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州这几个月来的天气都不算好,小雨一直下个不停,水汽笼罩着大街小巷,带着几分凄凉的味道
但无一例外,无论下着多么大的雨,军营外总有人在那边晃悠,或是焦急,或是担忧,又或是害怕……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军营门口有人发出了第一声的惊呼,继而一声又一声,无数人压抑的心在这一刻释放
疯狂的人群差点让维持秩序的夜归军都管理不住,加了不少人手才勉强控制住了现场
不过倒也能理解,毕竟……他们也想听到那些他们所在意的声音
“妈!我在这……在这……!”
“回来了……我还回来了……”
“呜……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们母女俩了……”
“女儿会叫爸爸了……她等着你回应呢……”
“……我孩子呢……我怎么没看见他……”
“呜……死了……”
“……”
可战场上怎么又不会有牺牲呢,有人或许还能归来,可终究还是有人离去了
终究还是有无数的人只能拿到一个盒子和一封书信,徒留一地哀哭
“忌炎……忌炎在哪……”
“他不会走的……不会……”
忌母在拥挤的人群中不断寻找着那个青色的身影,眼眶早已经泛红:这几个月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自己的孩子,无时无刻不在为他担忧
但好在,越过人群,她也看到了那个抱着盒子一言不发站在原地的人
“母亲……”
“太好了……太好了……”
“你还在”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忌母急忙擦去了眼角的泪水奔向对方,正想拉着忌炎上上下下看个仔细的时候,这才发现对方手上还抱着一个盒子——一个骨灰盒
“妈,他死了”
“莫无念死了”
“我救不了他”
“……”
短短三句话却让忌母瞬间沉默在了原地,呆呆的看着对方手上那个盒子,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雨水夹杂着四周的哭喊声在两人的身边响起,倒显得他们两个一言不发的人怪异
“……忌炎……开玩笑的吧?”
“那么好一个孩子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不应该啊……”
“……不应该啊……”
“……”
可她忘记了——好人是活不长的
“忌炎……可算找到你了”
“我们这里还有一封书信是点名留给你的……”
“也是……无念队长的遗书”
一直垂着脑袋发呆的忌炎听到那个人的名字这才稍稍回了点神过来,小心翼翼的将装着那个人的盒子递给自己的母亲,转身从夜归军的手上接过了那封信
微微有些颤抖的打开,纸上的信歪歪扭扭,写的并不好看。但也足够让他辨认出写信人已经很努力的在写端正了
【如你所见,这是一封遗书】
【很抱歉将我的后事托付给你,但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到第二个人选了】
【我死后的所有遗产一律捐赠,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也可以取用】
【我的葬礼从简,或者说更简单一点】
【随便找个地方把我的骨灰埋了养花】
【当然,这一切由你办就好,我不会有什么意见】
【再见】
【——莫无念绝笔】
“……真是随便啊”
甚至死后都不想着爱惜自己,都不肯为自己谋点好处
而只是站在一边送信的夜归军看着这一切也默默垂下了脑袋,声音多了几分哽咽
“……无念队长以前从来不写这些东西的”
“每一次出征队长都会拒绝……然后继续去分析情报……”
“但……但只有这一次队长主动找了纸和笔写了这封信的……”
“我们都知道他眼睛瞎了不好写字……当时也想过替他写的,但队长非得说要自己来……”
“他写的很认真很认真……就像是知道这一封信会用上一样……”
“就像是知道自己这一次回不来了一样”
“队长……队长那么好一个人……”
“怎么就真的走了呢?”
