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火车站是一幢(音,zhuang四声)截然不同的建筑,看起来很结实,形状......形状不好说,总之对于鲜少到省城来的乡下人来说,只有一句,“怪模怪样”。
毕竟,生活在80年代的这几位故事主角眼里心里,可没有什么法式新古典主义建筑的概念,更加不清楚曾经法租界核心区的辉煌与繁华。
反正惠民就只看到了绿塔配橙瓦,怪好看的。
方道遂方老英雄则油然而生一股子骄傲,管它什么狗屁租界不租界的,早都被我们中国人打跑了,我也有份参与其中,是开过枪也立过功的,哼!
算起来,现在这年轻一代的小小子小姑娘们,桂花是头一个主动来接近的,所以方道遂非常熟悉和了解桂花。
顺理成章的,方道遂就很相信桂花。她能力不差,只要给点时间和包容,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能自己解决的?谁还不是从孩子长起来的呢?这个年纪的小年轻自己赚些钱经些事,正好趁此机会,好好积攒些社会经验,多好!
总好过一张白纸,稀里糊涂懵懵懂懂,一头栽进婚姻里去,毫无准备,毫无防备。
运气再差点,赶上遇人不淑,就只能被大力揉搓、肆意涂抹、反复曝(音,pu四声)晒、水浸、火烧、盐渍(音,zi四声),最终演变成斑驳、皲(音,jun一声)裂、褪色,濒(音,bin一声)临溃散的旧纸一张。
所以她一点不着急,从停靠汉口江滩的长江轮渡上下来,还有闲心领着呆头鹅惠民四处逛逛。一逛就往汉口火车站这边来了,走过绿树成荫的车站路,就来到了站前商铺林立的京汉街。
“跟紧点!这里人多,小心被人掳(音,lu二声)走!”走在前面的方道遂冷不丁出声提醒。
“老方你又吓我!我这么壮,谁敢掳我?谁掳得走我?”惠民完全不当个事儿,依旧维持他原来的节奏,悠悠闲闲溜溜达达,走三步退两步的,是东也少见、西也多怪,一双眼睛都不够他忙的。
“不信就算了。哪天你要是在黑矿上醒过来,记得千万管住自己的嘴,少说话!尤其别提自己原来的名字,就,随便取个名字用着,记住了哈!”
“真.......真的啊?”见方老姑奶奶站定了回过身来,板着脸严肃嘱咐,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惠民吓得习惯性地缩了缩身子,脚下连忙紧赶几步,牢牢粘在方道遂身后。
恨不得拿自己的脚尖顶着对方的脚后跟去走,亦步亦趋,一步不敢多迈,一步不肯多迈,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悄摸摸左右张望。
“别看了,你是提醒那些人,这里有个你能掳吗?多注意就行,别表现出害怕、势弱的样子来。”
“哦哦哦,我知道了。就是.......那个,为什么要少说话,还不能提自己的名字啊?”
“提了你就回不来喽!在矿上给人当‘人肥’去吧。好了,热闹看完了,我们去那边买两碗热干面,吃完就去找那什么图书馆,跟上!”
什么是人肥啊?
算了我还是别问了,听着就不是什么好词儿,惠民绷紧了皮,跟上前面走得飞快的老方,生怕真被掳走了。
这什么世道哇?洋鬼子不是都打跑了吗?怎么还这么恐怖!
比我们乡下那些狼啊豺(音,chai二声)狗都恐怖!
狼、豺狗、野猪等等这些,只要不单独一个人、夜里、走山路就行了。
这城里,大白天也得小心翼翼,啧!
