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源里外的海上,有一艘被海贼占领的货船。
船中央的桅杆被炸出了裂痕,甲板上全是还未干透的血迹,横七竖八地遗体被海贼扒|光|衣物后,一个个投进了海里,船下的水都因此浮着浅红色。
听到海贼来了的时候,予鑫依旧在自己船舱的小间里泰然地打着玉算盘,记着账。
西元商船不是没遇到过海贼,只是予家在船上都备了的巡防骑士,他们熟悉海防,海贼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听到了爆炸声,进而是木板碎裂和人惨叫的声音。
甲板上一片动荡,廊间的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杂乱。当他打开自己小间的门,发现不远处的小间窜着灰漆漆的烟雾。
他提着烛台走近了看,烟雾尽头有异样刺眼的,不属于昏暗船舱下的光。
小间被炸出了一个大窟窿。
那窟窿周围的火像是刚灭没多久,残余的火星一下一下挣扎地闪着,将窟窿周围的断木染得越来越黑。
小间里所有的家具与摆设像是被死神的镰刀剜下了一半的样子,一半仍在天堂吊着,另一半已没入了地狱。
那窟窿看不见无尽的大海,只能看到黝黑的海水扛着一艘巨大的战船向自己不断靠近。
倏然,一张人脸从那光下一瞬而过,只听到海水翻腾了一下,似乎溅起了的水花。
那人全身是血,眼睛睁大着,像是还没有断气就被扔进了海里。
那眼睛里缠着怨念与不甘,死前幽幽地盯着这窟窿里面的青年。
予鑫腿软了,吓得坐在了木屑四散的门口,说不出话来。
廊间穿过了许多想逃却不知要逃去哪里的人,有仆人、有商人、也有士官。
直到船上的骑士将予鑫塞进那小小的阁间时,他才恍过神来。
他抓住了那骑士松开的手,像是抓着什么救命稻草一般,不想让他离开。
骑士似是看懂了他眼中的迷茫与恐惧,在他的目光里轻轻一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予鑫听到那骑士说:“予大人还在等您回去。”
这话听着他一愣,复而像是明白了什么,紧紧的攥着他的手腕。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明明不是第一次见面,自己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上一次来牺政,也是他陪同护卫的。
那骑士看着他,将自己脖颈上挂着的银名牌取了下来,又将一把裹着皮的匕首放在了予鑫的手上。
“西元码头巡防亲卫第七小队,交给小大人了。”
掌心的触感冰冰凉凉,带着刺鼻的腥气与粘稠。
他与司黎艾一样,从未真正信奉过神明。
却是对那骑士说:“女神……女神保佑西元的太阳,永不落幕……”
喉咙干涩,声音都是颤颤巍巍的。
那骑士红了眼眶,对予鑫郑重地行了军礼。
“与您……同在!”
阁门关上了。
海风掀起一阵浓厚的血腥味,混着劣质斯特克晶源燃料的硝烟味与淡巴菰的味道。
这间暗阁修在甲板与船舱之间,不经意是发现不了的。这儿是用于放置充气橡胶艇和是备用晶源燃料的地方,天气潮湿,里面陈年余下的矿灰都搓成了灰泥。里阁十分的窄小,只够人蹲着或是趴着。
暗阁上下全是混乱的脚步声与喧闹声,甲板上的血水渗进了木板的缝隙里,滴在了予鑫漠然的脸上,漏进了他华贵的春衣里。
冰冷、黏腻、刺骨。
那些海贼说着不知哪里的方言,语速极快,乱七八糟的,根本听不懂一点。
像是在欢呼什么,憎恶什么,一鼓作气要做些什么。
却真真切切地明白了,自己再也听不见那骑士的声音了。
予鑫握紧了心口的名牌与匕首,泪打湿了领口。
好想放声呐喊什么,阻止什么,抓住什么,却是没有任何方向与办法。
果然,信奉神明什么的,最没用了。
……
司黎艾等候在了望塔下,约莫四十分钟,看到菲斯克手上拿着机械鸟朝他的方向快步走来,只说让他自行去一趟码头入关口,说总骑士长唤他,说完才上了了望塔。
诺曼下了马,站立在关口的马厩旁,身旁还有骑士跟他汇报着公务。他见司黎艾走到关口就停下了,看了眼那脚腕上的机械脚铐后,叫停了汇报公务的骑士,进了关口。
二人走到发了新芽的树下,远远看着码头船舶靠岸的景色。远处忽有一人在海上绘出一道弧线,近了才发现是骑着蒸汽快艇的骑士。那骑士利落靠泊上岸,匆匆跑上了了望塔。
司黎艾的视线不经意落在了诺曼脖颈那细微的红上,他错开视线,朝了望塔看去,说:“阁下怎么会来?”
