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滴滴，
……
……
断断续续的电波输送音。
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往事轻轻覆盖上了瞳孔。
“哈哈，哈哈。”山野间，小女孩清朗的笑声回荡。
“大哥哥！大哥哥，快来啊！快猜猜。”
一个瘦高的男孩，眼前蒙了块黑布，摸索在崎岖的山林，耳朵专注聆听周围。
另一个小男孩时不时蹦出，偶尔拍一拍男孩的肩膀，“大哥哥，大哥哥，我在左边。”
“不是不是，在右边，右边了。”
“哈哈，哈哈……”女孩开怀的大笑，捂着嘴的相视偷笑。
“我们又在这里了。”
小男孩与女孩配合默契，逗弄着男孩一次又一次。
欢乐的笑声，绕沙沙的竹林连绵不绝，盘桓着，赶跑了一群群枝头停栖的鸟雀。
……
……
滴滴、滴滴……
“欢迎各位市民收听洛城早间新闻……”电台恢复了正常，一口播音腔的男主播嗓音自扩音器传开。
一下就充斥了拥挤的车厢，可惜早八的车厢里，不是没睡醒的学生，就是为了三两银钱奔波的打工人，压根没人在意。
喇叭里的电台男主播播报依旧：
……
“据悉，昨日在阿香山发现一具无名男尸，媒体通过警方得知，案件正在紧急侦破中，请广大市民切勿恐慌。如当时有目睹现场的市民，可自行前往市公安局接受免费心理疏导。”
……
“另外经过昨日的24小时降雪，洛城部分道路结冰，请广大市民出行注意安全。”
……
“再次播报，今日起，阿香寺暂停对外界开放。恢复开放的时间请广大市民关注本台或线上公众号。”
……
翻来覆去的播报，把最近唯一大事说了一遍又一遍，停了降雪的洛城钻出太阳一点点融冰。
隔着玻璃的大太阳，晃眼，但丝毫没有温度，全靠着公交车里勤勤恳恳的隆隆暖气，指节还能顺畅地屈伸。
一身厚厚实实，保暖的羽绒服，宽大的帽檐遮挡住了她墨色的眼睛。
玻璃中映出她半张脸，毫无血色的面容，苍白的嘴唇起了死皮。
静默、冷漠，漫无目的地盯着窗外闪过的场景。
猎猎的西北风呼啸着洛城，马路边被狂风吹得震颤的红绿灯，随意摇摆不定的簌簌树叶，吹散开的冰水混合物，仿佛又是在下一场小雨。
她同样在前一站下了车，让了让直冲她眉心的大风。
没有吹开帽檐，低垂着头，好像无精打采的情绪，又似乎是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
划清了阳光与她的界线。
帽檐中的阴影里，小小的面容藏在其中，厌倦疏离的瞳孔，缓缓迈开步子。
一步、一步……
逐渐靠近洛城公安局。
*
“喂。”
“你们这其他人呢？还没上班？”轻轻的询问倒像无形中烙红了铁拷问。
接待室里平时只处理民事纠纷或登记事务的小警员，有些瞠目结舌，不敢置信只是眼前的小姑娘就把他给问呆了。
“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有下文，手心有了丝丝潮热，双手无措地揪着笔挺警服的边缘。
小姑娘微抬起眼，“什么时候上班？我要问案件进展。”极度不耐烦地说，两只手放上衣口袋。
说完就走向了大厅接待的座位，全程没有浪费一点多余动作。
自顾自为自己倒满一杯温水，喝一口，润润干涸的嘴唇，两条小腿伸直、交叉，调整个舒服的坐姿。
“八，八点，八点上班。”
“小姑娘，你是找刑警队的人吗？他们到的时间可能会比正常早些。”
警员说完话张望着接待室后边房间，方夏悄悄探出头，抛了个肯定的大拇指。
完了又缩回脑袋，背靠墙，仔细地坐在简易的更衣室地板，稍稍诧异，宋见秋的完全陌生。
洛城里的清晨，忙碌的早餐摊，老板娘煎好了一个鸡蛋灌饼，热腾腾地交给顾客手上。
