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事如许,山深人不知。
山深人不知,塞马谁得失?
001.世事如许
宽城通往大山深处小县城德化的唯一一班长途客车上,上来一个大男孩或者说是还稚嫩的小伙子。
说他是大男孩儿,是因为他的脸上还稚气未退,棱角分明的嘴唇上下连胡须的影子都没有。
说他是小伙子也没错,个头儿足有一米八十多,往行李架上塞行李像摆弄玩具一样。
人很俊朗,很干净,可是坐到座位上却令人望而生畏。这个帅气的大男孩,眉宇间压着怨气,两眼透射出寒气,浑身都散发着戾气!
看样子很重的帆布提包,被他单手提起来,抬手一甩,准确地落进了行李架。随即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
司机看看被他弄得咯咯作响的行李架,再看看他高大的身躯,满脸戾气也没敢说什么。
跟他邻座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看他不像好样儿,拎着自己的兜子坐到别的座上去了。
这个人的确处于大男孩与小伙子之间,昨天才过完十八岁生日。
不过再往前倒推一个月,就不得不令人心存芥蒂了。那时他刚从省城少教所走出来。
长途汽车嘀嘀鸣叫几声,放了几个闷屁开始爬行了。
看着窗外慢慢后退的楼宇,华凌霄厌倦地闭上了眼睛……
宽城这是山海关外最出名的工业城市,也是他最厌倦、最闹心、最没面子城市。
宽城虽宽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地!宽城很大,但已经容不下他。
他叫华凌霄。
是宽城赫赫有名的中医世家华兴堂的唯一后人,是省中西医结合专业培训班年纪最小成绩最好的奇才学员,是省医院中西医结合部重点培养的后学才俊!
他的爷爷是当年震彻关东的医侠野郎中华龙飞,现在人们提起他也得不尊敬地称一句龙飞先生。那是响当当的华兴制药厂的医学顾问华龙飞!
爷爷十五岁,奉军那些人就奈何不了他。十八岁返回关东,连常荫槐、张作相都得敬畏有加,名震宽城。
现在自己也满十八岁了,却灰头土脸逃离省城,奔向大山深处。
这不赖自己,因为爷爷奶奶名气太大,医术太高,又绝不肯收小人为徒才埋下了祸根。
小人得志,天翻地覆!
声名赫赫的华兴制药厂被迁走改头换面了,爷爷奶奶的徒子徒孙纷纷叛逃,他们的儿子,自己的父亲华凤翀莫名其妙地死了,母亲跟着一个山东人改嫁走了。爷爷奶奶把自己抚养到十二岁,双双自杀!
自己成了流浪儿,小流氓……
要不是爷爷的关门弟子,师姑秦忆娥把自己从火车站拉到考场,华凌霄一定打遍全国!
爷爷的所有弟子中,师姑秦忆娥最够意思。是她让华凌霄考上了当时的中西医结合专业培训班,念了两年……
回想起来,也赖自己不争气,让一个女人坑成这样。活该!
因为自己的热情、天真、鲁莽、狂暴,他把自己弄进了少教所。
在里面待了半年,再出来,世界全变了。
人们艳羡亲和的目光,变一下变得冷漠、怀疑、嘲讽……
对他抱有无限希望的省医院中西医结合部变得不肯为他开门,便是街道办事处也不肯为他介绍工作。
令华凌霄最不能容忍,最痛彻心肺,最没面子的,是那个艳如桃李,热情如火的班长师姐,那个叫安欣的的变化。
半年时间,她就从桃李变成了蛇蝎!