“……”
手中的信被忌炎一点点的攥紧,久久没有开口,眼神莫名的平静了下来,没有说话,也没有哭
不知什么时候才缓缓的回头,而他的母亲捧着那个人站在他的身后,悲凉的看着他
“按照他留下来的遗言办吧”
“也尽早让他入土为安”
“……”
雨水依然在落着,在今州城里面飘飘扬扬,风吹起那人的青发,目光却落在了远方:鸣钟广场的位置
“……是啊”
“挑个好点的天气……”
“让他安息吧”
如果一个人连死后都没办法长眠的话……
那他的一生未免也太过悲凉了——————
但只能说天公不作美,这场雨一连又下了好几天。终于在今天微微透露出了一点光亮
忌炎本打算请人帮忙,争取一天之内就让那个人好好休息,但他明显小瞧了自己老师在军中的人缘
仅仅是刚将消息发出去没几分钟,就有许多他熟悉不熟悉的人主动申请来帮忙,甚至刚推开门就看到已经有人已经来到了门口,随时准备帮忙
甚至他给报酬也不收,都摆摆手表明这是应该的
而给出的理由都是——
【在他活着的时候没来得及报答,死后总得帮上点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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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的葬礼进行的很顺利,所有的大小事都是由忌炎亲手操办的,处理事情无比妥贴,没有一个环节出现意外
没有落泪,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抖一下,忌炎就只是平静的主持着这一切,好像这里发生的所有都跟他没有关系
就仿佛死的不是他相处了六年、小心翼翼爱了六年的老师,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
“我就说葬礼结束之后怎么找不到你了……小子原来躲这来了……”
“忌炎……无念哥都死了怎么也没见你哭一嗓子……”
“那小子生前最常念叨的人就是你了……在军营里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
“你好歹哭一个嘛……多无情的……”
在鸣钟广场,忌炎静静地坐在花海之中,身旁不远处是一座刚刚垒起的新坟,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未散尽的哀伤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忌炎这才微微偏过脑袋,抬眸看着喝的烂醉如泥的南锤。什么话都没有说,又将目光收了回去
当然这个举动自然是引起了某个泪水都还没有擦干的人的不满
看着自己怀里面被塞入的酒杯,忌炎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想还回去,但就被再一次推了回来
“跟无念哥就一个性子……都爱把事憋在心里……”
“这种人喝醉了就老实了……到时候哭的肯定比我难看……”
“他不准”
“他都不在了!你听不听他都无所谓了……”
“反正也没人再冲出来拦着我阻止干我干这种事了……”
“你哭一个怎么了……看我哭很好笑吗……”
“……他不准的”
“你!”
南锤被忌炎这副平淡的样子给气到了,本就喝了不少酒,这下更是气血上头了。就在那个人急得想动手的时候,却被来人猛的拽走了
“够了南锤!”
“喝多了就别乱跑……忌炎今年也才16”
“确实不该喝酒”
“呜……可无念哥都死了,他连哭都不哭一个……”
“我替无念哥感到不值啊!!!”
北望看着再一次嚎啕大哭的南锤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无奈的将他拽到了自己身边叹了一口气
“南锤……有时候不只是哭泣才能表示悲伤”
“嗯……?”
北望没有管已经被酒精给迷昏头脑的南锤,看着坐在地上依然是在葬礼上那副平静样子的忌炎,只能有些苦涩的笑了笑
而他的眼角也有泪水划过的痕迹
“抱歉……他喝的有点多”
“莫无念的死对他的打击有点大……说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我先带他走了”
“……北望,我对他真的没有一丝感情吗?”
北望正准备离开的脚步顿了下来,回头看着目光茫然的忌炎只是默默的摇了摇头,用几分复杂的语气开口
“你只是还没有意识到而已”
“六年的时间……这跟死了个亲人能有什么区别呀……”
“呜……忌炎你小子最好不要让我逮到你哭……”
“……不打扰你了”
“有些事情只能自己才能体会到”
忌炎注视着两个人的身影渐渐远去,目光也再一次放到了那遥远的天空之上:
有些阴沉,看起来又要下雨了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天色都有些许暗淡了,他也再一次感觉到了有人来了
“……向阳?”
“是我”
而此时的向阳已出落成一位清秀女子,与当初获救时那副憔悴模样相比,如今的她显得更加健康、有活力。
然而,她眼角残留的泪痕却诉说着哀伤
“我来的路上撞见北望他们了”
“从他们口中知道了你的情况,就想着过来看看”
“……我还好,向月那边不需要你照顾吗?”
