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宫中出了下毒之事是惊天之闻,且不说皇帝与皇后,就算是宫中嫔妃的日常饮食都会有侍人把关。御膳房的膳典司是打从先帝便在着的嬷嬷,做得一手好菜,又很会揣测圣心,每日皆会打听皇帝今日的心情与有无不适之症,再结合天气做菜。
比如冬至节时,恰巧皇帝收了边关捷报,她猜想皇帝悬了多日的心定会在今日松快些,这胃口也比前几日大些。她怕皇帝吃多了不消化便先让人送了碗砂仁黄芪猪肚汤去,既能填填肚子,不至于晚上吃得太多。
亦或是暑热的三伏天,恰巧下了大雨,皇帝只抱怨了一句不思饭食,她便将油荤的晚膳改成了清淡的小粥与冷拌。若是放在其他皇帝面前,就这样的餐食太过粗粝,免不了要获罪。
要知这种寻常百姓家的吃食,怎能出现在帝王的餐桌上?
然,皇帝还真喜欢这样的清淡小食。
本也不是奢靡的人,对吃食也没有过多讲究,便由着膳典司做了。
她在哄得龙颜大悦的同时,使其身轻体健,一日胜过一日,连小病小闹都少了些。自此,她便一直在膳典司这个位置上屹立不倒,且很受了些赏赐。
要说此人有异心倒不至于,她若是要下手早已死了两任帝王,而她手底下的人背景底子、人品脾性也是经她把过关,与朝中之人没有牵扯,自然也不容易被外面影响。
但她或许是忽略了人心贪婪,就算是背景干净了,人心却不一定干净。
不过收受钱财给皇后下毒这种事可不是一般的侍从敢做出来的,若是被发现不止是杀头如此简单,诛九族都是有可能的。
师亭昱与袁黎最先想到的还是孤衍氏,毕竟怎么看都只有这伙逆党有这嫌疑。
但越是嫌疑大,反倒不易得手,那这群人是怎么在宫里下毒的呢?
两人将膳典司的侍人都叫来问话,又将证词整理成册一个个看,未曾发现什么漏洞,且宫中也未有什么可疑之处,案子瞬间陷入了僵局。
这天夜里,师亭昱照旧伏案加班,袁黎则在一旁喝茶,却是甩手什么都没做,待师雪妍与萧茵进来时,师雪妍便见自家兄长忙得席不暇暖,而那位丞令史大人,甚至看起了闲书来。
她一把抽过袁黎手中的书,调侃道:“想来是案子有进展了,否则袁大人怎会如此悠闲?”
袁黎见她手中提着食盒,忙起身接过,笑道:“师姑娘猜对了,此案快结了。”
话音一落,师亭昱将手中宫侍的证词一放睨眼看着他。
萧茵则好奇地靠过来,一副想要吃到第一线瓜的表情道:“真的?你们可是猜到凶手是谁了?” 她见袁黎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便自顾自的拍板定案:“定是那伙孤衍氏逆党,除了他们谁还有这心思和胆子?”
袁黎正帮着师雪妍将食盒里的菜抬出来,听后只是勾唇一笑,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将还在一旁忙得焦头烂额的师亭昱拉了过来,强迫他拿起筷子。
“再大的事情也要吃了饭后再说。”
师亭昱本没什么胃口,但见桌上摆着两盘被烩牛脍汁子浇透的米饭忽然口中生津,觉得枵肠辘辘。
袁黎早已忍不住吃下几口,口中的饭还来不及下咽便赞道:“就凭师姑娘这厨艺,谁能娶了你定是祖上积德。”
师雪妍对这狐狸的夸耀充耳不闻,反倒忍不住讥讽两句:“若谁能嫁给袁大人,定如盎盂相敲,整日都热热闹闹。”
萧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袁黎却毫不在意:“某还就喜欢口齿伶俐的,若是整日憋不出半个字还有何乐趣可言?”