诺曼不紧不慢地说:“乔治乔的委托。”
司黎艾的眉跳了一下,没有打断。
“西元有一艘货船被海贼截了,货船上的监督官现在下落不明,”他朝司黎艾看去,“监督官姓予,还是个年轻的预备巡防长。”
司黎艾对上他的视线,装不懂:“您什么意思?”
诺曼也装不懂:“你们司家跟予家的关系,难道不是你更清楚?”
司黎艾观察着他的神色,不顺着他的话,只揶揄道:“他知道的可真快。”予鑫的事他不久前才偷偷听到,黑市的手哪里能伸得这么长,这种军|报都知道的这么快。
他跟乔治乔的关系并不普通。
那眼神直白,明显是看透了什么事,惹得诺曼警觉地摸了下自己脖颈上的红,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嘴角的笑含着餍足。
看来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内情。司黎艾讥笑一声,不在那话题上徘徊,直问:“那装瞎的要卖我个人情?”
诺曼一顿,有些讽刺似地默默念叨了一声“装瞎的”,才说:“他说他想为卞邪的那件事情做补偿……他什么意思?”乔治乔没跟他解释他戏弄卞邪的事情。
司黎艾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每次想起那巴掌就觉得还不够解气。他也不解释,只说:“他派您来,是想怎么卖这个人情?”
“据我所知,您虽贵为总骑士长,却没有出海令。”
与源城不同,能决定带着舰队出海的人只有总督和舰长两人。没有出海令,总骑士长只能在海上训练的舰队,但不能出海作战。
这都是因为诺曼的血脉,皇家骑士维恩,牺政永恒的太阳。
诺曼不在意那话中的讽刺,说:“我不会亲自趟这浑水,司小先生。”
说罢,从腰间取下一对脚铐:“但是你可以亲自去,我会为你准备骑装。”
“您疯了吧?”司黎艾皱着眉看他。
疫城服役者不可擅自出海,被发现者视为逃狱。
罗德虽答应会助他,但若被发现,此等大事,罗德可没办法做主了。
诺曼略作惊讶地看向司黎艾,说:“你难道相信牺政出海,只为了救一名外城的监督官?”
“你什么意思?”
“商船发来的求助信上,可没说那位监督官是预备巡防长。”
监督官说得好听,终究是商船的陪衬,混饭吃的闲官。
诺曼不屑地笑了一声,说:“监督官遍地可抓,只要他的身份不公开,他就不配成为牺政出海的主要目的。”
“我们的舰队,只为剿灭海贼而生。”他将那副普通的脚铐放到司黎艾的手上,“每年被打劫的商船不计其数,别说监督官,全死在海上的也不少。”
“司小先生,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
司黎艾紧紧握住了那对普通的脚铐,看到诺曼拿出了解开机械脚铐的钥匙。
他终是妥协,问:“我一人如何去得,且……”正疑惑该如何亲自去时,一位黑骑正在向他们靠近。
福斯特行了军礼,道:“主上,训练准备好了。”
诺曼应了一声,侧头问司黎艾:“敢开新式蒸汽快艇吗?”
……
罗德的出海令一到,卞邪就匆匆从了望塔下来了。
司黎艾虽是他的专属服役,平时也常在事务室里听他聊些杂乱的军|务,但作战会议一类的,他的身份始终是不方便留着的。
出海令写得很清楚,剿灭海贼为第一要务。
若人质还活着,需双方最高执行士官意见相同的情况下,协同救出。
卞邪一边朝出发的泊口走去,一边四处眺望着。他问菲斯克:“可见到我的专属服役了?”