“她也长大了,不是当初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哭了很久,边哭边喊说自己以后也要当夜归军为无念哥报仇……”
“我拜托爸妈照顾着她,自己一个人过来了”
“……”
“是啊,我们都长大了”
向阳抬起头看着阴沉的天空,又看了看那座新坟,苦涩的摇了摇头
“对啊,还记得以前我还执拗着不肯改口叫爸妈……”
“现在也能坦然接受了”
“……我现在也仍然能够记得那群流浪者杀死我父母的那一天”
“那天我和你一样,像现在一样茫然”
“除了恨意与暴躁……”
“我连一丝悲伤也感受不到”
“……”
忌炎的眼睛眨了眨,不动声色的将目光移到了身边人在身上
“是我不爱我的父母吗?”
“……不是的,只是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而已”
“在被救出来之后,随着恨意一点点的减弱,那些美好的过往在我的脑海中转呀转呀……”
“直到一个深夜,我抱着向月看着窗外的月亮,突然想起在很久以前,我还可以依偎在父亲的怀里,听母亲讲故事……还可以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我才发觉他们是真的走了”
“再也回不来了”
“……那天晚上我躲在厕所里面哭了好久好久……嗓子都哑了……”
“结果第二天我还得找个理由应付向月……”
“所以说了这么多我想表达的意思是……”
“有时候我们不是对他没有感情,而往往是感情太深,潜意识在下意识的保护你”
“怕你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个悲惨的现实”
“让你认为他从未远去”
“……”
长久的静默笼罩着现场,唯有风穿过花海的声音轻轻回响:那些白色的花朵如同无尽的波浪,在微风的轻抚下起伏摇曳,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忌炎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随即再次收回了目光,闭上了眼
“……我也要走了,研究院那边有意收纳我”
“我要去准备试考,我不想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毕竟我们的路还得向前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隐约已经可以看见星星与那轮圆月,忌炎抬起了头,缓缓的站起身来——
下雨了
“……又下雨了,老师”
“我要回去收拾你的房间”
“回见”
回到房间,他并没有看见自己的母亲,简单询问了一下情况之后得知对方是去忙医院的事情,便推开了房门——
一切都仿佛凝固在了过往,与那人离去时别无二致,丝毫未改:床铺整洁如新,连一丝褶皱也未曾留下;床头的日历静静地翻开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而那滴答作响的闹钟,则无声地诉说着时间的无情流逝
唯一的区别便是书桌上多了一个箱子,像是专门在等待着他一样
缓步向前,桌子上还压着一张纸条:字迹依然是歪歪扭扭的
“忌炎亲启……”
将纸条放到一边,在这一刻他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那双手也终于颤抖了起来,小心翼翼的打开,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根发带:
那是他在六年前送给对方的新年礼物
一点一点的整理着,箱子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有的只是这六年来送给那个人的所有
一本书、一个小手工、一些装饰……甚至还有一些他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送给对方的东西,全被那个人妥善保存着,都留了下来
一直到最后,在箱子的最底下只剩下了一个本子以及一个录音机
本子已经有些陈旧了,书页泛黄却仍然可以看出被保养的很好,很厚很厚,比他以前看过的所有书都还要厚
而录音机还是崭新的,可以看出没有被使用多久
“……”
他知道那个本子是什么,但正是因为知道这一切,所以说他才不敢去面对
可他总是要直面这一切的
草草的翻阅着这一切,前面的字迹很工整,平淡的记述着这六年来那个人认为最重要的事情
【今天,是我成为忌炎老师的第一天!说实在的,我真没想到我还真答应他了……也不怕带歪这么好一个苗子】
【不过既然答应他当好一个老师……那就要负责到底呀!】
