给她纸擦眼泪。
“说出来好多啦,不好意思我又哭了,您也许不太懂吧,可是我真的好爱好爱我爷爷。我好想他啊,希望他经常来我梦里。”
“爷爷会来梦里的,爷爷会一直爱你的。”
虽然没亲身经历过死别,可我也有思念的,我也有好想念的,我经历过的,应该是差不多的吧。徐西淮在心里想。
处理完医患关系后他整个人轻松了很多,今天晚上没有手术,虽然说共情对于大人来说是大忌,可是或多或少会受到情绪的影响,徐西淮明显情绪不高。
他脱下白大褂出门,准备打车回家,莫名其妙想到住在他楼上的“狗皮膏药”,只想摇头扶额,进小区时天空还没完全变暗,人很少,他看着不远处底面往楼里走,在不远处看到蹲着的人。
蹲着的人穿着白色体恤,有点卷的头发映着黄昏里的光,脸上带着笑意,手指拿着东西在喂树下慵懒的小猫。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总是有意或者无意出现在自己面前,更无从得知为什么不能当做陌生人不起波澜暼过一眼,他打算强迫自己这样做。
于是不理,自顾自地走进楼里。
而最让徐西淮最不解的,也许是庄怀吟好像有眼睛在自己身上。他刚刚明明没有往徐西淮这边看,却能跟来他的后面,尽力去够他的胳膊或者去碰他的手,嘴巴里说着话:
“西淮,你回来啦?你今天回的好早。”
他点了下头,用钥匙开门,想把庄怀吟隔在外面。
“你怎么啦?”庄怀吟用脚抵着门,察觉到徐西淮的情绪不太对。
徐西淮没回,低头看他的脚。
庄怀吟歪着头看他眼睛,问:“还在为前几天医闹的事情不开心吗?不是已经解决了吗?那一家人蛮不讲理,你不要因为这个影响情绪。”
徐西淮想起那女孩说的话,觉得庄怀吟的话有点以偏概全,他说:“在不知道全部的情况下不要妄下结论,脚拿开。”
庄怀吟这话只觉得他还向着别人,“你怎么这么说呢?我向着你的。心情不好就说出来,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你是因为什么东西不开心呢?”
“你最没资格说这种话,自己做不到就不要要求别人按照你说的做。”
是啊,他最没资格,毕竟当时他就是发生了什么也不说,别人发现不了,他就自己烂在肚子里,等到别人发现时,他人都不见了。
庄怀吟说:“我们今天还是不要扯别的事情好吗?我只想你能开心一点,哪怕骂我转移一点注意力呢。”
后来他又补充,“如果你说出来能好受一点的话,随便扯也没关系。”
后来徐西淮很简略地概括了今天他听到的故事,像庄怀吟解释了为什么不要“以偏概全”,说到最后他自己都没发现两人就抵着门说了很久。
说到结尾时庄怀吟突然转到自己,无厘头说:“她的爷爷和我家里人好像,你记不记得之前我们走在我家的小路上,两旁也有很多狗尾巴草,也看到了黄色的花。”
徐西淮不自觉看着他眼睛,认真听他讲话。
说完后仔细回忆起那样一条小路,与姑娘和庄怀吟说的重合。
最后徐西淮点了点头,几不可闻“嗯”了一声。
庄怀吟又说:“当时我爷爷手上也有很多膏药,为了备着,我们还一起去镇子上买过膏药。”
后来他又说:“其实现在他手上也很多,但是好在我能经常回家,虽然还是得备着。”
徐西淮没点头也没说话,脑海里是庄怀吟爷爷的样子,很模糊,包括那个画面里的他奶奶,包括庄怀吟。
“唉呀别想了,回家吧回家吧,我不打扰你了,在这蹲了这么久站了这么久也没踏进去半步,抱一下你总不过分吧?”
庄怀吟询问没一点儿用,因为回答都是拒绝。
于是干脆穿过他垂着的手搂住腰,下巴在肩膀上抵着,脸颊磨蹭到他的脖颈,怕又被扇巴掌,一秒过后就自己松开了。
“早点睡觉!”
说完直接跑上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