菲斯克摇摇头。
开会的时候卞邪一直有些不安。
菲斯克告诉他,司黎艾被诺曼叫走了。
自司黎艾回来之后就再没跟他提及过黑市的事情,包括他和黑市交易了什么,卞邪都一概不知。
若是之前,他会等司黎艾说,但是每当提及黑市时,司黎艾看他的眼神就变了。
要是那晚自己没有去地下与他同床相伴,他就会偷偷来到自己的卧室,紧紧抱着自己,像是自己会消失一般。
卞邪不明白。
验尸0那件事本不应该牵扯到司黎艾,甚至不应该让身为服役者的司黎艾出面作证——多半是黑市的谋划。
司黎艾还不得不说谎了。
这对于司黎艾来说是个死局,若承认渡淮已死,那他便成了黑市隐瞒死亡的共犯。
若是说渡淮未死,黑市与司黎艾之间的交易可能就会结束,后果也难以估量。
那件事已经结案了,诺曼为什么还会找上|他?
诺曼……不会知道了什么吧?
“主人想什么呢?”
卞邪正想得入迷,抬起头便看到了心中人。
盘着蛇蝎辫,穿着白长衫的青年拿着从家宅送来的随行袋,乖巧地站在了出发泊口的不远处。
他额前的碎发随风飘扬着,弯弯的眼睛微微睁开,眼里只有自己。
温柔得不像样子。
卞邪唇角微微勾起,用口型说。
你。
在想你。
司黎艾一怔,定定地看着卞邪。
快要正午,阳光已经冒出头,空气湿度降了许多。
远方,有一艘吐着灰气的蒸汽舰缓缓驶来。
司黎艾走近了些,将随行袋拉开一条小缝:“你看看,还缺什么吗?”
出海令一下,卞邪也不知他何时能回来。他走近了些,正想说些什么,就看到司黎艾微微低头,凑到了他的耳畔。
“阿邪,接吻吗?”
那声音极具痒意,像羽毛扫过耳畔,像无数只蚂蚁爬进了心口。
他们很久没做了。
每一次试图引诱,每一次都心照不宣地下意识紧贴着彼此,每一次又都在警戒线处不舍地拉开距离,滚烫得难以入睡。
卞邪耳根一红,下意识后撤了一步,差点撞到身后的木桩上。
菲斯克站在一旁,见此正准备上前扶一把,却被司黎艾抢先。
司黎艾扶住卞邪的肩膀,仪态端正,说:“失礼了。”
想起身侧有人,卞邪佯怒道:“这么久了,还是不知礼数。”
司黎艾歉道:“是罪人冒犯了……”
菲斯克总觉得刚刚有一瞬司黎艾瞪了他一眼,回看他时,那人却是笑意盈盈地对他低头行礼,想着大概是自己看错了吧。
蒸汽舰靠泊,云梯降了下来。
卞邪借口将司黎艾先带上了船,说是惩治。
方来到船舱内卞邪的小间,随行袋就被司黎艾丢在了地上,卞邪反手便将门锁了。
二人默契十足,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心领神悟。
“亲爱的,我只是想接个吻。”
“……可我想你了。”
二人的呼吸在方寸间变得急促,抢夺着主动权。
至床边,司黎艾一如往常般将卞邪抱在怀里,让他跨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紧挨着彼此,逐渐变得滚烫。
船舱廊间,是毫无规律的脚步声与间歇不停的谈论声。
着实令人惊讶,随行袋里,有一罐油腻的香膏。
卞邪不解:“……这能用在哪?”
司黎艾倦意朦胧地看着他:“我告诉你。”
卞邪勾住司黎艾的脖颈,捂住了嘴。泪水上涌,视线模糊时,卞邪听到司黎艾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方想开口,只感上下一颠,卞邪下意识就咬住了司黎艾的右肩。
好不容易缓过来,趴在司黎艾的肩头,说:“两天……嗯……就两天够不够?”