“说到口齿伶俐……”他看一眼师雪妍,道:“师姑娘在宫中与韶姑娘一战实乃精彩,所谓三寸鸟,七寸嘴,师姑娘辩口利舌,令某佩服万分。”
师雪妍瞪他一眼,这狐狸真是一点亏都不能吃,谁都别想在他的嘴下讨到便宜,偏还找不到他言语中的漏洞。
此人太过厉害,自己还是少与他说话,也少些嘴仗。
萧茵没听出这话的隐喻,以为他是在夸师雪妍,便接道:“你说如此多的好话,不会是看上雪妍了吧?”
袁黎呛了一下,赶忙端起桌面上的冷茶喝了一口,才道:“萧姑娘还是莫说这种话,若是被蓁将军听见可不得了,某还想多活几年。”
一提到蓁胥,师雪妍的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她沉吟片刻,忽道:“袁大人刚不是说案子快结了么,那真凶是谁?动机为何?”
袁黎吃完后心满意足地起身,打开折扇在房中走了几步,故弄玄虚道:“适才萧姑娘猜测是孤衍氏,师姑娘不妨也猜猜是何人所为?”
师雪妍瞟了他一眼,却不接话。
袁黎道:“师姑娘猜不出也不奇怪……此案复杂,哪里是你们这些女娘……”
话音未落,萧茵突然回过身大声道:“女娘怎么了?”
袁黎笑笑不语,这副欠打的模样差点让安城将军提剑砍人,师雪妍忙上前拉住,而后缓缓道:“此案应与孤衍氏无关,最有动机之人反倒不容易有这机会,且不说这宫里混入孤衍氏一族的探子难如登天,单看这膳典司嬷嬷为人,便知没那么容易让歹人得逞,故而我猜测……”
她顿了顿,道:“此案真凶应是在宫中已久,有不易惹人怀疑的身份,或许……是仇杀……”
“哦?为何是仇杀?”
她也是想了许久才猜到其中关窍。
苏贵妃作为最有动机害皇后之人,若将毒下在亲手而做的红酥鱼之中未免太过愚蠢,一旦事发矛头会直指她,故而不太可能。孤衍氏的目的应是皇帝,而不是皇后,便也排除了。既然最有可能做此事的人都排除了,那便只能从其他方面入手。
害人无非是因财权、名利、情爱、仇怨,师雪妍在排除了前两种后,能想到的便只有后两种了。虽觉有些不太可能,但也只能往这方面想,若是其他嫔妃呢?或是与韶氏有仇之人,亦或是……黔州一案的牵连者皆有可能。
她将自己的分析娓娓道来,想听听袁黎与兄长作何解,没曾想一向嘴损的袁黎竟夸起她来。
“师姑娘若是男儿身,定能入朝为官。”
师雪妍却不吃他这一套,坐回椅上缓缓道:“承蒙袁大人抬举,雪妍却不敢受,我只是如此猜测,并无任何证据,如今的御膳房怕是早已被清理干净,想揪出此人比登天还难。”
“雪妍说的不错。”师亭昱沉思少刻,插言道:“我总觉此事与韶氏一族有关,现下苏贵妃娘娘的冤情未澄,若是我们直接查到韶氏头上,那些偏向韶氏的朝臣怕是会闹起来,陛下也会左右为难,不如先查告发苏贵妃之人,或许能从中找寻些线索也说不定。”
几人商议一番,大致有了些思路,这时萧茵才吃过味来,疑道:“袁大人,你刚不是说案子快结了吗?”
袁黎打了打折扇,笑道:“不出三日,此案必结。”
师亭昱笑着摇头,转身继续翻看证词,师雪妍默默将东西一收,将还想问东问西的萧茵拉走。
袁黎所说的第一日,便是将那告发苏贵妃的宫侍放回了宫里,那宫侍虽平安无事回了御膳房,其余人看他的眼神却不同以往。
“哟,李副司回来了。”有人出声调侃,被他冷眼压了过去只能悻悻闭嘴。他走到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见新来的宫侍阿安正在切菜。
膳典司不在,第二大的本来是他,却发现有宫侍已占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怎能不怒。
他一把推开阿安,尖声叫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抢我的位置?滚一边儿去!”
那小宫侍年纪不大却一点不怕他,瞪了他一眼,继续切着手中的菜。
李良怒不可遏,抬手想打,却被人从身后揪住了衣服一扯,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差一点摔倒在地,待站定才发现是膳典司孔嬷嬷。
“孔嬷嬷,这兔崽子占了我的位置,我叫他让他还不让!”
