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孙如峰租住的小院子里。
月光流泻,照着青瓦白墙的几间瓦房,照着石圈水井和上面的木辘轳,也照着井旁不远处立着的木人桩和井边摆着的一对巨大石锁。月光照着屋旁立着的一棵三尺多粗,大约四丈许高的玉兰树。早春天气,玉兰树还没长叶,却已擎出一树的花苞来,花苞雪白饱满,零零星星也有已经开花了的,月色下花影扶疏。
几个人晚食时皆喝了些酒——事实上,两坛闷倒驴,孙如峰自己喝了得有一坛有余,奚笪只略饮了一点就告饶,改成喝那几个衙役送给孙如峰的武陵春。纨素倒颇喜欢这烈酒的“气韵”,在两人惊讶目光中喝了剩余的大半坛,告罪了一声,出了屋子,从井中自摇了一桶水上来,正坐在青石井栏上,拿冷水净面。她望着屋门口昏黄的气死风灯和院中清净皎洁的月光,神色有点惘惘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孙如峰酒量极佳,此刻他挽着奚笪从屋里走出来,向井口方向望了望,向纨素点了点头。他脚步轻捷稳健,并无醉态。奚笪平日看着文弱些,但倒也不是这点酒能放倒的,他隔着丈许距离望着纨素,眼睛比平日未饮酒时更明亮了,似乎那双眼睛里盛着盈盈的水光和月光。纨素并不起身,依旧坐在井栏上,也向两人笑着点点头。
两人走到玉兰花树之下,孙如峰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向奚笪笑道:“青青,咱们这些年没见,你的本事如今练得如何了?”奚笪瞥他一眼,无奈道:“没多大进步……这些年我练剑练琴皆懈怠了。倒是宁心诀内功,这几年倒是勉强摸到了五层的边儿。”又道:“你若要试试我如今的身手,咱们得过几日寻个城郊僻静地方再说了。这都近二更了(亥初三刻,也就是差不多九点四十左右),你这宅子在城中心,我若运起琴功来,周围人少不得都得被吵醒。”孙如峰想了想,道:“就只试试你的剑?”奚笪点头道:“那你可得让着我些。我这剑用得……”他笑着停口不说了,瞥了井栏上坐着的纨素一眼,提气纵起,向那玉兰树上轻轻一攀,折下一根三尺长纤细的树枝来,枝上缀着五六个花苞,皆还紧紧闭着。他也不照江湖规矩行礼,只像持剑一样将花枝握持在右手之中,在自己面前一横,左手以剑指姿态抵住花枝的另一端。他暗运内力,附在花枝之上,月光之下,那花枝最尖上的一朵玉兰花苞,颤巍巍地开了花。
孙如峰道一声“好!”也拉开架势,向前紧逼两步,使一招雄鹰探爪,一记劈拳直奔奚笪面门而去。奚笪向左侧身,轻轻闪过,花枝顺势上挑,以诡谲的角度点向孙如峰腕脉。两人转瞬之间,已过了一招,又各自变招,缠斗起来。孙如峰真气充沛,拳势势大力沉,如洪涛巨浪,逐渐在小院中鼓荡出猎猎风声; 奚笪身形轻捷,闪转极快,犹如一叶小小扁舟行走巨浪之中,却始终未被掀翻。他手中花枝贯注真气,在空气中也嗤嗤作响,又兼剑招诡谲,两人一时不分上下,你来我往,过了百十招。
纨素在一旁闲坐,看两人试招,心中暗暗叹道:“孙大哥年纪轻轻,硬桥硬马,稳扎稳打,练出这身强横外功,这得下了多少苦功!”又觉得奚笪虽也绝非庸手,但不用自己的剑切磋武艺而用花枝,多少有点占了便宜的意思。孙如峰一身横练功夫,说刀枪不入是不至于,但若真与使剑的敌人正面对敌,与剑锋有些小小磕碰,其实是根本不必避开的。只管一力降十会,只攻不守,以此强横肉体拼着和对方的兵刃磕碰几下,迅速压制敌手,正是他这一路功夫的精髓之处。而对方虽然手持兵刃,但能不能真给他落下点伤痕,都得看对方的内力是否格外充沛,兵刃是否真正锋锐了。如今他却对上一根花枝,若以横练功夫硬碰硬起来,把这花枝碰断了,岂非胜之不武?一些寻常剑招,纨素在旁边看着,本是奚笪勉强为之,真用宝剑也使不上劲力的,孙如峰反而都不得不避让,难免打得有些束手束脚。她也不说破,只含笑看着。
