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门被重新合上,宫侍们退出去后,终于只剩崔琢一人。
灯烛摇曳,偶然发出一声极细微的爆破声。
崔琢走到榻边坐下,不由自主的开始整理思路。
今日发生了很多事,但是实际上,仍然算不错的一天。
案子顺利解决,真相大白。
小越侯被罚守皇陵,不算重,但是是一个崔琢接受范围之内的好结果,他已经无法影响局势,无关轻重了。
嗯,接下来,接下来只要和曲泠君,和梁州牧进行一下交涉,特别是安排好她那两个孩子。
然后最多只要再过半年,就能寻个由头让曲泠君上任太子妃了,很好,这部分甚至不用自己负责,也许等订婚宴之后就可以回白羽大营,看看新补充上的新兵……
不。
床褥柔软,上面是淡淡的熏香味道,但是崔琢毫无睡意。
不能就这样。
那些事情太小,太莫名,很难有什么证据。
当然就是有证据也没用,毕竟不管是陛下还是廷尉府都不会因为这种看起来像是阴谋论的东西去判他的罪。
主动造反的是樊昌和雍王父子,杀害何将军和何家人的是雍王乱兵,甚至那些白羽军也是在守城中死去,要算也该是自己这个将领的问题,毕竟他可是连夜行军来支援……
他做了很多事情。
但是全都像水像沙子一样,抓不住,甚至融入湖海沙漠中分也分不清楚。
崔琢感觉自己的胸膛在起伏,耳边是变重变急促的呼吸声。
她得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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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正巧巧。
看着宫道那头的人,崔琢心里突然冷静许多。
刚才一路走出来浑身好像沸腾起来的血液,也变得平缓下来。
不是熄灭,是蓄势待发。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凌不疑也向着这个方向,一步一步走来。
两个人很快只余几步距离,凌不疑先停下了步子。
崔琢继续向前迈,语气如常,
“孤城案已破,罪首只剩彭坤还未伏法,凌将军怎么还愁眉不展?”
她站到了他前面。
一个极适合匕首攻击的距离。
凌不疑没有动,也许察觉了什么,也许没有。
他只是开口,
“崔琢,若有人伤你亲人,明知对方有罪,你却无法将对方依法裁决,你会怎么做?”
我会站在他前面。
崔琢嘴角几乎是不受控制的上扬,
“我会亲手向他还回去,不惜代价。”
袖中匕首滑下,她轻轻摸上刀把。
“那倘若……”
凌不疑似有所感,在情况即将转变的最后一刻开口,
“你报复的时候,会伤及你爱的人呢?”
拉满的弓突然停住了。
崔琢突然真真正正的冷静下来。
像火势还未变大,就被一盆冷水破灭。
她不可能杀了凌不疑。
或者重伤,断个手脚,哪怕只是捅一刀都不行。
他受到的伤害与痛苦,与自己会面临的局面与问题相比。
不划算也不值当。
她忽然能感受到夜晚的风了。
有些凉,带着草木气息,像常闻到的某种熏香。
是了,崔家不能损失独苗,白羽军不能失去将军,自己答应某人的婚事也不能不了了之。
崔琢要对很多人负责的。
她重新凝视眼前这个人。
她好像是无法光明正大报复他,只剩提刀上门一条路。
但是,这是最糟糕最愚蠢的选项。
她眯起眼。
不能明着来还不能暗着搞阴谋诡计嘛,虽然自己一向讨厌这种作风,但是有什么它还是很有用。
苍天,我真是昏了头出现在这里。
她不想再浪费一句话的时间,她现在感受到了空前的困意,她要好好休息,然后去做该做的所有事情。
崔琢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连最后一点客套的话语都不想再说了。
长道上一片寂静。
连风都被她一块带走。
凌不疑依然一动不动,立在原地。
他知道今天结束后,一切事情都会分明。
孤城的真相,或者说部分真相。
以及他不愿意崔琢知道的一些事情。
该报的仇他会一个个报,现在快到最后关头了,十几年以来时时刻刻背负的仇恨,很快就要算清。
她和他是一样的人,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会不顾一切,所以他出现在了那里,也看见了她。
不过他们面对的事情并不相同。
孤城的真相一定要堂堂正正明明白白,要人尽皆知,要让罪人永远受尽唾骂。
他突然有些庆幸,她不喜欢自己,到时候也不会被自己的举动伤害到,不会受到影响牵连。
而她的仇恨与怒火,也只要等他报完仇,因为届时他便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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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炉中被重新撒上一层香粉,镂空雕花的炉盖再次盖上。
“善见”
袁夫人的轻唤响起,“你的婚期定在何时?”
袁慎动作一顿,牌位前香炉升起无形的清烟。
他转身坐到那张书案侧边,看着一如往日在那里抄写经书的袁夫人,语气轻缓,
“从前阿母从不管孩儿婚事,为何今日提起来?”
她从未对这桩婚事发表过什么意见,之前按流程不得不见得那一面也是短暂平淡的,现在突然问起……
袁母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来,
“你自己决定的人,我不会说什么。
先前一面仓促,是我想着,那位不像是个喜欢长辈管束的。今日见你对她很有情意在,才想着问问此事。”
袁慎想起今日,也不由一笑。
对自己阿母不喜交际深居简出,崔琢接受的非常自然,只是今日,显然又对她雷厉风行,处理内务的手段产生兴趣了。
“她是儿筹算中的意外。”
袁母一怔,又听见他继续说,
“从我年少起,儿就筹算过新妇人选。
家世,门第,名声,父兄官秩,姻亲牵连的势力派系,还有品性,才学,包括容貌我都考虑过……”
他垂眸看着深色的书案,“可见久了你与阿父二人,不同吃不同住,甚至各自怀念心上人后,我便不想成亲了。”
袁母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
“若世间姻缘都是如此,为何还要生育子女,祸害下一辈。”
“……是我们做父母的,对不起你。”
袁母望向前方的牌位,
“你阿父本有心上人,我也曾嫁与你大伯。
奈何世家联姻,多是错综复杂,心含无奈。”
她回忆中闪过当年。
混乱动荡,刻不容缓,几姓世家为保住残存的家族,联姻结盟,正式反抗厉帝……
“总之,我们婚后并不和睦。”
她收回思绪,神情恍惚中,又带着悲戚,“没曾想,却因此害了你。”
烛火在他脸上映出温暖的色彩,
“儿的打算早就改变了。自遇见她起,我发现我再也无法接受一个人的余生……”
他脸上的笑容有些无奈,
“我也曾犹豫过,害怕她不是真的喜爱我,害怕婚事出变故,害怕有一日,会变成一对冤偶……
可是今日真正到了关头,我心里只想着,她死了,我也没法活着了”
袁母被他说的不禁露出笑容,带着悲伤与欣慰。
袁慎抬起头,看着阿母的眼中的水光,
“我不想再纠结那么多了,比起生死,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人生不过几十年,我希望能和她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