华凌霄最不愿意想起她,可是她的影子就像一缕挥不去的幽魂,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在眼前,就在脑海,在心里浮现出来。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李商隐,放狗屁!”华凌霄毫没来由的骂了一句。
同车的乘客们都偷偷的看他,他却闭上了眼睛。
他自幼就羡慕英雄,遇事儿经常充英雄。可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难怪师姑说早恋绝不是好事,英雄栽在女人手里,成了灰头土脸的狗熊。没脸见人,他只能选择逃离,逃得远远的,逃进大山人不知,英雄从此不早恋。
可是两年多以来,一直缠绕着他的那个俊俏、妩媚、善解人意的妖娆面孔还是浮现出来。
她叫安欣。是中西医专业培训班的班长,师姑指定的。
他们这个培训班很特别,最小的就是华凌霄只有十五岁,最初只是个旁听生。最大的却有四十五岁,是农村选拔上来的乡村医生。
安欣同样也是基层考上来的女大夫。不过她很活泼,很会团结同学,尤其会哄年纪最小最不听话的华凌霄开心听话。
班里选班长,她理所当然地当选了。
班长可以管很多事,但是同样的经过考试。再怎么会来事儿,再怎么善解人意,冰冷的考题不会被她妩媚如桃花般的笑脸所打动。
华凌霄年纪最小,全班最淘气,可是考试难不住他。经过两次考试,他就转为正式学员了。
再往后,这个培训班榜单上永远都是这个小孩子打头。
安欣对他越来越好,好得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她的考试成绩也从开始的不及格,到后来的七八十分。
尤其最后那次考试,安欣和华凌霄缠绵了半个月,终于以全班前两名的成绩双双考进省医院中西医结合部做实习医生。
华凌霄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安欣的面孔才倏然消失。
长途汽车颠簸了一个小时,宽城高楼的影子已经完全看不见。平川的田垄旋转着,流淌着,消失着……
前面已经出现山的影子,不是很苍翠,但已展现出一片葱茏的青晕。
华子的心情渐渐兴奋起来,他听说过,山里不但有花有树,有猛虎,也有狐仙……
人间四月,枝头逐渐从落寞走向丰盈,余寒已经锁不住喷薄的新绿。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大客车开始剧烈地颠簸……
坐在后排座的一个老头一把没扶住,人摔了下来,额头出血了!车厢里乘客一阵叫喊,司机才把车停下来。
华凌霄拿出一个小肯包(老式往诊包),把那老头扶起来,处理一下伤口,上了点刀伤药,给他包扎起来。
然后让老头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自己坐到了后边。
大客车颠簸着,拖着黄尘继续前进。
山渐渐高,林渐渐密,视野渐渐缩短。大客车几乎是在峭壁的夹缝里穿行。走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山,大客车就像在褶皱得乱七八糟的巨毯缓缓爬行的甲虫。
终于到了一个山区集镇,乘客们有的下去方便,有的下去透气。华凌霄也下去了。可是一看站牌,杜家店!他的胸口似乎被撞了一下,找个人看不见的地方撒了泡尿又上车了。
他喜欢杜甫的诗,可是打心眼儿里忌讳这个杜字。
看见这个杜子就难免想到一个名字——杜建蘅。
这是唯一一个被爷爷华龙飞扫地出门的人。不是徒弟,因为他还没有拜师,就被望而为神的龙飞先生看穿了本性。不但把他赶出华兴制药厂,还告诫所有人,绝对不允许和这个人交往!
本来已经被熙熙攘攘的世人淹没的杜建蘅,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又在宽城浮现出来。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不是恳求学徒的年轻人,而是一个仕途坦荡的卫生厅干部。
杜建葳就像一个八爪章鱼,搅动浪潮,搞得泥沙俱下,终于撼动了大半个世纪风雨不动的华兴堂。
华家只剩下爷爷、奶奶和一个八岁的华凌霄。
两个中医权威,一对患难夫妻,莫名其妙地离开人世。华凌霄从华兴堂的大院漂进了片区,冲上了街道……
这不能怪爷爷和奶奶。他们虽然医术极高,但一生极少收徒,尤其是大徒弟牺牲在朝鲜战场以后,除了本家人再无外传。师姑秦忆娥是爷爷从街上捡回来的烈士遗孤,她的医术基本都是奶奶传授的。严格说是属于奶奶的司徒门,而不是爷爷的医侠门。
而是杜建葳这个邪恶的八爪章鱼无孔不入,无所不用其极!
