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但阮青竹并没有放下心来,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勉强入睡,一夜无话。
如今敌在暗,他们在明,一动不如一静,几人便留守客栈,而老板的尸体也在第二天不翼而飞,整间客栈只剩下他们五人。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于耳,可这座客栈却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一样。
阮青竹在后院练了一套功,又被笛飞声不留情面地打压了一番,终于忍不住,噔噔噔跑上二楼,推开了临街的窗户,清了清嗓子,朗声开唱。
“恨恨恨,小毛贼,恨恨恨,小毛贼,怎怎怎,怎逃俺虎穴龙潭地。他他他,他那里珠泪惨凄凄,俺俺俺,俺生擒把贼悬提。似似似,似大鹏展翅飞不起,有有有,有神通难逃画戟。杀杀杀,杀得他无路奔,血染马蹄,斩斩斩,斩尽了残兵败车,管管管,管教他片甲不存,尸如泥!”
没有鼓乐,只有一把声将曲词中的烈烈杀意唱到极致,街面上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了他,大多数人的表情,从惊艳到了疑惑不解,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起来,像是在互相确认这座客栈究竟是何时出现在这里的。
斜对面的茶肆二楼,一脸病气的俊秀书生眯着眼享受地听完了阮青竹的戏,才对身边的人说:“瞧瞧,唱的多好,唉,怎么有人的命能这么好,自己运气好,生的儿子也争气。”
侍立在他身侧的人几乎是立时就起了一身白毛汗,连忙躬身道:“门主,依我看,这厮不过是前面几年就把一辈子,乃至世代的运气都花掉了,如今他父子二人都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又如何算得上命好呢?”
余秋彧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说的,倒是好听。不过这孩子唱的这么好,我也得给些打赏……对了,他不是要杀得尸如泥么?那就……如他所愿吧。”
说着,他又捂住嘴咳了一声,移开手时,看见手心的血迹并不意外,起身走到临河的窗边,茶水带着手心的血迹落入河水中,没有泛起一丝红色。
这条河与地下水系连通,是城中所有人的饮用水来源。可河底的某处,一种体型臃肿的痋虫正趴在一堆红色的晶石之中,在感受到熟悉的气味后,动了动身体。
一瞬间,正在抬眼看着阮青竹的人脸上的表情成了一片空白,在阮青竹反应过来之前,齐齐露出了一个僵硬扭曲的笑容,然后当着他的面,绽放出了一蓬又一蓬的血雾。
阮青竹大脑一片空白,几乎被夺去了呼吸,在他身后赶来的李莲花眼疾手快点了他的穴道让他昏睡。看着倒在怀中的阮青竹,李莲花甚至想了一遍有没有什么药物可以让人失去一天的记忆,可是没有。
作为同样背负过别人的性命的人,李莲花太清楚阮青竹醒来后要面对的是什么,那样的日子太过灰暗,他只是想想阮青竹也要经受这些,就难过的几乎要落下泪来。
阮青竹醒来已经是傍晚了,也没出声,也不睁眼,一个人卧在床上,眼泪翻越鼻梁,最后消失在枕头里,整个人紧绷着,几乎将牙咬碎了。还是李莲花发现不对,伸手想再次点穴让他睡过去,却被阮青竹挡了回来。
“我没事……”他挣扎着坐起身,胡乱把眼泪蹭掉,这辈子第一次这么随意地对待自己的脸,一边说一边想要起身走向窗边。
李莲花拦腰将人拦住:“去做什么?”
“外面……怎么样了?”
李莲花沉默不语,恰巧房门被扣响,凌谷端着餐盘走了进来:“客栈里也没什么药草,我就煮了碗粥,肚里有食心不慌,来,喝点粥吧。”
他将餐盘放在桌上,端着粥碗走到床边,故意做出被烫的龇牙咧嘴的样子,阮青竹心知他是一片好意,终是伸手接下了碗。碗当然不烫,粥的温度刚刚好,顺着食道一路暖到胃里,阮青竹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落在了粥碗里。
“是我……是我太莽撞了,”调羹与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阮青竹抬头,露出一双泪眼,可比泪光更亮的,是他眼里的恨意,“不会……不会放过这个人的……他到底把人命当成什么了!”
李莲花一怔,竟不知该欣慰阮青竹并未自暴自弃,还是该担心他会不会被仇恨蒙蔽双眼,可此时他能打起精神来,总比颓丧下去要好,以后的路,有他在一旁陪着,总不至于让他一条路走到黑。
“不可能整座城的人都泡过血池,恐怕七情门有了其他手段,能让这虫子进入全城人的体内……”他手指捻动,眼神略过阮青竹手中的粥碗,忽然心中一紧,连忙看向凌谷,“煮粥的水从何而来?”
凌谷挠了挠头,随即脸色煞白:“是……后院的井水,但城中的水井,与旁边的渠河,是同源所处……”
众人齐齐看向阮青竹手中的粥碗,阮青竹也低头看着碗,粥是好粥,每颗大米都被煮开了花,香气扑鼻,味道也不错。这么想着,阮青竹觉得自己的胃沉甸甸的,想到自己方才还放言不会放过幕后之人,转眼小命都已经在人家手里捏着了。
这么一想,阮青竹无奈地叹了口气,几乎要苦中作乐,破涕为笑了。
李莲花此时却无法体会了,街面上众人齐齐爆体而亡,不知何处来的人将那些残肢丢进河水中,又浑浑噩噩地离开,仿佛处理的不是自己的同类的残肢一般的场景在他脑中划过,阮青竹上次中毒濒死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又如何能忍受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一旁的凌谷懊恼不已,他擅长观察,自然看得出李莲花对这个师弟十分看重,才特意去给他熬了粥,谁知好心办了坏事,张了张嘴,干巴巴地安慰:“这粥是煮过的,也许那痋虫也被烫死了,也许只有喝了生水,才会中招呢。”
这一安慰,他才想起,自己才是那个更有可能中招的,一时间悲从中来,嘴角撇的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