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州城分东西两城,由一条淝水的小小支流分隔。城中居民称这条支流为“金斗河“。金斗河自北门拱辰门旁的水关入城后,向东南流去,穿城而过。庐州水运发达,运货船只从拱辰门附近水关暂停等待,摘下船上的帷幔接受检查,即可从水道入城。沿河悉列货肆,商贾喧阗。城内百货骈集,千樯鳞次,十分繁华,素有“小秦淮”之称。西城占城中大部分,书院,官府皆在西城。而金斗河东北的小小地块,却可谓是一个热闹非凡、风云际会之地。这里原只是附近几个城市的物流集散之所,周围都是货场,多住着些在码头上扛大包,做体力活计的百姓人家,但凡家有恒产者,多半是不屑住在这里的。但有商贾云集的地方,自然就有了三教九流的活路。约摸六十年前,一位郑兕郑老爷子,带着他的十几位江湖兄弟,在此地竖起一杆镖旗,创立了如今江湖上颇负盛名的江南镖局,填补了当时镖局多愿押运陆路货物,却少有人愿护卫商船的空缺。为了打出这家新镖局的名声,郑老爷子在镖局旁另买下十余户人家的旧屋,一概拆平,请来能工巧匠,建成一家回字形的三层建筑,挂牌“江湖客栈”,也不知他走通了谁的关系,送了多少银两,当时的庐州知府竟允许他在客栈天井里立下三丈高的比武台,上台的客人可点到为止,也可签下生死状,由客栈出面向庐州府备案,一上比武台,生死不论,朝廷概不干涉,更不会缉捕胜者。又许他在客栈屋顶露天摆设酒桌,方便客人观看比武,甚至开盘设赌。从此,江湖人士纷至沓来,有仇有怨,可上台一战而定,年轻人想江湖扬名,也可在此地插旗打擂,等人挑战。长此以往,此地竟成了一处江湖盛景,天下知名。江湖人来得多了,此地慢慢更有了赌场,青楼,商业极其繁荣。久而久之,东城就不再叫东城了,改叫个“金斗城“。
郑老爷子去世后,其长子郑同臻继承镖局,也不知为何与幼弟不睦,便将客栈从产业中割舍出来,分与幼弟郑同泽,二人分家。财产分了,人员班底却一个都不准郑同泽带走,也不许他再用“江湖客栈”的名号。“江湖客栈”于是更名为“同泽客栈”。三十年前,当今皇帝登基,自次年起改元嘉安,便下令收紧对江湖人的限制。庐州府遂不再允许江湖人签下生死状,在比武台上死斗,只准点到为止,以不致对手肢体重残为限制。从那以后,意在复仇之人无法在此决死,比武台上的场面,自然也就一天比一天软绵了。到如今,通常就只有些没有背景的年轻人,为了江湖浮名来试试运气。
纨素这次来庐州,原也打算走水路入城,更加便利。无奈城卫为了搜捕重霄观逃走的“重犯”,竟暂关了水闸,要求人员货品,皆在城外弃舟登岸,走拱辰门入城。纨素也只好从命。但她相貌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又兼装束素朴,城门守卫只不过打眼一望,也并未仔细盘问她。入城之后,她便依着师祖的记忆,来寻这“江湖客栈”,哪里还找得到?纨素到时,只有当年的比武高台仍在,因着受了太多比武者的千斤坠功夫,打眼一瞧,估计也没有三丈高了。她照旧住进了这家“同泽客栈”,但也没了兴致上台跟那些求取浮名的油滑年轻人打个两场试试手,不过向小二套些消息而已。不过,此地毕竟江湖人云集,气氛远较西城轻松自在。既然仍要在庐州暂时落脚,纨素倒也没打算换个地方住。
撑一柄打探消息时随手买来的粉红油纸伞,过了金斗河上弯月一样的石桥,等纨素回到闹哄哄的同泽客栈,已是午间时分。
小二殷勤地迎上来,接过纨素手里的伞。他已不记得纨素前几日向他打听过什么了,但他记得这位貌不惊人的小小少女,出手就给了他五两银子的小费——以及,他记得这姑娘昨日下午回来,穿过天井回她的二楼房间的时候,随意出手,轻松救下了从比武台上横着掉下来,差点大头朝下种在地里的输家,又在昨晚这位年轻潇洒的小倒霉蛋要请恩人喝酒的时候,把他灌到了桌子下面趴着,自己到柜上结了酒钱。
总而言之,人不可貌相,这位齐姑娘是真正值得巴结的豪客。但不知道为什么,对上她的时候,小二总觉得有点瑟缩,似乎不太敢看她似的。此刻便恭敬问道:“姑娘是在大堂里吃午食,还是送到房里?”纨素并不看他,随口笑道:“要一笼糯米烧卖,还有好脆皮乳鸽要一只来,茶要碧螺春,送到房里吧。”便抬脚往天井一侧的楼梯上去。
小二应了一声,却又问道:“今儿个午后未时一刻,昨儿那位卢爷又要上擂台,姑娘可还有兴致等着看看吗?”
这下纨素不得不回头了,她失笑道:“你们这的比武,被人从台子上丢下来了,也能再上去挑战的?”又顽劣道:“这位卢小侠,怕不是你们客栈请来的托儿吧?昨日他说请我喝酒报恩,自己出溜到桌子下面去了,还是我会了钞。今日看着没人打擂了,又要自己登台?倒真是敬业得紧。你是不是下一句,要问我是不是要下注做赌,赌他还会从台子上再掉下来一趟了?”
小二摇头陪笑道:“客人说笑了。庐州府规矩,未及笄的女子,未加冠的男子不得参赌,若教官府知道了,只罚庄家,要庄家带枷到城门口站三日呢。小的怎会撺掇客人赌博?卢小爷如今就住在店里,账是记在柜上的,姑娘昨日会了钞,他今日一早醒了酒,便在柜上大闹起来,自觉大失脸面,又说昨日失脚落下比武台,是因为比武台栏杆年久失修,他只不过想在栏杆上略一借力,却一脚踹断了。竟不肯认输呢。恰昨日赢他那位林爷在旁边听见了,端的是襟怀宽大,却愿意约在今日过午,再比一场。”
纨素听得有趣,因道:“我先到屋里歇一歇,你把饭菜送上来吧。未时一刻是吧?我倒乐意去看看热闹,万一谁再不小心掉下来,兴许我还能搭把手。对了,若比武台上失脚摔死了人,不是台上打死的,官府要怎么处置?”
正说着,客栈大堂内西北角,突然喧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