孔嬷嬷缓缓道:“是我让阿安替了你的位置,自今日起,你都不必进御膳房了,去后院跟着德子洗菜,若是不喜,大可离开。”
李良先是惊讶,后沉下脸来,眸中尽是冷色:“嬷嬷这是何意?”
“你来的第一日我便与你讲清了御膳房的规矩,既然坏了规矩自是不能留。”孔嬷嬷又扫了一眼其余的人,大声道:“你们也给我记清楚了,御膳房的人只专心做好手中的菜,若是谁心思不好我便不会留。”说罢她转头看向李良,道:“我也劝你一句,莫被眼前的那点好处迷了心窍,贵人的心思我们看不透,若不能清清白白做人,便只能不干不净做鬼。”
李良打小便在灶房里当学徒,干的皆是又苦又累的活,为了出人头地,他只身一人去了淮洛打拼,经过多年的磨练终于能得贵人赏识,进了宫做了御膳房副司,后又被皇后看重,多番赏赐,本以为自己能取代孔嬷嬷的位置,谁知油灯一般熬了许多年,却始终未能坐上膳典司,他心中总有不甘。
明明自己做菜的实力远在孔嬷嬷之上,为何总被压一头,他凭何做不得这膳典司?
李良再次扫了众人一眼,指着他们放下狠话“你们且记住,我李良是个有仇必报之人,你们一个个的给我等着!”
他悻悻离开,孔嬷嬷叹息着摇头冲众人道:“大家忙着各自手上的事情,伺候贵人们的餐食要紧,其余不必多想。”
孔嬷嬷自先皇便在宫中伺候皇族、妃嫔餐食,什么都经历过,但中毒一事却从未发生过。她用人首看人品,再查家世,层层筛选仔细甄别,为的便是杜绝一些“有心”之人将心思动到御膳房的餐食上来。
谁知小心谨慎几十年,还是出了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谁不知苏贵妃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李良跳出来指证苏贵妃下毒,陛下当着群臣的面自是不好说什么,但他日后必定不会好过,更别提他幕后的推手,一旦达成目的,他便没了利用价值,届时别说荣华富贵了,连命都保不了。
蜚鸟尽,良弓藏。
这宫中卸磨杀驴的事不少,有些傻子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那跨凤乘鸾的美梦便不会醒。
孔嬷嬷是这宫中的老人,自是明白,袁黎与师亭昱自也明白。但他们十分清楚长宁侯为人,在万事尘埃落定之前这李良的小命暂时不会丢,于是乎,袁黎为了节省时间便与师亭昱商量,将过河拆桥的事提上日程。
比如今日,孔嬷嬷依着袁黎的意思将李良赶出御膳房,这李良心中不忿,定会想到曾许过他千好万好的长宁侯。
现下什么情况李良自是没有心思分析,但长宁侯府的人哪敢在现在与他有什么牵扯,李良找过去时连长宁侯的面都未曾见到,不过三两句话便将他赶走,后又将他拉去无人的巷子给了好些银子。
李良待侯府的侍从走后冲着地上啐了一口,捡起地上的银子去了西月酒楼。
他在这里干了不少时日,西月酒楼的人都认识他,都知他如今进了宫给皇帝做菜去了,小二一副讨好的嘴脸,捧着哄着将人请上了二楼的雅间,上了几个招牌菜。
那小二笑道:“这是我们老板请来的大厨做的新菜式,还请李副司点评一二。”
李良拿起筷子挑挑拣拣,满面嫌弃地道:“就着卖相还大厨?怪不得生意没有我在时好了,你们赶紧麻溜儿地出去,我才伺候了陛下晚膳,疲累得很,不耐烦与你们多话。”
那小二一听忙为其添茶倒水,李良直到人走后才大快朵颐起来,吃饱后一脸憨足地打了个饱嗝,又喝了一壶平日里决计舍不得买的名酒,直到漏尽更阑才摇摇晃晃地出了西月酒楼,一面走一面唱歌,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待走到家门口时他忽觉身后有人,待回头去看,却只有猫儿的身影。
他低声骂了一句“畜生东西”,便大摇大摆地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