1984年5月下旬的大智门火车站附近,永远也不会人少。
有的人独自来逛京汉街,暗自掂量着手里卖完山货得来的两张“大团结”,买了必须的糖啊盐啊布的,够不够进国营饭馆尝个鲜,又或者能不能在小商铺里淘换点儿什么稀罕的小玩意儿,好带回去给家里老人孩子们赏玩,让他们也跟着一起高兴高兴。
难得来一趟嘛。
有的则拖家带口的来看稀奇。
只见一对穿着棉麻汗衫、粗布裤子的夫妻,一人手上牵一个大点能走的孩子,妻子背上还有个不会走的小娃娃,为了安全,还额外用长长的、仔细裹了一层棉布的粗麻绳,把大人的肩膀、胳膊和腰跟孩子的脖子、胳膊和大腿根紧紧绑在了一起。
“.......快走吧,瞅一眼得了,赶紧回家去.......危险!”妻子很不耐烦,整个人精神紧绷,时不时摸摸背上娃娃的小腿,拉一拉手上牵着的孩子手,身边一有陌生人走过就侧身躲避,一心只想赶紧回家。
家周围都是知根知底、熟悉、友善的左邻右舍,回家了就安全了。
“诶诶.....就走就走.......这要是有个相机多好啊,把它拍下来,拿回家天天看!”丈夫一边应付妻子的催促,一边陶醉地痴痴望着面前的建筑。
素净中透着华丽,庄严中又露出那么一点儿风情。
整个建筑平面呈横向的“亚”字形,用的是钢筋混凝土结构,中部突出,两翼内收。
立面上各修筑有高20米的塔堡,堡顶以铁铸成,呈流线的绿色方锥形。此外,墙面、窗、檐等部位均以线条和几何图形雕塑加以装饰。
屋顶有五个屋面,正中部高,中部两侧稍低,两端稍高,屋面均不出檐,檐周修有栏杆式女儿墙。
主主入口由三洞共六扇门组成,设于大厅正中。
半圆窗户的顶上,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鹰,下方刻有“汉口火车站”五个大字。
再往下就是一个大大的机械钟,滴答滴答滴答......
“可别!说好等攒下钱了,先买断咱们现在住的这套公房的!你不许瞎买什么相机,听到没?.......走啦走啦,我饿了!”妻子等不及丈夫回应,三两步就走到车站路中间路段那里了,回头一看,发现丈夫根本没挪窝,还杵在原地一手牵着小女儿,一手放在右耳处作侧耳倾听状。
原来是火车进站了,不一会儿连续三种有节奏的声音响起:
“哧——喳——”
“呜——————”
“吭——吭——吭——”
这时候妻子反而不着急了,自己找了棵枝繁叶茂的道旁树,借力靠着歇息一会儿,等着丈夫跟上来。
“来了来了.......乖宝,走不动啦?来,爸爸抱!.......好好好,背背背.......来,一二三!走喽!”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哥哥哥哥哥哥,你看!爸爸背我!嘻嘻.......”
妻子手里牵着的小男孩一脸羡慕地看了看妹妹,又回头瞅了一眼妈妈,和妈妈背上睡的东倒西歪的小娃娃,“我走得动,妈妈,真的!”
“哈哈哈哈,傻小子,你走不动我也背不了你啊!羡慕就赶紧跟上,一会儿就轮到你了。”
“真的?那赶紧走赶紧走,我可有劲儿了!”
一片祥和宁静中,变故突发。
“抢劫啦抢劫啦!快来人啊!有人抢劫啊!我的包!.......”
“闭嘴!不准喊!不准喊,再喊我捅死你啊!.......闭嘴!闭嘴!闭......”来不及威胁完,瘦高个劫匪就被人追得只顾得上逃窜了,手里还死死拽着抢来的斜挎包。
“抢劫?哪儿?快,咱们过去看看!”还好我偷偷带了我的小手枪,这不就派上用场了!诶嘿!
“这.......这这就不用了吧?我们还是赶紧去图书馆吧!”