胡舒阳应了一句，再次对手中的食物赞不绝口，哄得老板娘眉开眼笑。
他真是变了许多许多，从曾经觉察他人状态的木讷，到如今面面俱到身边每一个人的情绪，哪怕只是早餐摊上的普通打工仔。
“多一些用心问候，总不会出错。”
毕竟，当初的她就不是因为没有这些嘘寒问暖，才会步步，误入泥沼空洞。
这是孟如伊告诉他的道理，也是后来他追悔莫及的道理。
在若干个昏暗的房间里，胡舒阳绕出了自己的思想迷宫后，与缥缈的空气立下约定：他会好好生活。
会重新热爱，没有她的世界。
胡舒阳将早餐产生的垃圾，分类扔进垃圾箱内，淡黄的阳光热切地轻洒在砖红的人行道上。他昂首阔步，存着欣喜期待，随时欢迎崭新一天。
……
“所以你的意思是宋见秋反差很大？”
方夏手指不断地在屏幕上敲打，陆诚那边下一条消息很快就跳出了。
“判若两人。”
“明白，我就快到局里了，待会详细说。”陆诚答复。
雪白的窗台蔓延开一块皎洁，草坪里有童趣的人儿堆的小雪人，已不成型，湿答答地糊了脑袋。
阳光轻轻包裹起撑开枝丫的桂树，毛绒绒的安宁同祥和，平稳地注视着世间。
一圈光，套另一圈光，夺目的惊艳，至今还能从方夏手指间漏过，转过头，朝陆诚道：“宋见秋来了。”
门应声落，开。
一双明亮无辜的眼睛先进入房间，然后是沁甜的期待，“陆队。”
“我可总算是等到你了。”
微微的笑，与第一面的怯生委屈不同，活泼的笑，大方的笑，像花店里还沾着滴滴晨露的花瓣。
陆诚不禁心生保护欲，又咳了一咳，想起方夏的话，“等我？小宋你有什么事情吗？”
闻言“小宋”明显礼貌的两字，宋见秋未变笑颜分毫，“没有抓到那个跟踪我的坏蛋吗？”
一错落书本的书架之后，方夏聚精会神地收听着旁边的一来一回。
冰雪消融的太阳下，一辆出租车稳稳刹住车胎，安静漾开的道道光圈，一头披肩黑发，修长版型的外套，裙边穗穗流转拨弄。
缓缓，低调地迈进了庄重的警局。
高跟鞋，敲击……
方夏扒着书架，拨开一点点书之间的空隙，观察宋见秋行为。
“哈哈。”倒像极了市侩滑溜的老油条，陆诚坐到桌前位置上搓了搓手，“小宋同学，洛城，最近，发生了一起命案。”
“我知道命案，新闻上都是。”
“哎，所以，暂时，我们没有这么多人手嘛，而且你想这两个事情的轻重。”
挤眉弄眼地暗示，“自然是要先注重命案那块嘛。”
“当然！跟踪你的坏蛋，当然要抓！”
一身正气凛然。“就是……就是……哎呀，你理解的。”
宋见秋轻笑了一下，嘴角稍稍勾了唇，“还没有闹出人命所以我的事不重要？”
半分苦涩，半分乖巧，懂事地弯了弯腰，“今天打扰您了，陆警官。”
如脆弱的花瓣上颗颗水珠坠落，防止腐败，挽回遗憾，随着门上锁芯“咔哒”一声，彻底消失。
“方夏。”陆诚出声说。
书架那边的方夏隐隐有丝不好的预感，“干，干什么？”
陆诚：“要是宋见秋遇害了，你就给我等着吧。”
“保证完成，保护小宋同学任务！”
发丝在光里顺滑，来人礼貌地退出房间，始终清澈的气质，温和地开始观察起四周装饰。
简单一目了然的二楼，镂空栏杆可以看到一楼大办公区的画面。
忙忙碌碌的众人，根本没有闲暇，余光瞟向这边看到她。
也许也有敬畏梁勇的原因，陈萱宁想着，乐趣自心底生出，一笑了之。
“我想，具体情况，你还是希望那个，找了你几次都不没有告知你的人，亲口说。”
梁勇的话忽然涌至耳旁，收起了惬意的笑容，不可控制地深吸一口气，暗暗的，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紧张。
朝向，方夏的办公室走去。
“行了行了，我这就去保护小宋同学了，绝对不会出任何问题。”方夏拍拍胸膛承诺。
边说边晃悠着走出办公室门，手指串了串门钥匙甩啊甩，苦咧咧的小脸蛋，特招人稀罕。
