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亮时,船已出了淮河,沿着颍水向西北行了。奚笪在床上醒来,看见纨素还躺在窗下的小榻上没醒,心里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他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出门,去找船家定早茶,要了两碗鱼汤面,一壶今春的新茶碧螺春,不让船家的伙计来送,自己拿了个托盘回屋里来,却见纨素已经收拾整齐,坐到桌子边上了。只见她正从昨晚那条项链上拆下一颗斑驳的丑石头,不知道从哪找了根浅青色的细绳,把那珠子串起来,两边打上扣结,做成了一个简单的手链,递给奚笪,道:“你把这个戴到手腕上,藏在袖口里。”停了停,见他端着托盘站着不动,脸色有些尴尬,不由得笑了,便把剩下的珠链重新挂到自己颈上,也不急着往衣服里藏,又把桌上的点心盘子挪了挪,给奚笪手里的托盘腾地方。奚笪放下托盘,坐下来道:“这次我要的茶是今年的新茶了。这鱼汤我在船头看见,炖的还不错,雪白雪白的。我让船家下了两碗面条来,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纨素笑道:“我不怎么挑嘴的。”见奚笪手上空了出来,就又把那串着石珠的手链递给他道:“不骗你,这是我们离恨天的‘定魂珠’,平时是真有安神之能的,小孩子戴了以后不会惊梦。”——奚笪只觉得自己在纨素面前骤然由同龄人退化成需要格外照顾的小童,虽想要解释一二,但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昨夜的失态,又见她执拗地把那珠子举在他眼前,也只得伸手接过,老实在腕上戴好,用袖子拉下来遮住。
纨素自己拿了一双竹筷,道:“你这手都是什么情况下会疼?”抬眼望了望他,道:“若是我不该问,那你也可以不说。”奚笪从托盘上端下一碗汤面,小心推到她面前,又一边拿茶壶给她倒茶,一边道:“我也不知道,大概就是情绪特别激愤的时候?我从那年出事以后,十二年了,也就这么犯了能有三四次。昨晚吓着你了,实在抱歉。”转了话题,问纨素道:“我忘了要调羹来了。你要是要喝这汤,我再去问船家要一趟?”纨素道:“喝个汤也用不着调羹的。”两人对坐着吃面,奚笪问:“你昨晚上说,不必劫狱劫法场,也能救下要被砍头的犯人?”
纨素道:“就在这链子上摘一颗定魂珠,让人贴身带着,若是这人不慎死了,魂魄会暂时收摄在这珠子里。只消身子损毁得不算太严重时,三日之内,以离恨天秘传的法术,还可以让人回魂。”抬眼望一眼奚笪,道:“我下山前,师父师祖押着我学这法术,可费了不少力气。但说是学会了,离恨天上也没个活物让我拿来试一试,所以我也没法保证能有效。”
奚笪惊道:“这小小一颗……”突然觉得再叫石头太过不敬,改口道:“小小一颗珠子,竟有起死回生之能?”
纨素叹道:“其实不是起死回生。这法子能收摄魂魄,返于肉身,也是有条件,也有弊端的。条件么,得这肉身损毁不重,稍加整理后还能勉强运转;而弊端么……这救回来的人,身子其实还是死的,只是离恨天可以用秘法将这珠子缝到身体里,代替神关灵阙,驱动肉体,可使身体不腐,五感不失,行动言语如常。但这人的岁数也就永远停在死时的这一刻,不会再长大,也不会再衰老了。之后若定魂珠不受损毁,人就可以一直活下去……就算自己不想活,也没什么法子了。这珠子藏了人魂之后,坚韧异常,绝非轻易能破坏的……所以,师父虽教我这法术,也教我在决定施用前一定要谨慎,需得再三向对方确认才行。”抬头向奚笪笑道:“但这珠子平时是真有安神之能,你带着不会有坏处的。真若是……真若是以后出了什么事,若你不信我的法术,或不愿我用这秘法救你,也只消多等个三日罢了。”奚笪见她说到生死竟如此轻巧平常,自觉无言可答,只好低下头来专心吃面。
寂然饭毕,奚笪把餐具收回托盘上,道:“我去给船家送回去。刚才我以为你没睡醒,跟船家说了不让伙计进来收东西的。”纨素点头,看他端着托盘出去了,心里在想着他昨晚提出的那个猜疑。
会是怀梦仙长拿走了郑怀恩给她的信物吗?若在此次下山之前,她是绝不会这么认为的。在离恨天学文习武的日子里,她也曾无数次梦见那一夜。梦里那个人一次一次摘下覆面的黑巾,露出一张年轻锐利,但眉眼间隐隐带着疲倦之色的脸。她一次次梦见他轻飘飘几个起落就离开了她的视线,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关于大缸,关于弟弟的哭喊; 她一次次梦见他把一个长方形的小牌子塞到她手中,合拢她的手指,但是她把信物弄丢了……梦是心头想。更多的夜里,纨素一遍遍梦见的,是自己在那片树林里一个人边哭边走,边低着头盯着地面,努力地寻找她丢失的那个小牌子。树林仿佛无边无际,所有的树木都好像是同一个样子。梦的最后,她总是急得痛哭失声,然后被一个温柔怀抱拥入怀中。那是怀梦的怀抱。那一年,怀梦仙长也不过只有十九岁而已。
纨素现在没法判断,她去救姜观主她们这件事,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作为离恨天这个甲子受师命下山的弟子,这个对错终究是要从‘为天下万民挥剑’的角度出发来判断的。但她知道,虽然她记忆里温柔的姜观主,在十八年后的今天会拿眉山耳珰和宿真的事骗她; 虽然她记忆里开设梧桐苑收养女性弃婴,可称诸恶莫作,诸善奉行的重霄观,所收养的孤女都成为了她们自己的暗子和眼线,始终没有脱出重霄观的影响; 虽然……她可以罗列很多的虽然。但她知道,如果再重来一次,她还是会走这一趟眉山。
姜观主给她的线索,她到了洛京,也还是得去查的。不管这些线索里面留下了姜观主多少暗地里的小心思,埋了多少扣子,纨素自信只要自己去问,至少这些人面对她的时候,是没能耐向她说谎的——她有窥心功呢。
至于那个信物到底有没有可能是被怀梦仙长摘走了?纨素闭了闭眼,决定暂时不再纠结这件事了。她对自己说:郑怀恩只是幕后人的一把刀,一把刀本来也不能算是什么真正的仇人。若是找到了这把刀,也不能保证他会对自己说出实情——也许他让她带着信物去找他,就是为了有机会拿自己的命,向她说一个更逼真的谎言呢?丢了信物,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是绕道而行,换个思路去查罢了。
纨素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捧在手里慢慢地喝。她的手温暖而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