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素下山的时候脚步很轻松。每个离家的孩子,初离家时脚步也许都会这么轻松吧?没了长辈的拘束,滚滚红尘在面前展开画卷,一切似乎都是新鲜的。前路是广袤的江湖,背后是不变的仙门。尤其想到区区三年后她就会重新回到这里,她下山的脚步几乎显得有些心急。
在“仙门”离恨天修习十八年,如今重回这红尘中,纨素看不懂的事情有点多。但是没关系,以离恨天的武艺仙术,天下之大,她自信谁也别想伤的到她,关的住她。既然没了后顾之忧,她看不懂的事情,慢慢研究就是了。
但也不能太慢。师父只许了她三年,下山来,步入这红尘世界,报她的家仇。可她连仇人都还不知道是谁呢。下山的时候,她脑子里记得唯一的线索,就是重霄观。十八年前,她曾在重霄观住了半个月。她记得昏昏沉沉地在道观里的客房躺着,记得从小在观里寄名修行的妹妹,坐在她旁边小声啜泣,哭父亲,母亲,哭齐家。纨素还记得那位姜观主已经微微见些皱纹的一张美人面,轻轻地贴过来,额头对着额头,试她的体温。她记得,是姜观主的徒弟怀梦救了她回来,带她回了重霄观。是姜观主把她交给了师父,让师父带她上了离恨天。
那年她九岁。
对,她家俗家姓齐。她应该叫齐纨素的。
她家的事,如果这世上还有谁知道,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姜观主。她的妹妹也在重霄观修行。这么多年,齐家的灭门之仇,妹妹也不可能不去查的。
师父带她上山以后,已经有十八年了。末法之世,早就没有什么真正的仙门。师祖是她所知道的,世上唯一一个真有灵根的修士——那东西是叫灵根吧?师祖也只是提过一句,有灵根的人,靠自己就能吸收天地灵气,提升修为,打熬筋骨。不知多少年前,世上就不再诞生有灵根的人了。师父和自己,都不过是凡人。但凡人进了仙门,也有凡人修行的法子。
离恨天的旧底蕴还在,入门弟子在练武几年后,身体健旺,内力充沛,即可服下一种叫做“石髓”的仙药,从此与门内的仙阵共生,只要人留在离恨天的范围之内,便可暂停身体上时间的流逝。但一旦出门下山,身体就会以常人三倍的速度成长,衰老,直至岁数与实际的身体寿命齐平,若到了寿数,也会照样老死。
纨素出生在嘉安二年。如今实际上已经二十七岁了。这张十二三岁的脸,还是她当年喝下石髓时的容貌。顶着这么一张脸在红尘中行走,其实是不太方便的。一路上她见过想诱拐她的人贩子,也见过想抢劫她的“江湖豪客”。但这没什么,江湖有江湖的运作方式。江湖人的本领如果能强到压倒一切可能的敌人,那么一切的不方便都可以只是理论上的。师祖说过,离恨天弟子的嘴里,不应该有“事不可为”四个字。
一场已经结束的大瘟疫。一场能被重霄观的符水治愈的瘟疫。
这倒确实是纨素没有料到的。师父说“一入江湖,事情就和你想的不一样了。”但谁也不知道,这话应验得这样快,她还没看见江湖是什么模样呢,她没想到的事情就已经一件又一件发生了。
越近庐州,市井中越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淝水上的艄公,客栈的小二,在她试着问起庐州城外眉山上的重霄观的时候,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摆摆手让她小声。宵禁似乎格外严格起来,太阳落山不过戌时许,街上的店家就都纷纷下了门板,城门也关了。白日里,顶盔带甲的城卫两人一组,隔一个时辰就在街上转悠过去一次。
进庐州城的时候,她看见城门边贴着通缉令。上面画着一位女冠。画师描摹的笔,有不同于其他通缉令的一份仔细,笔触细腻,似乎竟有些恋恋不舍。那张脸她应该认得。一双剪水眸,端正的鹅蛋脸,如果她没有跟师父上山,不知道能与这张脸,有几分的相像?罪名一栏上写着“重霄观妖道……传播邪教,诈取民财,啸聚江湖人士,图谋不轨”。名字是“宿真”。
是她十八年未见的妹妹。
“传播邪教,诈取民财,啸聚江湖人士,图谋不轨”。一桩桩都是大罪名。进了庐州,她直往东城去,住在常接待江湖人的同泽客栈,要了一间上房。她赏了店小二五两银子,喜得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忙不迭给她送热水到房里沐浴。
一小时后,纨素把神色呆滞如梦游的店小二送出房间,矮身坐在浴桶旁边,把手伸进已经凉透了的水里,随意地划拉着水。
没有重霄观了。她来庐州之前半个月,正月十五,百姓摩肩接踵,在街市欢喜观灯的上元节。一队拿着制式武器,兵甲齐备的兵马围住了眉山。蛇有蛇道,鼠有鼠路。江湖人消息灵通,但不管怎么打听,没人知道这队兵马持得是哪个营的符节,是哪位将军的属下。
姜观主被擒。其七位女弟子,四位被擒,战死两位,只逃出一人。那一人的名字,她已在通缉令上见到了。
“传播邪教,诈取民财,啸聚江湖人士,图谋不轨”。纨素不太相信重霄观担得起如此的大罪名,但是十八年过去了,也许,只是也许,她也不敢替那些她记忆里的面孔打这样大的包票。她们到底做了什么,让朝廷如此震怒?或者,她们没做什么,才让朝廷如此震怒?蛛丝马迹,总该有迹可循。
四平巷是她走的第七处巷陌。馄饨摊老板娘是她问过的第二十二位庐州百姓。
她需要整理一下自己获得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