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嘀”
“0816”
密码锁响起一串欢快的音符,门即刻弹开。
赵泽的公寓离IFc很近,工作会议太晚时会临时在这边过夜,但现在变成了长住。
他的密码锁对于梁沐沐来说太好猜,她的生日。
梁沐沐推门走进去,迎面闻到室内海洋香氛掩盖下的烟味,二居室的格局,灰黑蓝的色调,装修很简洁,没什么生活气息。
黑色茶几上文件成堆放置,沙发椅背上挂着两件来不及送洗的黑色外套,玄关只有男士皮鞋,最外面一双,被踢歪横在门口,可见赵泽出门时有些匆忙。
梁沐沐将沙发上的外套用衣架撑起,挂到玄关的开放式衣柜横梁上,简单收拾了桌面上的文件,她略微过了几眼,全是港城几家公司的财报,有些是今年注册的,有些是前几年就成立了,更早的还有十几年前就开始筹备的项目公司。
这些资产赵泽盘了这么多年,数额已非常可观,但在梁沐沐看来简直胆战心惊。
两天前,她托人在美国做的dNA检测出了结果,梁沐沐在第一时间收到了同学发来的检测结果图片。
通过比对样本中的dNA序列,被检测的个体之间没有共同的遗传标记?。
结论就是,她与梁茗贻没有血缘关系,她不是她的女儿。
虽然已有预感,但真实看到验证结果,还是几乎让她崩溃。
她给赵泽打电话,想见他,但赵泽说他在林市,要两天后回海城,她不想他在外地为她担忧,电话中什么也没有说,只说等他回来。
但是这两天实在太难熬,扼制心中想要立即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冲动已算其次,更要命的是面对梁茗贻无微不至的照顾,感受这份明知不属于自己的母爱,没有勇气与她坦白,想象如果让梁茗贻知道,她倾注了所有疼爱照料长大的女儿,其实是丈夫与别的女人所生的孩子,那她会有多绝望……她又会如何看待她。
她还会认她这个女儿吗?
还是会恨?
梁沐沐每每想到这里,就感觉到有千万根针往心口里扎着。
梁茗贻的拥抱那么温暖,她却感到刺骨寒冷;
她的抚摸那么温柔,她却感到万箭攒心;
她睡前的晚安吻那么甜美,她为她挑选的衣物、护肤品、书籍那么合她喜好,她在她身上培养的每一个习惯,每一样兴趣,都那么令她受益终身,但那都不是她的……
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偷走了原本属于另一个女孩的母亲,但她卑劣地不敢承认。
她感到梁茗贻错付的母爱像一层一层的蛛丝,把她束成一个茧,在寒冬中,不得展翅,只能等待死亡的命运。
茫然无措的绝望使得她无法在家里安坐,她想要弄清楚一切。
检测结果只能证明她不是梁茗贻的女儿,那她的母亲是莫如梅吗?莫爱又是谁?她身上有郑海蓉说的那枚胎记,难道她才是梁茗贻的女儿?
她不能确认,也许郑海蓉记忆有偏差。
她拿着照片,想去远远看一眼,看一眼那个女孩,她不信这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
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走着,在安静的房间里,秒针的声音格外响亮,梁沐沐躺在沙发上,有种濒死的心情,像在等待谁来宣布她的死亡。
“嘀嘀嘀”门开了,赵泽推着箱子,风尘仆仆地走进来,眼下有淡淡的黑影,看到梁沐沐在沙发上,顿时露出笑脸。
“宝贝吃饭没?等多久了?”他脱下皮鞋,拖鞋都没穿,急忙走去沙发旁,摸摸她的脸,“怎么了?不高兴?”
梁沐沐坐起身,沉默地拿起手机,点亮屏幕,递给赵泽,给他看那张检测结果的照片。
“我拿我妈和我的头发去做了检测,我不是她女儿。”梁沐沐语气平稳,身上所有气力都集中到了眼睛里,她目光一刻不落地盯着赵泽。
赵泽笑容僵住,眼眸一纵而逝地睁大,看了看她,又很快恢复如常,握着她手机立删除了检测照片,连缓存里最近删除的选项下都清理掉。
“你怎么发现的?”