匆忙的过道里，暖洋洋的气息充溢，混乱的翻页声、打字声，又有齐刷刷、此起彼伏的内心呐喊。
都在诉说毕生信仰，掺杂一半的现状抱怨。
方夏正好对上陈萱宁。对视一眼，两个人纷纷挪开视线。
心跳声轰鸣，难以呼吸，足够一口氧气。
还是陈萱宁率先坦然一笑，“方夏，你说吧。”
“我很想明白。”
……
走出陆诚办公室的宋见秋并没有离开警局，趁着周围警员各自在忙事情，她溜进了一间会议室，想寻一寻那日很是维护她的警察。
却无意听见隔壁半开窗户的房间传出了人声，仔细侧耳着辨认，其中一个应是那日她看不透的警察。
好奇，置了耳朵，偷听。
……
之前他一直坚持，他能给她，他暗自许诺的救赎，却恍惚间，原来一点点路踏过，竟是他陷入了她的深海。
……
方夏不敢看陈萱宁，默默掐着警服，“案子……”纠结着肺腑，硬挤出了两个字。
“有，有进展了，凶手……找，找到了。”
好像一锤定音，又好像骤停一次。
好像是记忆中第一次，陈萱宁眼角泛起微红，泪水充盈。
“是谁？”
没有崩溃慌张，而是直接跳到了木然，保持残存的理智，咬着牙还问。
手指抹走掉落的泪，骄傲地抬着头，入目全是窗外的冰雪消融。
“凶手，他还在洛城。可，可是……”
陈萱宁瞳孔微颤，到底不甘，“可是什么？警方为什么不逮捕他？”
“因为他年长，有了儿孙满堂；还是因为他已身居高位，你们不敢！”声声诛伐。
方夏忍不住地看她，也红着眼睛，手足无措地想安抚她情绪。
双手悬在她肩的半寸之上，欲落未落的心疼克制模样。
也难过地说不出一个字，眼泪憋回喉咙眼，堵住了声音，但是更想发泄似的朝空气挥洒一顿拳脚。
难受。
不说话也难受。
“不是，不，我……”
“等，等一天，我，我带你看看吧。”颤颤巍巍的气息，生怕来不及解释。
等一天，完全的晴空万里，等你能接受的一天。
陈萱宁泪水潋滟的眼眸，像极了一面破碎不堪的镜子，倒影出了她的恨意、悲怆。
也映出对面方夏的自责、心疼，与痛苦。
好像这是一场无解的困局，好像知道尘埃落定后并没有那样的轻松。
罢了，罢了……
应该从此，彻底封锁入时光匣子，变得好像从来发生过这起事故一样，越来越灿烂地朝前走。
“可杀害阮主任和崔永次的真凶仍旧未知。”陈萱宁接了一句，把方夏惊讶得不轻。
一时来不及转变的表情冻结在脸庞，“你，你都知道了？”试探。
“其实我能猜到的，从你的犹犹豫豫，到梁勇的吞吞吐吐，我早就猜到了，只是……”
我不甘心，不甘心而已。
方夏道：“是，凶手有两个，或者说，有人在模仿当年的作案手法。”
没有歇斯底里，平静了许多的人望着窗外暖阳，大脑几乎瘫痪却被迫着运转，发冷，情不自禁地发冷。
“方夏，我一直在想一个事情，如果当初没有见过那样的场面，又是怎么能做到，复刻得这样近似、完美呢？”
“所以……”
“所以，他当时，一定在场！”冷静内敛，最后一层骄傲倔强，先声夺语。
嗡嗡、嗡嗡的空白，发麻，颤抖，手冷，突然涌至的干呕，眼前掉帧的画面，忽然理顺的脉络，诛心般的眼神空洞，血液倒流。
“方夏啊方夏，请记得千万要枪决他。”
……
……
漫长的沉默，漫长的留白……
……
……
……放心，我一定会。
哪怕，哪怕因为你，我也会的。
……
*
收回耳朵的宋见秋稍稍惊讶，听着隔壁声音渐止，仿佛门开了又被关上。
她连连贴近门，通过门缝观察门外警察的动向。
视线却不可控制地瞟向，从房间内走出的另一个人身上，是一个，只一眼就会让人产生无数信赖的大姐姐。
温柔的衣装，却整个人都笼在阴霾中，宋见秋泛出一股莫名的悲伤。
好像是因为这位姐姐，她也染上了不可明说的厌倦，游离于外的疏远，好像那才是完全一个存在。
此时，陈萱宁捕捉到一束目光。
精准转身，侧脸，正正好撞入宋见秋伤怀的眸子。