【我!今日对天发誓——只要我的心脏还跳动一日,就一定会做好一个老师应该做的一切!】
【忌火火养成计划启动!】
……
【这第一天就把学生惹哭二次……我也真的是无敌了】
【这没有味觉的事情说暴露就暴露……下次再注意着点了,总得做个样子】
【可不能再被发现了】
……
【我可真该死啊!怎么能对他说出那种话!】
【多好一孩子的……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真是的……明明他一直是我引以为傲的学生啊……】
……
这本日记上记满了这六年来他与那个人的相处,每一天都没有断掉过,或多或少都会记述一些事情
就像是这种事情已经成为了那个人生命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一页一页的向后翻阅着,直到最后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而停笔的日子……刚好是那个人失明的那一天
“……”
再往后一翻,日记里面还夹杂着一沓照片,一张张的收拾好:有他刚加入夜归军的时候……赛咕咕河豚夺冠的样子……还有过年以及过生日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拍的照片……
他六年的成长,都被那个人记录在了这里
忌炎的睫毛颤了颤:此刻只剩下那个崭新的录音机了
窗外的雨势渐强,密集的雨滴重重地敲击着玻璃,发出清脆而连续的响声。然而,即便如此,那几句话却依旧穿透了雨幕,清晰地回荡在耳畔:
“忌炎,当你听到我录的这段音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了吧”
“其实我还是想按照以前的那样给你写封信的,只不过可惜我已经瞎了,写信写出来的字应该会很丑……”
“所以想了想还是给你录了段音”
“我不会求你原谅我的失约,毕竟是我先骗了你,我没有资格和理由恳求你的原谅”
“不过你一直以来都是个很优秀的孩子,现在你的身边拥有着无数战友与伙伴陪伴,你的未来注定光芒万丈”
“而我的离去不过是你人生中的一个小波涛,或许会掀起波澜,但终究会归于平静”
“……话说当时把你收为我学生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来着”
“那么小小的一个人,转眼间就要比我要高了”
“这么看来时间过得好快呀……”
“我好想再陪你去看雪,再陪你一起去祈福,好想看到你长大的那一天……”
“可惜我的脚步已经没办法再向前了”
“不过你会继续书写着属于你的故事,在人生这条无法回头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大胆向前,即使我不再”
“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离别永远都是最后一课”
“……我看不到你成年的样子了,也没办法像当初承诺的那样在你成年礼的那一天向你送上祝福了”
“所以,就让我提前为你说出这句话吧”
“忌炎,生日快乐”
“我们终将会在未来重逢”
“至此——”
“再见了”
“……”
在这一瞬间,忌炎这才彻底醒悟到了什么,抱着日记和录音带就冲回了自己的房间,迅速在书桌上寻找着什么
被收拾的好好的书本随意的掉落在地,一地狼藉。不过在最底层,他找到了自己想要找到的东西
急忙掀开那本陈旧的书,那张六年前他所书写的泛黄的纸条依然静静的停留在那里,等待着未来将过往掀开
他的手已经快抓不住东西了,挣扎着拿起纸条,翻开了那个人留下日记的第一页,这一刻两句话同时撞入了他的世界
【我希望我和老师在未来依然能够见面!】
【我希望我能在他的过往能与他走向未来】
“……”
孩童稚嫩的话与那个人成熟的字迹在这一刻相撞,他仿佛又回到六年前自己写下这句话的时候:
那年他年少,那个人却早已知晓一切
他的心愿早就在那个时候实现了
缓缓抬起头,视线落在书桌上那两本依然安静躺着的书籍上。它们是那人赠予的礼物,风轻轻翻动书页,露出上面一行行工整的笔记
目光急忙滑向床头,那个熟悉的玩偶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自始至终未曾被触动,保持着最初的宁静——
他的世界早已充斥着那个人的身影
他早已习惯那个人的存在
他已经离不开他了
可莫无念死了
回不来了
窗外的雨幕渐渐的浓稠了,嘈嘈切切的雨声融在了这个世界里面
那个在葬礼上平静冷淡的少年,蜷缩在角落里,抱着他老师留下来的日记终于意识到了一切
哭声由小到大,从开始的呜咽声到后面的抽泣,再到最后的……
歇斯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