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雨季,无论国咏梅、王书记、赵院长怎么劝说,华子都不肯再去卫生所了。
清理卫生所那天王书记和赵院长都来了。
三位领导谁也没想到,小大夫坐诊一个多月,卫生所存款将近两千块!全公社只有前进卫生所有存款,而且是大额存款。
华子把单据交给王书记,王书记转交给国咏梅:“你不但医术好,人品更好。这些钱你要自己留起来,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不会有任何人追究,可以说天经地义就是你的。在大山深处,这些钱可以娶五个媳妇儿啊。可你随手就这么一推,一句怨言都没有。”
华凌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跟我爷爷比,我就是一介蜉蝣。我理解三位领导的心情,可是我的对手太强大,不能因为我牵连你们。我曾把他比成章鱼,现在不是一条而是两条三条一群章鱼。我已经躲进深山,已经降到底层,但是我希望你们能进步,能发展,不要惹得章鱼缠身。我当社员,可以不再行医,但我还可以继续学医呀。所以没啥可惜的。”
王书记:“我王长清这么大年纪没啥发展了,在这个位置上干到退休就行。我偶然看见过一副对联,咸辣酸甜世事就是苦海,黄白红黑头上还有青天。芝麻绿豆的小官儿实在撑不起一片青天呐。国书记、赵院长今后华大夫是否行医不要过问,有反映都交给我。”
送走了赵院长和王书记,国咏梅带着华子去了蘑菇崴子去找白凌云报到去了。
在生产队大屋里,白凌云满脸尴尬。
国咏梅把公社的通知给她读了一遍,然后说道:“白姐你冒冒失失的就开大会搞揭批,你考虑后果了么?”
“华大夫跟王书记说了?”
国咏梅:“你还真小瞧他了,他一个字都没说。可是全队大会,满屯子都知道,这瞒得住人么?现在王书记对你的做法很不满意,那个刘副书记已经被撤职调走了你知道么?华大夫是什么人难道你不了解?再看揭批他的那三个人,除了王子生,哪个是好社员?难道你不了解他们?王书记说,现在你可以安排华子出工了。请大家都记住他现在是来插队的知青,再不是什么大夫。”
雨季已经过去,华子来到蘑菇崴子屯儿生产小队第一天的活儿是拿着铁锹修整村道。
这种活儿很轻松,男女都能干。全小队五辆大马车,他们一伙人往车上装土。
组长叫窦保成,外号叫苞米瓤子。两个女的一个是李清华,另一个姓米,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虽然华子尽量拢住了自己的眼神,没敢往女的身上多看。但他也能感觉出来,那个姓米的姑娘漂亮,是超乎寻常的那种漂亮。
他暗下决心,一旦混熟了一定得好好看看那个米姑娘,和宽城里那些女人比较一番。
女社员负责平整路面,华子和两个半大小伙子跟着组长窦保成负责跟车装卸。
不过这个窦保成很不是东西,很少说话,说话必带脏字。
骂了华子两句,华子也没搭理他。
看看太阳落山,这小子也不知怎么想的,最后一车他也没往山脚去,就近下了河滩……
华子坐在车厢板上,看着蘑菇崴子屯儿的湖光山色。下了人家密集地势高耸的西岗子,过了木桥,上了平旷荒凉东岗子往南去还是一段野草丛生的坡路。下了坡路,却是一片平展的河滩。
周遭山色满眼翠,湖面波光映晚辉。母猪河南段现在的水面确实很像一头张扬的母猪。猪头向北扎进了蘑菇崴子屯儿东西两个岗子,猪屁股坐在南面起起伏伏的乱山坡下。
这边的河滩,同样蒿草密布。蒿草中间还有一块一块寸草不生的黑黝黝的泥地。这里的老百姓都管这种地方叫大酱缸。
华子此时还不知道,这种不规则,没数量,没规律的大酱缸就是陷进去要人命的泥淖!
窦保成就把马车停在了沼泽地大酱缸的边上了。
那个叫梁立春的小半拉子说:“在这装土,能拉出去么?不得打误啊?”
窦保成:“这儿的土软和好挖,你们仨抓紧装车。”
华子三个人装车,这小子又坐到一边去看风景去了。窦保成是不想坠了自己的威风,成心治一治华子这个新来的小知青。这里的土根本不好挖,又粘又软,每挖一锹都得在车上磕一下。尤其是软泥里布满了草根树根,很难一下挖下去……
装了半车,梁立春和康小皮就累得浑身是汗,坐到草地上。只有华子还在不遗余力,奋劲儿挖土装车!
