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秋英走到柜台跟前,轻轻在柜台上敲了敲,低声向内唤道:“小二哥,小二哥?”那伙计睁开惺忪睡眼,略揉了揉眼,见来了客人,立即堆出一脸笑,道:“客人是要住店,还是今夜要定桌聚饮?”黎秋英听得此语,心下微微一松,心道这正是她熟悉的那个英雄酒家的问法。便清晰答道:“厌厌夜饮,不醉无归。我自然是要订桌喝酒的。”那伙计神色不变,恭敬道:“客人喜欢喝什么酒?”黎秋英道:“金蟾蜜酒可还有吗?”伙计转身向柜台角落里,摸出一只贴着黑签,没有写字的酒坛,向黎秋英扬了一下,面上有探寻之色,此刻神色专注,眼中湛然有光,已完全看不出刚刚睡醒的模样。黎秋英笑起来,摇了摇头,食指指向旁边贴黄签的酒坛,余下几根手指略张开些,在伙计面前把那小小玉蟾亮了一亮。
那伙计笑容不变,又转向纨素道:“这位呢?要什么酒?”黎秋英截断话头道:“是一起的。”向那伙计眨一眨眼,又点了点头。那伙计松了口气,把酒坛一概放回柜台之内,并不拿出,自己绕出柜台,向两人行个江湖人的礼节,道:“贵客寻座位先坐,我去请掌柜的下来。”三脚两步,打开柜台后的一扇角门,自出去了。黎秋英与纨素听见他的脚步踩着竹制楼梯,吱吱嘎嘎地向二楼上去,听脚步不像身有轻功的样子,便自在屋内靠正门较远的一侧,寻一不起眼的四人方桌坐下,静静等着。纨素低声问道:“看来秋英姐可以确定,这就是那家英雄酒家了?”黎秋英点点头,道:“大概错不了的。”指指那竹楼的地板,道:“这种隔板,楼上若有多人活动,地板一定有动静。鱼鳞瓦的屋顶也是不能上人的。这种屋里根本设不了什么对正经江湖人能有效的埋伏,所以也谈不上是什么有心人垂钓的钩子。何况就算有人设钩要钓重霄观,却不会知道前去搭救重霄观的人里会有我一个,更不会知道我有英雄酒家的信物。姜观主也许是因为突然遭逢大变,如今小心得有些过了。”皱了皱眉,问:“你倒把她那句话听进去了,马上就拽着我一起过来?其实我当时觉得,她们四个都身无武艺,你还是留下来保护她们更好的。”见纨素不答,催促道:“就在这里闲聊无妨的。刚才切口都对上了,这酒肆里确实都是自己人。”纨素抬眼望她一望,苦笑一下,低声道:“咱们和姜观主她们一起走了那么久,兴许她们有些话是不愿意咱们听见的,也憋了好几日说不成了呢?既然已经开口撵人,我自然顺势就跟着秋英姐你来,何必留在那里招人讨厌。若真有什么危险找来,也是人家自己选的。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咱们何必大包大揽?况且我看她们四个,并非真都是一点武艺不会的。至少玄霜应该就会一点。”她嘴里不再言必称称仙长二字,神色恹恹,很有些索然无味之感。
黎秋英一惊,刚要继续问话,酒肆的正门开了,刚才的伙计带着一位打扮成儒士模样的男子从正门进来,环顾屋内,指了指两人正坐着的那桌,恭敬道:“掌柜的,就是那两位客人了。”那男子点点头,吩咐伙计道:“把酒旗收了,门关了,今日咱们提前打烊了。你到二楼上去靠窗坐着,看若再有客来,就下去道个歉,说今日厨子家里有事请假了,酒肆没法做生意便是。”就提脚向黎秋英与纨素的方向走来。纨素想要站起来迎接,黎秋英却皱眉望着那人,一言不发,伸手按住纨素肩膀,不让她起立。
纨素见那男子着青衫带儒巾,个子高挑,身材瘦弱,约莫三十六七岁样子,面容俊逸。但看他行走坐立的动作,下盘稳当,肩膀微微绷紧,双臂并不随着步伐甩动而是自然低垂,看人时目光由线及面,隐隐有锐光,这样看来应该是一位用刀的武人,惯用手应该是右手。那男子走到桌前,轻轻作揖,也不等黎秋英说话,便自己扯开椅子,坐到黎秋英对面,自顾自笑道:“你没想到是我,是不是?”