她的情绪一震，明镜般的眼眸中情绪一颤，厌倦顷刻荡然无存，她好像不由地生出了难捱的畏惧，下意识闪避陈萱宁的注视。
两个人之间的身份，似乎瞬间掉转。
身居攻势的陈萱宁，劣势中的她顿时感觉自己裸露在阳光下。
我不该同情她，后知后觉的想法。
却已来不及，陈萱宁上前一把推开了门，但却又即刻关闭了门，一手抵着门，对外面的警察道：“我需要冷静。”
话是这样说的，眼睛却一直捕捉着她。
宋见秋不由的有些慌乱。“我，我知道了，那我，那我就先走了。”听见门外的警察如此回答。
很快环境安静了很多，好像所有的嘈杂都被那一只手断在外。又或许是已从起初的震撼里平缓脉搏。
“小姑娘。”
“你为什么躲在这里？”
躲？宋见秋下意识皱了皱眉，否认陈萱宁的提问。
陈萱宁看着女孩，大脑微微涌入点情绪，像破了小孔的气球，挂在窗口呼呼受风。
宋见秋：“那你呢？又是因为什么而不快乐？”平和地针锋相对。
“你没听到吗？因为警察，因为种种原因，一件案子……”她并不想说太多。
“不。”
“不是，我问的，是姐姐一直都不快乐。”
（笑）“那你这么年轻，又为什么会这样讨厌人的一呼一吸。”
完全如同阔别多年的老友般的问候，陈萱宁拉开一条椅子，志在必得的自信。
偏头望向温暖，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欺骗，明明最冷的寒冬还未抵达。
“我不是想教育你，我是说，如果做错事，请记得回头。”
“趁一切，还都可以挽回的时候。”
表情隐没在低头中，切切地几乎咬断了牙关。
宋见秋没有回复陈萱宁再多一个字，直到窗外的风完全占据室内温度。
女孩抬起头，原来早已人去楼空……
徒留一地荒凉和震荡，宋见秋走着漫长的过道，一如方才的畅通。
飘忽的大脑，游离在嘈杂外的思想，摆动的身躯，手默默探入口袋，一枚小小的红绳平安扣。
温润的白，被她轻轻搁置在木柜的棕红。
“啪嗒”
脱手去的若失，不再留念，戴回宽大的帽子，蜷缩低调地快速离开了警局。
——可，可是……来不及了。”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记忆破开壳，传出愉快的乐。
小女孩嘟着不满的嘴道：“爷爷，怎么又来这啊？”
明明是崎岖的山路，爷爷却乐此不疲地三天两头一遍遍踏过，还美曰其名“锻炼”。
被唤作爷爷的人，满脸皱纹，风霜刻下无情的划痕，微微颤抖的手，摘了一顶厚实的雷锋帽。
“小妹妹！你们来啦！”稚嫩的童音，好像还没有经历变声期的“折磨”，兴奋地一路小跑而下。
女孩抛了埋怨，朗声喊人：“大哥哥！”
小嗓音清冽，打乱了永远覆盖薄薄一层寒的深林。
“哈哈哈，又来了。”开怀的声音自不远处木门前来，一身素净，满是平和睿智。
“师父。”一声恭敬。
“二爷爷。”一声甜蜜亲昵。
“老朋友啊，我要一杯水，快快，我要一杯水解渴。”爷爷追赶着来人的脚步，急匆匆地去讨水喝。
小女孩被短暂地忘在了原地，大哥哥牵起她小小的手，“小妹妹，今天寺里又收了一个孩子，他还打奶嗝，可可爱了。”
“小孩子吗？那快走吧，她就是我的小妹妹呀！”兴奋雀跃的笑容，升温起整片凉嗖嗖的树林。
男孩害羞地描摹过她每寸快乐。“可，他是男孩子。”
“啊？”明晃晃的失落，“不过，我还是能做姐姐了！”转瞬即逝的失落。
年幼时，什么都表现在脸上的纯真，完全拥有的纯粹快乐，什么事都不挂念，不用操心。
可真好啊……默叹道。
更敛了衣帽，隐藏在记忆原本的大树后，望向承载所有欢笑的门前空地。
耳尖，一段断断续续的抽噎，有这深林里的独特的寒凉。
一时沉默。
是更深更重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