华凌霄那时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根本不明就里。
在班里华凌霄是最淘气最不安分的学员,所以秦忆娥再一再叮嘱班长安欣,自己不在的时候一定看紧华凌霄。
没想到这个安欣实在盯得太紧了,连考试卷子都全部盯了过去。甚至把他的身心、灵魂都盯了过去……
可是到了了实习阶段,那就不是一张卷子能解决问题了。
诊断、检查、辨证治疗、配伍用药,乃至病人的反应,随症调理,哪一样都是人命关天。华凌霄天资聪颖,家学渊源,自然驾轻就熟信手拈来,可是安欣就难了。
她不过是个文化不高的乡间医院的医生,怎么考上的医专不得而知。在培训班里她拉住了华龙飞,一路过关斩将,进入省医院实习。实习归实习,毕业以后还得回到乡下去。
可是她不想回去,她要留在省医院!她知道自己的水平不行,但她也有自己的本钱……
安欣空有一副迷人的臭皮囊,面对渊深似海的中医学,她几乎就是个白痴。白痴有白痴的办法和本钱,实习的成绩好否还不是院长一句话么?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用在华凌霄身上的功夫,全部转移到了院长身上。
院长可不是华凌霄那样的小孩子,是个老奸巨猾的骚狐狸!绝不是几句甜言蜜语,搂搂抱抱能够拿下的。他得来实实在在的,他需要女人真正的,全身心的付出!
半年的实习,安欣照样科科拔尖儿。
华凌霄再怎么单纯也觉出不对了。这个愣头青竟然趁着院长值班,把两人堵在了办公室里。
打架历来就是华凌霄的最强项,八岁从自家院子打到片区,又从片区打到学校,后来又从学校打遍宽城。如果不是秦忆娥在火车站找到他,把他拉回来考进医专,他绝对敢爬上火车打遍全国!
揍一个院长自然不在话下,没用几下,院长就成了当代孙膑了。
好在安欣一口咬定院长仗势调戏她,华子是见义勇为……
见义勇为也太狠了!到底是学医的,打架都又准又狠,两家伙下去两个膝盖骨被打得粉碎!
幸亏他还是实习生,算是学生。也幸亏他还差两个月年满十八,还算是孩子。尽管长得人高马大,剑眉星目,模样俊朗,最终被关进少教所劳动教养半年。
半年过去,被他打成残废的院长因作风问题已经被撤职。他也从少年华子变成了成年的华凌霄。
坐在长途客车上,看着起起伏伏的青山,华凌霄不禁想起从少教所出来的情景。
华凌霄走出火车站,看着早春黄昏的天空,一片片飘过去的浮云。
“华子,你终于回来了!”师姑秦忆娥就等在出站口。
再看其他人,影子都没有……
华凌霄的心不禁一阵收缩,胸口腾起一股寒意。
坐进电车里,华凌霄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师姑,我不想叫华劲松了。还叫华凌霄。”
秦忆娥:“这是师父的本意。华兴堂是你太爷爷立下的辈分用字,龙凤凌云远,春秋济世长。你父亲华凤翀师兄去世得早,你爷爷把希望都寄托在你我身上了。可惜师父去世后,我什么都没做好……”
师姑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她不是烈士遗孤的身份,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根本不敢想象。
华凌霄的家是这一片区曾经的大户,有三进院子,三十多间房子。大院正门朝南临街,旧中国时期着名的“华兴堂”中医馆,伪满时期做过御制药坊。解放后恢复华兴堂老字号,公私合营后,就是闻名关内外的华兴制药厂。而现在只是一片破败的“老华家”。
前面两进院子是原来的制药厂,厂子搬迁走了,只留下一周破落的空房子。能住人的只有后院东西厢房。华凌霄住的东厢房,秦忆娥当年住的西厢房。
屋子里的一切还和从前一样,典雅古朴,缺少的是从前的书香药香。窗下的条桌上摆放着一个书函,那是爷爷的医方笔迹。封面上还有三个遒劲孤傲的行草名款——华龙飞!
书函旁边是一只木盒子,华凌霄心中一激灵!打开盒子,里面是空的。
他找出一个军用挎包,把那盒子悄悄装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