黎秋英的脸上神色几经变换,终于平静下来。她皱眉望着那男子,道:“我记得我没有跟你说过我来中原是要做什么的。你怎么会在此处?这英雄酒家又怎么会偏偏开到此处?”转头向纨素道:“这位是英雄酒家乔老板家的二少爷,江湖人称‘青衫客’的。”那男子笑道:“在下乔留,字折柳。”纨素略一挑眉,起身抱拳道:“久仰乔前辈大名。在下齐纨素。”望向黎秋英,眼神中暗含询问之意。
黎秋英叹了口气,道:“纨素坐下吧,你既然叫我秋英姐了,也就别管他叫什么前辈了。就叫乔兄就得了,但也别叫他什么折柳兄,他这表字取的多少有点奇怪。”又向那男子道:“你也别觉得辈分上吃了什么亏,这位是离恨天弟子,今年二十七了,叫你个兄长也差不了什么。”又道:“既然是你在这里,咱们就都省掉些客套,叙旧的事也都可以以后再说。我现在急等着有件事要你帮忙。”便长话短说,把如何决定相救重霄观诸人,如何偶遇纨素,又是怎么和纨素两人钻山窝子把人捞了出来等一系列事情大概讲了讲,末了道:“如今那几位朝廷钦犯就在附近的林子里,我们俩只负责送她们一程。现在需要找个地方,给她们几位易容改装,再在这山下挨着码头的镇子里住上几日。这位纨素姑娘,你也直接喊她纨素就是,或者你要是不好意思,叫纨素仙君也行。”突然眼眸中闪动笑意:“若底下马厩里那几匹劣马是你店里自己的,不是客人在此存放的,你就借她一匹,她得回庐州给如松他们传信。等她带人回来,还能还给你两匹真正好马,是我在庐州城原本准备了要救完人跑路用的,现在也用不上了。”
乔留点点头,朗然笑道:“看来是真有急事了,秋英姐居然也不再问我为什么会在此处自己开分店了。要是你非得细究起来,我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如你自己出去,去把那几位重霄观的贵客接进来,倒让这位纨素仙君在这略坐一坐,我从小就听说离恨天每六十年才会有一弟子下山,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真的呢。”笑容略有些顽劣,又道:“在山里跟一群坤道钻了好几天的林子,秋英姐嘴里只怕是‘淡出个鸟来’了。但今日纨素仙君才是贵客,今晚上诸位就在这吃一顿,住一晚吧?纨素仙君也可以好好睡一觉,明日再出发去传信。我这里楼上的客房如今都是空的。至于今晚想吃什么,秋英姐出去接人之后,我就让纨素仙君点菜。”
黎秋英好气又好笑,站起身来,伸指向乔留点了点,转身要从正门出去,又被乔留喊住道:“秋英姐,你从柜台后面的角门走。店里打烊之后正门就不进出人了,不然万一有熟客来吃酒,看我这里明明有客人却打了烊,还不知道怎么想呢?你别看着这会没人,就小瞧我这小店啊。这鸡鸣山下的瓦东镇上蜀商不少,虽然他们多半嫌我这酒家在半山腰上,不便车马通行,不爱在我这住店,但每天晚上来吃酒的人还是不少的。”
黎秋英白他一眼,绕到柜台后,从角门出去了。乔留又转头向纨素笑道:“我们这的厨子陈叔,是家里派到此地的,做的一手好蜀地菜。他家的陈大娘则做的一手好庐州本地菜式。其实西南云贵一带的菜式,陈叔也不是不会做,但实在是此地地气与西南迥异,没处找那些食材去。你看看爱吃什么只管跟我说,我尽量让诸位吃得满意。不过酒酿上,那金蟾蜜酒就算了。你就当那只是个我们认出贵客的切口。那酒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喝的——其实也不能完全这么说。纨素仙君是离恨天弟子,到得江湖上来,自然应该什么都试试。但是有重霄观的人在边上,这酒就是确实不适合拿出来招待诸位了。照我看,咱们今晚就喝我们蜀地的好酒。”他起身走向柜台后的酒柜,挑挑拣拣,捧出一个贴着“岷江陈酿”四字的酒坛,又回来坐下,道:“纨素仙君酒量如何?”
纨素前面一直想插话,一直插不上,此刻无奈道:“乔兄千万不要一口一个仙君的喊我了。我只是这一代的小弟子,哪里称得上什么仙君?你就直接叫我纨素就好了。我们今晚怎能饮酒?几位重霄观的女冠都是持戒甚严的。”乔留却摇头笑道:“她们持戒严,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看我这酒肆虽小,总可给她们单开一桌,咱们自开一桌。”指了指屋子另一侧,离所坐的这桌最远的桌子,道:“到时候就给她们开那个桌子。我这里有屏风,到时候从楼上拿下来,给她们一遮,咱们只管吃酒,酒气也熏不到她们的清净的。”向纨素眨眨眼,接着道:“只要纨素姑娘你今日饮了酒,能不影响明天回庐州送信,咱们就也‘厌厌夜饮,不醉无归’!你可能不知道,秋英姐是千杯不醉的。”
纨素不管是在离恨天门派里,还是后来下了山,都没见过这样自来熟的,嘴一直没个停的江湖人,此刻是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点头道:“那我自然客随主便,我酒量也还凑合吧。”想了想,又道:“秋英姐昨天确实是说这几天吃得不好,要打几只兔子打牙祭,被我拦住了。我不懂蜀地饭菜,齐兄你按她的口味安排吧,我倒是不挑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