窦保成眼里看着,心里骂着,这小崽子还真有一股倔劲。
装了满满一车,华子的衣服也被汗水湿透了。
他刚要坐下喘口气,窦保成走了过来抓起鞭子,喊了一声:“驾!”
马车没走出两米,一转弯就陷进了泥里……
果然打误了。窦保成挥舞着鞭子,扯着嗓子吆喝牲口。马车越扭越深,车厢板已经拖在了地面上。
窦保成喊道:“你们仨,推车!”
三个人扔下铁锹,跟着推车。窦保成又是一阵狂打乱喊,砰的一声,前面一匹白马绳套断了!那匹白马长嘶一声,蹿了出去!
窦保成:“你们往下卸土。”自己拎着鞭子,跑过去抓马。
要抓一匹脱缰之马谈何容易?这小子三转两绕,抓了两次断套都被马匹挣脱了。他气得挥起鞭子就是一下,马匹吃痛掉头向母猪河跑过去……
粱老小儿梁立春吓得大叫:“大酱缸,马进大酱缸啦!”
窦保成也傻了,握着鞭子愣愣地站着看着。
华子喊道:“快救马呀。”他不管不顾糊里糊涂追了过去。
跑了没多远他也被吓着了!
一匹活生生的大白马,四个蹄子陷在泥里,没有扑腾几下就陷到了肚子。
华子高喊:“拿板子绳子,把它拽出来!”
马车上只有一块活板被梁立春抱了下来,等他跑到华子跟前时那匹马只剩脊梁脖子脑袋还在外面,它已经不再挣扎,鼻子里喘着粗气,惊恐地看着它的最后世界……
姓柳的老板子和李清华他们找上来的时候,窦保成还在那傻站着。
华子站在母猪袋子跟前,眼看着大白马一分一寸地沉下去。沉到鼻子时,它还往出喷着浑浊的泥浆……
华子哀叹一声,蹲了下去。
李清华:“窦保成!你装犊子,陷死大白马,我告诉队长去!”
她说完转身向屯里跑去,柳老板子从窦保成手里夺过鞭子,把空马车赶出陷坑,一路出河滩上了东岗子坡路。
华子跟着马车往回走,那个外号儿叫苞米瓤子窦保成是欺负一下自己没什么了不起,可是陷死一匹马,事儿可闹大了!光开大会有什么用?不过此时此刻,他想的更多的不是窦保成会落个什么结果。他心里多了一份对大自然的敬畏与恐惧。
那么一匹活蹦乱跳的大白马,一旦陷进这看似丑陋,平平无奇的大酱缸里,也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哀哀等死。
四个人战战兢兢来到生产队大院,队长白凌云不由分说,抓住窦保成噼噼啪啪,左右开攻就是一顿大嘴巴!
华子没架可打,看着别人扇嘴巴子也觉得挺开心。
窦保成脸蛋子青肿了,嘴丫子流血了……
这个大白蘑菇晃动肩膀,扭动身躯,挥舞双臂,兀自不休!
吃晚饭的时候户长国咏梅没回来。
唐竹青做的贴饼子又酸又硬,黄豆汤淡得像酸泔水一样。
满自由的嘴开足了火力:“唐竹青,你就知道假积极。驴嗓子还老惦记去唱样板戏,你先好好把饭做好行不行?吃这玩意儿,再开半宿大会,回来还能睡着觉啊?”
唐竹青:“爱吃不吃。天天大饼子黄豆汤,你嗓子能变成百灵鸟?”
