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爱选的是一家西餐厅,开在相邻的弄堂里,走路过去二十分钟。
餐厅是余煜推荐的,他留学时的同学回国开的。
店不大,装修很用心,墙壁大量裸露原始的红砖,店内挂置从世界各地淘来的手工编制品。
桌椅选用原木清漆的简单款,没有大桌,都是两三人的小桌台,适合三两好友安静地吃饭聊天。
暖色小灯泡立在桌面中心,营造温馨氛围,莫爱把花放在旁边的座椅上,顺手扫了桌面上的二维码点餐。
购物车里,她看到孟育之已经点好西冷牛排和红薯条。
“说好我请,我下单后,你不许付款。”莫爱忙阻止他抢单的意图。
被看穿了,孟育之讪笑着退出小程序,眼神无意中又落在了旁边座位上的白玫瑰,脸色显出些无奈,好似程景行也坐在那里,阴魂不散。
莫爱点完餐直接付了款,说:“东西你带来了吧,我想看看。”
孟育之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手机递过去。
上个月,管床护士在莫如梅住过的病房里找到这只手机,被藏在床头后面,用医用胶带松松固定在铁板背壁上。
护士将手机揭下,放在了护士台的失物招领处。
一个多月无人认领,前两天,照顾过莫如梅的护工阿姨去医院上工,偶然看到这只手机,认出这是莫如梅生前用过的。
于是护士将手机拿给了孟育之,请他转交给莫爱。
莫爱拿过手机说:“你可以寄给我的,不用特意跑一趟。”
孟育之喝一口水道:“找个能把你约出来的理由不容易。”
话语有些苦涩,年后孟育之没少努力,约莫爱见面的理由总是欠妥,被她一两句话婉拒。
他一直耿耿于怀自己没有陪她度过最难过的时刻,仿佛是一路与她历经风浪的船员,却在惊涛骇浪来临时,将她独自留在了船上。
是以他总想去弥补些什么,但在莫爱始终界限清晰的朋友站位中,他弥补的心显得多余,且不得其法。
手机在莫爱掌心翻来翻去,款式很旧,像是淘汰下来不再用的旧手机,她完全没有印象。
按了开机键,屏幕亮了。
“本来是没电了的,”孟育之解释说,“我找充电器充了电,想着你可能想要打开看看。”
开机后,屏幕显示密码锁。
“阿姨确定是我妈用过的吗?”莫爱问。
孟育之切着牛排说:“她很肯定,你没见过吗?”
莫爱歪着头,道:“可能是她以前的手机,我试试密码吧。”
她试了莫如梅的生日,她自己的生日,还有从前镜湖家里的座机,都不对。
手机已锁屏,莫爱只得放弃,把它放进包里。
牛排粒方方正正排在盘子里,孟育之刀法利落,切得如激光打格器分割开的。
“我还没碰过,你要不要尝尝?”孟育之放下刀叉问莫爱。
莫爱叉着意面,笑着摆头:“你吃吧。”
服务员问要不要开瓶酒。
莫爱看向孟育之,询问他是否需要。
“你能喝吗?”孟育之反问她。
她讪讪笑说:“能喝一点,随你。”
孟育之镜片后的眼眸微敛,道:“我开车了,等会想送你回去,我们下次吧。”
“好。”
莫爱喝一口橙汁,将话题引到他们熟识的几个医生护士的近况上。
孟育之温文的语态说什么都引人入胜,从不让莫爱的话掉在地上,也会在恰当的时刻静下来,做一个虔诚的聆听者。
他时刻把握着话语中进退的分寸,深知自己已未在她心里占得先机,只能仔细经营,以期能近她一步。
不知不觉,夜幕四合。
两人从餐厅出来,走去停车场拿车。
浓重夜色倾倒下来,春夜白花老巷弄,有种水墨青黛的意境美。
静静走着,莫爱感受到孟育之看到她手中花束时的欲言又止。
“你想问我和景行有没有在一起?”
“可以问吗?”
莫爱拢一拢花,道:“其实我……很害怕。”
“怕和他在一起?”