梁沐沐与他说了这些天她所有的推测和怀疑,赵泽认真听完,冷静问她:“你告诉过别人吗?你哥知不知道?”
梁沐沐不置可否,说:“爸,你关心的就是这个吗?你觉得能瞒得了多久?”
“二十多年也瞒过来了。”
梁沐沐捂着胸口,那里面疼到不行,眼泪大粒大粒流下来,“真的是你把我和莫爱交换的吗?我……我是不是莫如梅的女儿?”
赵泽把她抱住,抚顺她稀稀落落的发丝,道:“你只要记住,你是我的女儿,其他的都交给爸爸。”
梁沐沐指着茶几上的文件,“你这些年一直都在做准备,是不是?那些钱在国外账户转来转去,爸,你一直在帮人洗-钱,对不对?”
“你不需要知道这些,”赵泽捧着她枯瘦的脸,“你不要再查了,知道得越少越好,我会跟你妈坦白一切,她与你这么多年母女感情,她不会忍心为难你,但你也不能在她身边了,还有你哥,以后也不要见你哥了。我很快能处理完,我们去港城,化疗去那边做,爸爸陪你,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梁沐沐摇头哭着,似要抓住什么捉不住的东西,“爸,你不要一错再错了,我不需要那些钱,你停手吧。”
“沐沐,这么多年,我已经停不了手了,”赵泽拿了纸巾为她擦眼泪,“你再忍耐几天,林市这批款我处理完,我们就走,离开海城,去哪里都可以,我们再也不回来。”
“可是……可是……妈妈……”
她一想到梁敏贻知道一切后即将面临的,如黑夜望渊般的绝望苦痛。她不忍心离开她,虽然,虽然,她已然变成她苦痛的根源。
她泣不成声,白纸一样的面容已挂满干枯的泪痕。
秋雨像冻霜,重重敲击着落地窗,零星雨点,变成了倾盆之势,雨水击打玻璃,发出阵阵轰鸣,梁沐沐觉得雨打的不是玻璃,而是她的心。
哭过一阵,昏睡过去,再醒来是在卧室,赵泽的床上,她爬起来,披一身黑色薄毯,走出了房间。
赵泽在厨房煮面,玉带宽面,加了两个鸡蛋和几片青菜,见她已坐在餐桌边,给她热了杯牛奶,递给她。
“你妈来了电话,我说你在我这里,今晚不回去了。”赵泽说着,转身去捞面条。
清汤面还是熟悉的味道,梁沐沐吃着却有些恍如隔世的况味。
吃了一口,便再吃不下了。
过往的一切美好,她公主一般的童年,爱她的母亲,护她的哥哥,那个名为家的城堡,都成了一场荒唐谎言的罪证。
她是这桩罪中唯一的受益者,她仿佛也成了共犯,她靠着赵泽的肩膀,让自己不至于支撑不住。
她睫毛扑动一下,想到了什么,坐起身,对赵泽说:“爸,我们还可以弥补。”
赵泽叹气,看她,“沐沐,伤害已经造成,没有办法补,而且,这也不是你的错,是我对不起你妈妈,你不用承担这些,你听话,别胡思乱想了。”
梁沐沐紧抓着他肩膀说:“莫爱,让莫爱回梁家,我们把她的都还给她,让一切都归位,有什么后果,我们一起面对,我们求妈妈原谅,你不要再做危险的事了,国外那些账户资金,切断一切关系,我来处理,我能处理的!”
“你不能碰!”
赵泽取下鼻梁上的眼睛,眼白中红血丝狰狞,“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被原谅的,一旦茗贻知道你不是她的孩子,我都无法判断她会做什么,但我不能赌,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让你一辈子安稳,你相信爸爸,现在不要说,我现在不能分心,必须先处理好外面的事,你等等我,我来说。”
梁沐沐指缝深掐在他毛衣里,“那莫爱……她回梁家……”
“她要想回梁家,她早就回了。”
梁沐沐呼吸凝滞 感觉周边空气都稀薄了,“莫爱她……知道?”
赵泽沉眸点头,深吸一口气,又沉沉吐出来。
“几个月前就知道了。”
“那她为什么不去找妈妈?”