方道遂已经没在听他说话了,健步如飞朝着抢劫发生的方向追去。事已至此,惠民根本不敢一个人呆着,也不知道这周边到底是真有、还是假有敢掳人去挖黑矿的团伙,只得硬着头皮赶紧跟上。
另一头的韩国华因离得近,甫(音,fu二声)一听到有人喊“抢劫”,就迅速撵了上去,此刻正死死咬在瘦高个劫匪的身后大概两个身位的地方。
前头逃窜的瘦高个劫匪,略一扭头就发现身后来追捕他的人越来越多,心头发慌,一个错眼没留神,脚下就跑偏了,没能按原计划及时躲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去,反而蹿进了一条昏暗杂乱空无一人的小巷子里去了。
后头的韩国华见此情况,担心小巷子里头太曲折,再把人放跑了就白追半天了。他一边跑一边眼角余光扫视周边环境,很快就注意到了手握手枪跟过来的方道遂,以及身后不远处同样年轻力壮的惠民。
稍加思索,韩国华故意抬高声音,作出远远对劫匪喊话的样子:“站住,把东西放下!”,果然激得劫匪头也不敢回地撒腿狂奔。
时机已到,韩国华加速往劫匪的右后方视线盲区处贴近,正准备悄无声息越过劫匪一个身位,好回身截住他的去路,可惜脚步声被劫匪听到,只得赶紧缩回来一个身位,保持安全距离,继续等待机会。
被他这么近的逼近,劫匪濒临崩溃,情绪激动地拿着刀拼命挥舞,一边舞一边威胁众人不要靠近,“都别过来!我......我真捅死人了啊!别过来!都别过来!退后!”
他不喊还好,一喊就暴露了自己的方位,后头差点就要追错方向的方道遂,闻声赶来,恰好跟劫匪面对面。
方道遂毫不畏惧,一节一节地缓慢靠近,再近点儿再近点儿,一边不动声色地丈量两者之间的距离在不在手枪的射程范围内,一边大声呵斥劫匪放下武器,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瘦高个定睛一看,虽然拿着枪但只是个小老太太,一下放松下来,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就不放,你能把我怎么地?......你开枪啊,不敢了吧?不就是个没子弹的空枪嘛!吓唬谁呢你!......你开呀!开”
话音未落,狡猾的劫匪就觑(音,qu四声)着方道遂晃神的一个空挡,攥紧手里的弹簧刀作势扑向方道遂,想逼得她闪身退让,自己好趁机跑掉。
但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哪怕再有俩月就要满99岁了,方道遂勇气依旧不减当年,她没有闪避,而是面不改色迎刀而上。反倒吓的瘦高个劫匪手一抖,身子不由自主往后缩,一脸的张皇无措:
我真没想杀人!我不敢!
说时迟那时快,方道遂抓住这个破绽,一秒出脚踢在他手腕上,刀哐当落地。一旁等待许久的韩国华,趁机冲上前制服了劫匪。
终于抓到了!
方道遂慢条斯理地收起手枪,关上保险,稳稳放回枪袋里。见瘦高个脸都贴地了,依旧扑腾着不服气,嚷嚷着什么要是没枪他能怎么怎么地、有种单挑巴拉巴拉的一堆废话,方道遂冷笑一声,“小瘪三儿,敢在你祖宗我面前耍横(音,heng四声)!呸!我当年打仗欻欻(音,chua四声)杀鬼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舔猪槽呢!老实点!”
(“你还不知道在哪儿舔猪槽呢”,是约定俗成的谚语,形容年纪资历和时间的差距大,简单地说,它的意思近似于“我建功立业的时候,你还没投胎呢”,但不仅仅这一个意思。解释不清楚,得熟悉它的使用场景和方言上下文,才能知道具体会有哪些意义、内涵等方面的细微差别。)
被抢的老人赶来拿回了包,对众人连声道谢,周围群众纷纷鼓掌叫好。老人感激涕零,非要拿出一本珍藏书送给方道遂表示感谢,方道遂推辞不过收下了。
事情结束,闻讯而来的治安民警铐住劫匪,塞进警车就带走了。
方道遂则带着晕晕乎乎、不知今夕何夕的惠民继续去找省城公共图书馆,而韩国华也决定再尝试一次,如果实在追不回弟弟韩国生,就算了,还是赶紧回家去说清楚的好,免得赵玉灵女士又急的火上房一样呜呜哇哇。
大家各自走上自己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