气息涌来,瘙痒着耳畔,听到那人说:“不够。”
不够。
不够。
不够。
每一声“不够”都含着极致的占|有欲,字字刻骨。
“阿黎……慢……慢些……”
司黎艾掌住卞邪的后脑勺,轻轻抚摸他的发。
他笑了一声,“主人这是……要把我的……我的衣服都抓破了啊。”
浪潮汹涌,却终有停歇时。
与西元商船碰面已是傍晚了。商船跟往常一样一共来了三艘,一艘主要载人的主船和两艘主要载货的副船,用得都是顶好的橡木与香松木。
被劫的是一艘载货的副船。
卞邪带着一小队骑士和军医上了主船。
主船也遭难不久,甲板上除了几位望风的骑士之外,看不到几个人影。虽然是商船,但还是在甲板上设了几架投石机与炮机,路过时,能看到有被使用过的痕迹。主船破损度并不高,却也能在几处不平整的凹陷处窥见当时交战的激烈。
前来迎接的是西元码头巡防亲卫第三小队的队长,本次航行的主理骑士,厄多。他带着一位副骑,先对卞邪礼道:“赞美友谊女神,感恩您的到来。”说罢,那位副骑引着卞邪身后的军医,他引着卞邪往船头的驾驶舱走。
“佑一切风平浪静……你我军礼相待即可,”卞邪动了动手,指挥军医跟着那两位副骑,“什么情况了?”
“主船的商人们和随行的士官们都安顿好了,另一艘货船也整顿好了跟在我们后面,就是……”厄多欲言又止,摸了摸肩膀上的伤,“还是没有予小……监督官的消息。”
“我本还有一位副骑,跟随监督官左右,想来已经是……”
“……女神保佑。”
“无事,茶水已经备好,还请大人入驾驶舱相谈。”
予鑫失踪已是有大半日了。
他原本也是乘坐主船,只是这天气过于潮湿,他不放心副船上的货品,中途便让亲卫带他去了副船上安顿。
卞邪当初还没想明白。海贼打劫商船的事情时有发生,特别是高峰贸易时,来往疫城的船只多了,总会有那么一遭。
照往常来说,两三艘商船被劫都算正常。只要主船无事,主船就会按航行规划加急前往目的地的码头,若是货品着实贵重才会申请追回。
西元的主船倒是“叛逆”,失了一艘副船而已,马上就让主船去追海贼,却又因为不是他们的对手,迟迟不敢动手,只能偷偷地跟在后面。
直到司黎艾离开舰船时告诉卞邪,予鑫并非平常混吃等死的监督官。
他不只是西元行会的予家的独子,还是巡防长之子。
司黎艾为卞邪披上军袍,整理着他的衣襟,说:“那群跟来的老头自尊心强,又谁也不愿意得罪予家,肯定会严令骑士将这件事瞒着。”
他依靠在卞邪的肩头,嗅着他脖颈处的味道:“真是,不想让你趟这浑水……”
卞邪的心都颤了一颤,摸了摸他的发:“我记得,那位监督官是你的朋友?”
那双狐狸眼在他的肩侧微微眯着,悠悠道:“他哪里有你重要。”
可若是予鑫迷失在海域……确实也不是司黎艾想见到的。
十几年同窗友谊,哪能说没就没。
但司黎艾也并不只是为了试探卞邪。
巡防长之子的身份一旦曝光,人又遗失海域的话,遭难的就是卞邪了。
照西元那副嘴脸,一定会以此作文章。
届时,别说牺政,疫城的海贸都将陷入困局。
“你放心,我会尽力的。”卞邪转过身,环住司黎艾的脖颈,将他松散下来的发辫重新盘好,阴阳道:“只是,我真的比他重要吗?”
他后退一步,离开司黎艾的怀抱,一根手指翘起司黎艾的下巴,有些赌气:“吵架吵了几个月了,宁可冷着也不跟我和好,我看我也不怎么重要。”
司黎艾一愣,笑了一声,抓住那只手,凑近了,细声微语:“当了主人几个月的小情人,还以为要转正了,谁知道我连你的小情人都不算。”
那狐狸眼看着盯着他,“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提到这事,卞邪突然就没了底气,错开了那兽一般盯着猎物的目光。
“我……”他有些局促,不知该如何解释。
忽而,一吻落在手背上,他听到司黎艾说:“罢了……而且我们俩这是吵架吗?这是做戏给妇翁大人看呢。”
卞邪跟烫着似的收回手,让司黎艾赶紧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