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自从被禁足后,过去煊赫的门厅已经变得很是冷清,除了皇帝派来监视她的侍卫,多余的侍从丫鬟都已经给打发出去了。
锦衣玉食惯了的长公主,想来受不住这突然的监禁和冷落。
常念举步迈入正殿,里头静无人声,只有莲花更漏发出的轻微嘀嗒。
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帐幔,落地罩后的寑殿里,弥漫着闺阁里惯有的幽香。
长公主的尸体就垂挂在头顶。
常念仰头看着。
一袭穿堂风吹过,垂落的裙裾和轻纱飘飘荡荡,死气沉沉又缠绵悱恻,如同水中飘摇的浮萍。
人的生命有时候就是这么脆弱,二十八年的锦绣堆叠,最后被一条索子轻飘飘地就了结了。
常念皱眉招呼身后的千户上前,“你们怎么当的差,一国长公主就这么挂着,还不赶快放下来!”
千户慌慌张张上前,尸首很快被取了下来。
贺彦俯身上前看了一眼颈间的勒痕,又翻着看了看眼皮和口鼻。
“确是自戕而死,顾大人,还要衙门里的仵作来验尸吗?”
常念垂眼看着番子给尸首蒙上了白布,“不用了,金尊玉贵的公主,还是留些身后的尊荣吧。”
常念转过身,“已经进宫回禀皇上了吗?”
贺彦说是,“徐副使进宫……”
话还没说完,门上就进来了一个穿着月白曳撒,肩披绯色大氅的人。
院里的人纷纷跪了下去,李长嬴抬了抬手指说都起来吧。
常念垂首说道:“殿下进去看一眼吧,下官来的晚,长公主已经没了气息。”
李长嬴叹了口气,撩起袍角跨了进去。
常念立在汉白玉台阶前,抬眼看院子里那两棵树,入冬后上头的叶子已经脱了个精光,只剩下枯败的枝桠畸伸着。
草木也都通人气儿,公主府这一个月里突然衰落,廊下那些大大小小的花盆里的枯花,如今已经成了真正的死物。
李长嬴出来站在她身旁,看着番子把长公主的尸首抬出去。
“吩咐下去,长公主因病暴毙,府里照常设灵堂祭奠吧。”
常念说下官遵命,拱手要退下。
李长嬴叫住她,“顾大人,你恨长公主吗?”
常念转头看着铺板边缘垂下来的一截细腕,突然想起上回长公主请她见证她那个小情儿的尸首,也是这样躺在铺板上。
她移开视线,望着灯下纷飞如流萤的雪片,“记恨下官的人太多,下官要是都一个个恨回去,恐怕恨不过来。”
李长嬴凝目看着她,“那皇上呢?”
常念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调开了视线,转了话题。
“长姐出降时我也才五岁,那时候不懂她为什么会哭得那么厉害,能出宫不好吗?可是瞧见她哭,我也忍不住流泪,为此还挨了管教嬷嬷一顿训斥。宫里办事的流程一向繁杂,一板一眼只有体统规矩,没有喜兴,后来长姐小产,我曾来看过她,不能入房间,只能传几句话便算作是关心。”
出嫁的女儿是外人,帝王家也一样,更何况宫里并没有真正盼着她的亲人,亲情对长公主来说,不过是冷掉的死灰。
“宫里的孩子其实大都过的很孤寂,我记得有回在下雨天遇上当年才七岁的四弟,他一个人坐在殿门下躲雨,那时候他的母妃新丧,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寑殿,他说嬷嬷不肯陪他,他一个人睡觉太害怕,我虽有母妃,其实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大部分时间,也都是一个人苦熬罢了。”
除了蕙贵妃死的那次,常念没再见过李长嬴失态过,如今说起这些不算愉快的旧事,他仍旧是淡淡的模样。
常念记得李洵舟也曾和她说起过这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他们一个个都是金尊玉贵的出身,却各个都走过一段苦连一样的岁月。
李长嬴转过头笑了笑,“我并不是想和顾大人诉苦,只是想告诉顾大人,人活一世,沟沟坎坎再所难免,终有一天都能过去,但千万别因此而忽视了身边人的真心。”
四弟无意中伤了她,他没办法直接开解她和四弟之间的误会,只能旁敲侧击地让她开怀。
太要强的人难免会自伤。
她大概对四弟还是有情的,只是被喜欢的人那样羞辱后,索性就选择冷漠回避。
李长嬴看着她,她受伤后大概没作养好,对着他的那半张脸,白的如同院子里堆积的霜雪。
常念沉默了良久,“多谢殿下的开解。”
她转过脸,恬淡地笑了笑,“不过,下官怎么有种错觉,感觉您是在替皇上说好话呢。”
李长嬴窒了窒,她和四弟一样,脑子都太活络,一个不察,就要被她绕进去。
李长嬴清了清嗓子,“顾大人多想了,我只是怕顾大人争胜心太强,难免会自苦罢了,不过想来是我多虑了。”
他移开视线,“原本是上御前商讨明日父皇移灵的事,”说完才觉得有点欲盖弥彰,索性不再多言。
“我先回宫复命,公主府这里还请顾大人先看顾着吧。”
常念拱出手,“请殿下放心,长公主的丧仪,下官会依皇上的吩咐,妥善筹办的。”
驸马亡故后,高家几乎已经和长公主断了来往,如今又遭禁足,得了消息,能诚心来吊唁的实在不多。
徐枫招呼着贺彦去叫设灵堂的丧班进府,转头和常念低声唠叨,“咱们清戎司现在不管京官,管张罗丧事了。”
长公主被禁足也有常念的一份儿功劳,她和顺王合谋要杀她,皇帝因此而禁她的足,她也因此而丧命。
常念转头看着院子里升起的白幡,颇有种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感慨。
檐下还挂着一溜的红灯笼,在浓稠的夜里泛着刺眼的红光,很快就有人一一给挑了下来,统一换成了白纱灯。
一众人忙活了大半宿,总算能松口气。
段青从门上窜进来,“主子,圣驾要来啦!”
常念没来由地心上一紧,扭头吩咐道:“跟贺彦说一声,衙门里有事需要我支应,就说我已经回去了。”
段青狐疑地看她,迟疑地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