“她根本就不想认梁家的人,也不想进梁家的门,她只在乎程景行。”
梁沐沐玉骨般的指节捂住了嘴,“难道景行哥也……”
赵泽急切地说:“不,他还不知道。”
想起那顿食不知味的晚饭,程景行句句暗讽,毫不掩饰对他的敌意,犀利眼神如利剑藏着冷锋。
“莫爱随时可能告诉他,他不会袖手旁观,”赵泽看向梁沐沐,“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下个月,沐沐,等到下个月,我把林市的事收尾,钱的痕迹……不能留,我处理完后,会向茗贻说明一切,这段时间,你忍耐一下,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梁沐沐紧拧着眉,看着父亲几近花白的头发,又冒出了更多的白,沧桑的额角又多了几道斧刻般的皱纹,瞬间老了许多,矍铄的眼眸里看的全都是她。
她如咽了一口炭火般闷声点了点头,哑着嗓子说:“每天在家,跟妈妈在一起,我怕我……我忍不住。”
“没事,”赵泽扶起她的脸,“她集团的事走不开,你去镜湖住一阵子,我来跟她说。”
她抱住赵泽的脖子,任由热烈滚落,她想起一年圣诞节,赵泽买给她一个品牌限量版的水晶球,里面有一座大雪覆盖着的粉色城堡,轻轻一摇,雪花飞舞,美轮美奂。
她想这颗水晶球能永远摆放在她的床头,或许在很遥远的以后,她出国读书,恋爱结婚,不可能一直带着它,但至少也能陪伴到青春,再不济也可以走完童年。
可惜,那年元旦,这颗水晶球被梁穆拿去玩,砸碎了。
她笃定的,坚信的,会一生一世守护着的那座城堡,也碎了。
————
问夏的槐花开了两茬,院子里落了满地斑白,如融不掉的雪。
夜里来了一阵疾风骤雨,满地飞花被雨带入泥土里,清淡花香中饱含潮气。
莫爱关了窗,给藤架上的猫窝里加了一条白色小绒毯,猫“喵”了一声,钻进毯子里,开始舔爪子。
她摸摸它的头,返回房间里。
程景行已经上床,靠在床头,手里拿着她刚看了一半的《午梦堂集》随意翻着。
软绒的蚕丝被是变天后,莫爱新换的,往年这个气温她要盖得更厚才睡得着,现在倒是不必了,床上那人跟火炉似的。
她抹了乳液,上床来,牵过被子盖好,身子靠在另一侧床头上,举着手机,查看未读信息。
程景行翻过一页《浣溪沙·春恨》,有些犯困,懒懒地说:“许天来又给你寄东西了,柏崖群山都要被他搬空了。”
莫爱呵呵笑,肩膀摆动一下,继续手机打字。
“他寄的又是膏药吗?”
“嗯,我正跟他说让他不用寄了,我后背的伤,变天也不怎么痛了。”
“是吗,”程景行合上书,把被子掀开一道缝,手伸进去,摸探她后背,“今天降了好几度,没觉得疼了?”
莫爱被他摸得背脊麻痒,赶紧敲上最后几个字,发送出去,把手机放在床头上,抓他的手,不让他乱动。
老实不过两秒,他又翻身压着她说:“真不疼吗?脱了我检查一下。”
莫爱耦臂般的手臂搂住他肩膀,睡衣被他扯落大半,他的手掌在她背上摸索,她舒服地叫了一声。
外面夜雨寒风呼呼刮着,被窝里烘着热腾腾的体温,轻柔缓慢地接吻,没有一定要做的指向性,单纯享受着肌肤的抚摸,唇舌的缠绕。
“看来是真不疼了。”程景行坏笑着。
莫爱吻他嘴唇一下,“有你天天贴着我,膏药都省了。”
“哦,说我是膏药呢~”
“哈哈哈,你不是吗?”
程景行伏身吻吮她脖颈,热烈的气息喷在她脸颊:“你都把我贴上了,那明天是不是也得带我回镜湖。”
莫爱一时没反应过来,“原来搁这儿等着我呢。”
程景行抬起头,停悬在她视线上方,“说真的,明天周末,我陪你回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