满自由:“嗓子是天生的,和吃什么有个屁关系?又馋又懒又笨,结了婚也得被你男人一天揍八顿。屁股给你打开花……”
唐竹青:“你再放屁我把汤泼你脸上。”
满自由:“好好一匹马陷死在老母猪奶子了。不如宰了吃肉呢。”
饭没吃完,墙上的小广播就响了。今晚果然开大会。
生产队里开大会,只要不是在校读书的学生,带孩子的妈妈。其他人无论男女都得参加。
三间房的通山大炕上挤得满满的,屋地下还做满了拿着苞米叶子套包、麻袋片子、坯头子垫屁股坐着的人。上点年纪的干脆自己从家里拿着小凳子来。
满自由告诉他,这种大会没三两个钟头完不了。
华子和满自由、赵国伟来得早,都坐在炕上。可是人越来越多,他们几个越挤越靠炕里,男男女女也是越挨越近。
华子左边是满自由赵国伟,右边就是唐竹青、元朝辉。户长国咏梅却没上炕,一直跟着队长白凌云的屁股转。
宣布开会以后,白凌云坐到靠窗的椅子上。国咏梅却坐到那张左右摇摆吱吱呀呀的条桌后面,开始读报纸。
赵国伟有经验,他靠在炕角,躲在人背后一歪身子,靠在墙上就闭上眼睛睡觉。满自由仰靠在后墙上也闭上了眼睛。
华子个子大,怎么弯腰也躲不到人背后。
头一次参加这样的大会,华子感觉很新奇有趣,不免东张西望。身旁的唐竹青靠在他的右肩上,越靠越紧。可以听见她的肚子咕咕叫。
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省医院开会,男男女女都保持着一份矜持。可是在生产队这大房子里,根本没什么避讳。
别管批谁斗谁,也别管报纸说什么。紧紧挨着女人的感觉实在太妙了!
国咏梅坐在前面读报纸,看样子她前面那一摞报纸都得读过一遍。
华子忽然觉得一只细腻柔软的时候抓住了自己的右手。一定是唐竹青。他没撒开也没看唐竹青,就是默默的握着。国咏梅读的什么再也听不清了。
正当华子的心怦怦乱跳,浑身发热,神游仙境的时候,唐竹青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忽然一股刺鼻的臭味儿升腾起来。他就觉得唐竹青的手紧紧握了他两下。
华子的所有兴致全都弥散了。
满自由:“唐竹青,你又……”
华子本能地:“嘘,别说话。听着。”
终于轮到白凌云讲话了。睡觉的不睡了,垂头的都抬起了头。甚至唐竹青的肚子都不叫了。
白凌云把一个五十来岁,瘦高的男人叫了上来。命令他鞠躬撅屁股,向着全体社员站好。
“我们生产队,还存在懒惰的剥削思想。这种思想的根子就是他康富担任队长期间留下的余孽……”
原来这个人叫康富。华子握了握唐竹青,小声说:“不至于吧?跟他有什么关系?”
唐竹青:“别说话。”
随即那个外号叫苞米瓤子了窦保成也被弄到了前面站着。白凌云一通慷慨激昂的批判之后,接着要群众揭批。
华子到此时才明白,那天白凌云揭批自己,词儿怎么那么溜?这种大会开多了就记熟了,都是套话。
白凌云第一个点名的就是梁立春,粱老小儿。这小子十六七岁,长得憨头憨脑,胆子太小,站到前面浑身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凌云:“还有谁?康小皮呢?你是不也在场?”
那个叫康小皮的同样是一双老鼠眼睛,但是黑不溜秋,个子也不高。他倒是没害怕,但是吭哧瘪肚说了两句国骂,也听不出个层次。
白凌云说道:“窦保成、康富的问题还得深入揭批,官大社员做好准备。今天就到这里……”
“哎哎哎,还有我呢。我当时也在现场啊。”华子跳到了地上。
白凌云一翻眼睛:“你是新来的,不了解情况。”
“我前前后后都看见了,还跟梁立春、康小皮救马了呢,怎么不了解情况?我就要说说窦保成!”
白凌云一挥手:“行,你就说说吧。”
华凌霄:“我看窦保成这个组长实在不咋地,一般不说话,说话就骂人。我呢也是初来乍到……”
李清华:“他是有名的苞米瓤子不会说人话,要不能娶不上媳妇儿?”
白凌云:“说正经的!”
华凌霄:“说正经的就一句话,损坏公物要赔偿!他得赔生产队的大白马!”
队部里轰的一声,这才说到点儿上了!
窦保成:“集体干活儿,我他妈不是特意的……”
华凌霄:“你就是故意的!前边几车都是跟着王大老板子在西北山脚,最后一车为啥去老母猪河边?梁立春提醒过那里是大酱缸,你为啥还把车停那里?马跑了,我们仨都去救,你为啥站旁边干看着?你赔马!”
白凌云无语,窦保成傻了,满脸淌汗。要知道一匹马在那时候至少两百块,他三年工分儿也赚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