“嗯。”
孟育之推推眼镜,细细琢磨着接下来的用词,想要问出正确的,而不至于让她为难的问题。
莫爱看出他的疑惑,主动解释说:“跟你说件事,也许能让你理解一些吧。”
孟育之点点头。
“我小时候经常跟我妈去上班,因为家里没有人照看我。有一年她在游泳馆做清洁工,每天清场后,她要打扫更衣室,就让我在泳池边的座椅上画画写字。”
她娓娓道来的声音,让这古巷显得更加静谧安然。
她刻意将感受和细节隐蔽。
清场后的泳池空无一人。
她独自坐在幽暗空旷的泳池边,手中纸笔分毫未动,冷光灯把池面打成深蓝色。
在更深的池底是一片黑暗。
轻微水响像时时刻刻拨动她警惕神经的拨片,一声一声,令她频频抬头寻声。
“阿姨不怕你落水?”孟育之是了解莫如梅的,但他依然惊讶于她作为母亲,照顾七岁孩童的粗放和大意。
莫爱摇头说:“她知道我不敢靠近泳池,可能从来没有担心过,没想到我真的落水了。”
那天有两个孩子偷偷跑进已经闭馆的游泳池。
一个十来岁的哥哥,带着七八岁的弟弟下了水。
莫爱听到有嬉笑声,起初还觉得欣喜,让她惧怕的心情稍得缓解。起码在这空寂的场馆里,她并不是孤单一人。
后来听到小男孩的呼救,她跑去池边看,十来岁的哥哥不知所踪,弟弟在深水区奋力扑腾,大声呼喊着“救命”。
莫爱万分恐惧,想去找莫如梅求救,但眼看男孩在水中扑腾出的水花越来越小,声音减弱,无助的眼神分明已经投向了岸边的她。
她情急之下,跑去拿泳池墙壁边挂着的救生圈,但她不够高,连跳几次都够不着。
呼救声停止,她慌了,跑回去看时,水面已是一片平静,幽蓝光影下的黑暗水底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不知是哪来的勇气,让不会游泳的她,跳下了水。
池水往她耳鼻肺腑里一阵猛灌,她睁不开眼,幽深池底生出了无数只无形的手,将她抓拽下去。
水底混沌中,她听到了嘈杂的人声,小男孩的哥哥叫来了人,将他们两个捞了起来。
“你知道我被救后,我妈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莫爱是笑着说的,好似这几近溺亡的往事没有给现在的她留下任何伤害。
孟育之摇摇头,她会如此问,那一定是他想不到的反应。
“她打了我,骂我多管闲事,然后每次她上班,就把我反锁在储物室里,那个房间,连个窗户都没有。”
在持续封闭的环境中,她的恐惧,她呛痛的鼻腔,她想要救人的勇气,她被打到淤青的肩背,都无人看见,无人问津。
习惯被忽视的孩子,会认为不被人看见才是生活的常态。
年幼时的伤痛往往在当下并无太大知觉,直到长大,能看清当初缘何会觉得委屈后,才真正感受到疼痛的剧烈。
就像被划开的新伤口,痛感要经历神经末梢的一路传递,才能到达大脑,让人发出一声嘶叫。
“阿姨她……过分了。”孟育之连给莫如梅找解释都觉得不应该。
莫爱深叹一口气道:“我一直觉得自己很渺小,不被人看见,感受应该隐藏起来,想法只有放在脑子里才安全。如果没有景行,我想我会一直这么认为。”
孟育之咽了下口水,有种吞针的痛觉,硬撑着听她说。
“景行他……很不讲道理,他靠近我的方法很强势很狡猾……就像一道我避不开的强光,一瞬间打进我的世界。我从来没有被人那样看待过,我在他眼里什么都是好的,他给了我所有关注,以前,现在,他都是那样,能看到我,感受我,所以我很害怕,怕自己……”
“不够好。”
孟育之帮她补全,大抵是渴爱的人都有过度自省的误区,他突然很能明白她为什么爱着也要远离。
“是呀,怕自己不够资格,给不了他同样的爱。”
莫爱舒畅地呼气,仿佛接受了某种更深层次的命运安排。
两人已到车旁,孟育之帮莫爱打开副驾的门,轻咳一声道:
“虽然这话我说可能会有明夸暗讽之嫌,但我还是想告诉你,程景行是半点不会委屈自己的人,他要是真爱你,就永远不会觉得你不够好,因为没有好与不好,你就是你。”
莫爱上车的脚步微滞,有些被这话烫了一下的感觉,而后才重新抬腿弯身,坐上了车。
月亮掉在路边积水里,一个一个在路灯的照射下偷跑出去,躲进城市的烟火中。
白色A8L开进不太宽敞的车道,在楼道口的转角停下。
莫爱解开安全带,准备道谢下车,抬眼看见孟育之刚刚还把住方向盘的手,现在停滞在手刹按键上。
“孟医生?”
“莫爱,我想你或许觉得我不该再问,但我……”
他抬眸的一瞬,话也卡在了喉中。
厚云卷过,月光施施然铺在前面一辆黑色跑车的棚顶。
孟育之闪了一下车灯,看清车的轮廓,莫爱也注意到了。
黑色卡雷拉,不是程景行又是谁。
车是熄火的,人不在车上。
莫爱蓦然心惊,迅速拉开车门,落脚下车,抬头望上自己所住的楼层。
果然,那里有一点火光。
“这个人真是……”
莫爱深吸一口气,回身对孟育之说:“孟医生,我们下次再约,你开车注意安全,再见。”
“……再见。”
莫爱提气,快步跑进楼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