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雪的夜里,斑驳的绿色铁扶手,灰色掉皮的墙面。
程景行一口气爬上五楼,熟门熟路地走向楼道左边第三户,唯一亮着灯的房。
这栋隐匿在城中村里的六层老房,破旧程度与周围建筑群落浑然一体,身处其中,完全想不到这是在海城中心区。
它仿佛是这座五光十色的城市,在璀璨之下打出的一道暗影,与繁华极致悬殊,又相生相伴。
程景行立在满是锈斑的灰色铁门前,门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块律师事务所的牌。
他向上抬头。
门框顶上的摄像头亮着一圈红色微点,像异兽的眼睛在黑夜中窥伺。
稍等了一会儿,铁门“咔哒”一声,自动弹开了,门内传来男性粗重的呼吸。
程景行眉头蹙了一下,拉开铁门走进去。
室内空间可以用空旷来形容。
这层除了承重墙,全部隔断都被打掉了。
暗灰色水泥墙,黑色大理石地板,铁硬的各类健身器材占了大半面积。
另一半是生活区域,陈设少得可怜,铁艺书桌,黑色皮质沙发,磨砂玻璃隔出的浴室,还有一张像狗窝凌乱一样的床。
程景行每次来,都感觉自己误入了桥洞下哪个流浪汉的居住地。
曲少言此时坐在“狗窝”边。
他白色的衬衫敞开着,黑色西裤却是穿得一丝不苟。
跪坐在他身前的是一个金色长发的女人,双手正伸向曲少言的腹部区域。
曲少言“嘶”一声,笑着对女人说:“宝贝,轻点。”
从程景行的角度看过去,视线盲点让他看不清关键的部位。
但这个姿势,实在让人有不太洁净的猜想。
偏偏曲少言此时转了个头,丢过来一片正方形包装袋,说:
“来得正好,一起。”
程景行哑了两秒,难得露出被吓到的神情。
本着对曲少言为人的信任,他进了一步上前,看清那金发女人伸过去的手是在帮他腹部的一个新伤擦药。
他拿起床上那一片包装袋,原来是个食品手套。
床边的茶几上摆了披萨和炸鸡,还有一瓶威士忌。
“想什么呢,大少爷。”
曲少爷嘴角露出狡黠的笑容,他是故意逗他的。
景少爷矜贵倨傲惯了,他就喜欢看他吃瘪。
“你无不无聊。”
程景行在茶几另一边的皮质沙发上坐下。
金发女人转头来对他莞尔一笑。
他这才发现她是个碧眼的异国女人,身材高挑,眼神妩媚,并不是调情的媚,而是极具危险性的试探。
程景行漠然看着,没给回应。
她无趣地转回脸,给曲少言的伤口贴上外用敷料,然后一站起身,短裙下是黑丝包裹着的笔直长腿。
她端着医药箱,本可以从沙发后绕道出去,可她偏偏要迈开腿,从曲少言两腿间落脚。
身体曲线贴他极近,几乎要碰上他那戴着尾戒的手。
他笑着看她,腰背却在往后远离,说:“看着点刀。”
她大腿臂上绑着刀套,有一把匕首就要落在他腿间。
她用标准的中文说:
“你真是太无情了。”
说罢,她利落地迈腿,把医药箱往书桌上一搁,头也不回地走了。
娇躯在前,这男人眼里却只有武器和食物,可见是有多么的不解风情。
曲少言无所谓地撕开一只手套,戴上,又丢给程景行,拿起一块披萨往嘴里送,说:“一起吃点。”
程景行没动,巡视桌上的高热量食物,心中感叹这人怎么可以过得这么糙。
曲少言幼年被弃在异国,贫民窟里长大,跟个狗崽子一样,没人知道他吃过多少苦。
他身上的凶戾野性和糟糕的生活习惯都源于此。
“呦,少爷嫌弃呀,平民食物吃不惯?”曲少言揶他。
程景行指了指他腹部说:“怎么弄的?”
“还能怎么弄,跟人干架呗,”曲少言拿过两只玻璃杯,往里面倒酒,“常有的事,谢少爷关心。”
程景行:“………”
曲少言给他倒一杯酒,近他身前时,来自动物的敏锐洞察力让他似乎闻到了他身上别样的气息。
“和小女朋友……又睡了?”曲少言调笑问。
程景行无语地盯着他,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有监视器。
这反应就是认了。
曲少言继续道:“睡了还搞不定,你是不是真的那方面……不太行,要不哥哥教教你。”
“闭嘴!”程景行要杀人了!
在忍不住要跟伤号动手前,他决定抓紧时间说正事。
“梁姨知道莫爱的事,我探过了。”
程景行那日去梁家拜年,梁茗贻虽表现如常,和蔼可亲的长辈模样,但他还是从她那句要找他爸妈说道说道的语气中,听出了端倪。
曲少言喝一口酒道:“果然是这样。吴明森转给你的项目中有一个林市的产业园区建设,你记不记得。”
程景行点头,这些项目他每天都会过问进度。
林市的产业园是他关注的重点,因为此前,出过很大的风险事件。
产业园区建好后物业属于林市政府,吴明森当时为了拿下这个项目,答应免费建园,政府给补偿另一块地皮给本立开发商业区和住宅。
商贸和房产经营所得尽数归本立,让本立回本盈利。
现在,产业园区是建完了,但商业区在开发的时候,挖到了母度文化遗址。
文物归国家,本立只能把补偿用地上交,前期开发投入全打水漂。
程景行说:“我正在跟林市谈别的补偿方案,这个项目怎么了?”
曲少言道:“碰巧挖到遗址,属于不可抗力,正正当当的理由把本立全盘投入的资金都圈进去了,我不觉得这是巧合。而且,在谈判的不只你一个,吴明森通过华正还在跟林市高层接触,要找资方介入,再划定另一块补偿用地。”
“那个资方……是梁姨?”程景行问。
曲少言点头,重新戴上手套啃炸鸡,高定衬衫上沾了油,他也毫不在意。
“还在背调,但也足以证明梁茗贻已经开始转向吴明森了,你别忘了梁家也有本立的股份,有资格在股东大会上投票的,这事是个很危险的信号。”
程景行深深垂头。
他从镜湖回来后,就跟个工作机器一样,把所有本立与梁家的合作项目细细盘一遍,根本千头万绪。
程梁两家像气根相缠的榕树,深深扎根在一起,在商海巨浪中绑定彼此,越过惊涛骇浪,要分割基本没有可能。
若是梁茗贻横竖就是容不下莫爱进程家的门,程景行可能真要做好自己与程家脱离的最坏准备。
“你别干傻事,”曲少言满嘴油地劝说,“其实我觉得你小女朋友做得挺对的。”
程景行挑眉说:“甩了我挺对的?”
曲少言道:“她随便找谁结婚生孩子,梁家都不会过问,也不会被针对。唯独和你在一起,她会有被梁茗贻对付的可能。你要坚持,那你跟梁家就是个死结,老死不相往来那种,她爱你,她就不可能希望你为了她众叛亲离。”
“死结就死结,本立又不是梁家说了算,别当我不喘气。我会保护好她,她现在不相信我,我搞不懂我还要怎么做她才能信,没有什么事比我们在一起重要。”
程景行知道自己说这话是有些心酸的,他正在为对抗全世界做准备,而他的盟友还没到他的阵营里来,令他多少有些颓然。
曲少言见他这样,丢了手套,擦了嘴,沉沉地叹一口气,说:
“我懂她为什么不相信你。”
程景行讶异,抬眸问:“你都没见过她,你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