两人打到兴起,内力外放,在院中鼓荡,玉兰树千百枝条都震得簌簌发抖,枝上渐渐有花朵被震落,有如落雪。纨素看得心疼,提纵身形,闯入战圈,但并不打扰两人,只闪身到树下,将右手扶在树干之上,轻轻拍了一拍。那树登时寂然无声,花朵也不再落下,竟恍若院中鼓荡的掌风内力,不过是初春时吹面不寒的一缕清风。
她抬头望一望那树冠,望一望花影间洒落的月光,再低头时,却见奚笪已支撑不住孙如峰的猛攻,剑招已无暇用出,只将花枝交左手拿着,以高妙轻功闪转腾挪,一双明眸,却始终直盯在孙如峰脸上。她心念一动,知道奚笪已开始以摄心大法影响他孙大哥的心神了。她饶有兴趣地望着,果然见几十回合之后,孙如峰并步上前,使个猛虎出洞,双拳同时轰出,一身气势尽皆外放,势不可挡——但不是向着奚笪,倒是向着那棵倒霉的玉兰树。奚笪已闪在他右侧后方,气息已经有些紊乱了。但他也不趁机出招,只笑吟吟地回头,向纨素眨了眨眼。
纨素见他耍心眼取胜,不由得失笑。她又见这一拳若砸下来,这棵不知道辛苦生长了多少年的花树必然无幸,遂在电光火石之间,闪身到孙如峰面前,右手仍扶在树干上,左手并指向他拳上一点,清声喝道:“孙大哥回神了!”那猛恶一拳竟被阻在半途之中,犹如风停云止,拳势瞬间湮灭无踪。孙如峰脚下晃了一晃,倒退两步站定了,发现眼前换了纨素,面上有愕然之色。
纨素轻笑道:“这树活着已经挺不容易了,又开了这么一树的花。你俩比武归比武,别可着这树糟践。”向孙如峰道:“孙大哥好本事,只是下次多长个心眼,你这小兄弟坏得很哪,看着赢不了,就动用他的摄心大法,骗你来打这位树兄弟了。人怎么可以这么坏?”笑吟吟瞥了奚笪一眼。孙如峰回过神来,朗声大笑,道:“比武各凭本事,我这种纯练外功之人,最难抵御的就是这类招术。青青这些年本事进益不小,是我输了这一局!”奚笪偷眼望纨素,见她话里虽然指他胜之不武,但倒也没有生他气的意思,尴尬地笑了一笑。
孙如峰停了停,又望着纨素道:“离恨天弟子,真是名不虚传。我本想和奚笪比过,便向齐姑娘邀战。看来是自不量力了。”纨素摇头笑道:“两位打了这半日也累了。我不过来护一护这树,哪里就‘名不虚传’了?今日我却有些醉了,改日有机会,咱们也可比划比划。”奚笪听她说“醉了”,赶紧挪到她边上,想要伸手扶她。没料到却正看见她眼风笑吟吟瞥过来,像刀子一样在他脸上一扫,不由得愣在当地,眼睁睁看她向孙如峰抱一抱拳,径直进屋去了。
孙如峰在一旁大笑道:“看样子,你今儿这小心眼耍的,又招齐姑娘讨厌了。青青呐,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就是不懂得怎么哄姑娘高兴,只懂得怎么气人呢?”他摇摇头,拍一拍奚笪的肩,道:“我去给齐姑娘安排客房,你小子今晚就睡我屋,咱们也叙一叙别情。”三脚两步,也进屋去了。
奚笪独自仍站在那玉兰树下,借着月光,把他刚才握着当做剑的那根花枝举起来看。那花枝上的花苞,经他在比武中的真气激荡,已尽数盛开。但最尖上最早开放的那一朵,却已经提前走完了它作为花朵的余生,在静静的月光下,随着他举起花枝地动作,晃了一晃,脱离了枝条,坠落到青石板的地面上,像一声轻轻的叹息。
奚笪的心里訇然地一声响,爽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