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大年道:
“那该备些什么礼物?好笔好纸吗?还是买些作书画的帛布?”
林言却道:
“若是他脾气古怪不欢迎我们呢?”
大家倒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通常来说恃才傲物是人之常情,大部分有才能的人都是脾气古怪的,比如杀人名医平一指。
林风庭觉得唐寅对突然上门的陌生人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毕竟求他画的人有点多,虽说他晚年窘迫缺钱,但是艺术这种东西大部分要有好灵感好心情才会有好作品,特别是注重技艺与意趣的画。
若是天天有人上门求画大部分还出不上价钱,既无钱使自己开心,那便只剩烦恼了,齐白石就曾饱受这样的烦恼。
突然“吱呀”一声,小园已脱了漆的木门被人推开,一个头发略有些花白的干瘦的人影披着外衣手捧油灯走出来。
灯光微弱,反不及天间月明,他凭着月色见园外站着几个人,但离得有些远,又在桃树影下,看不清相貌衣着,也一时数不清人数。
不过他并不吃惊,略有些沙哑道:
“老朽这里只有几张自己画的画,还能卖几钱银子,你们若瞧得上就自己去取,这门经不住踹,我给你们打开了。箱子柜子也太老旧,翻找的时候还请小心些,别给我弄坏了,老朽在此先行谢过。”
这是把林风他们当作抢劫的强盗了,不过八九个人,个个健壮有利器,可不是像强盗吗?
向大年率先开口道:
“老先生,我们不是打家劫舍的强人,千万不要误会。”
老人道:
“哦!是看不上我这点家当啊!好,那就多谢大王们手下留情了!”
大家颇有些想笑,这小老头还挺逗,这么会脑补。
李高平道:
“老先生,我们真不是打劫的,只是兴致来了出门耍子的游人,赏花看景来了,这剑是我们防身用的。”
老头本还将信将疑,李高平把剑举过头顶一晃,老头立马确信了,道:
“那就当老朽说梦话呢!老朽从没见过诸位大王!旁人若问,我就装聋作哑,绝不会把今晚的事说出去!”
林风庭哭笑不得,道:
“师兄你把剑拿起来干嘛呀,老先生,我们真不是强盗,见此处小园名作桃花庵,便有心想来拜会园主人,不想惊扰了老先生,实在是罪过!”
林语也道:
“我师兄所言俱实,哪有打家劫舍还带几个女子出来的?若真要抢劫,此刻便已进屋了。”
老头还是有些戒心,道:
“那些带着贼婆娘打家劫舍的也不在少数,前年我这里就遭过一次,差点把我屋子都烧了。这夜也深了,几位若不来,那便请早些回去休息吧!”
林风庭行了一礼,道:
“好,那就打扰老先生休息了,不过临走前在下还想问一下,不知老先生可是姓唐?或者认识姓唐的人?”
老头有些迟疑,不过还是问道:
“你们找姓唐的人做什么?”
林言脱口道:
“想来拜会桃花仙人。”
老头这才确信对方不是强盗,又听“桃花仙人”几个字,情绪陡然起伏,片刻后略有遗憾又故作无所谓的样子道:
“哦,是这样啊。不过此处没有什么桃花仙人,我就是唐寅,也没什么稀奇的,糟老头子一个。”
众人一惊,万万没想到能写出“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的人是这样一个老头。
林风庭隐约记得唐伯虎直到去世时年龄也不到六十岁,怎么会显得如此苍老?哪怕刘正风六十了,看起来也至少比对方年轻个二十来岁。就算是自己家那显老又奔七的师父,也没他这么佝偻枯瘦吧?
林言有些失望,却也道:
“你不像是《桃花庵歌》中的唐寅,倒有些杜拾遗的样子。”
唐寅一怔,没想到会有人这么评价他,还是这么年轻的小姑娘。
林风庭摇了摇头,道:
“或许风流,或许深情,或许不羁狂放,或许无谓洒脱,或许悲惋遗憾,全都是他。诗不止一首,人也不止一面。”
唐寅听林风庭如此说,也十分认同,附和道:
“是啊!而且诗里诗外,也不全都是一样。‘闲来写就青山卖’,饿来也要写,病来更要卖。‘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有时是自嘲自怜,有时也笑不起来,净是孤苦凄凉。”
林语道:
“‘忘了青春,误了青春’是真,‘花下销魂,月下销魂’也不假。‘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这便是真情真性了。有些诗只言一时之情意心志,有些诗却言说道尽了此生此世。”
唐寅忽然有些鼻酸眼红,想起了一些往事。稍稍回过神后,又十分高兴起来。
这辗转难眠的月夜,还能与知己者相逢,若真一觉昏昏睡去,只怕又要错过懂自己的人了!
仰面把情绪强忍下去,喟然一叹道:
“是啊!有些诗只是一时情兴,有些诗却是一世一生……诸位快请进来,寒舍简陋,但还藏了几杯浊酒!”
虽然有些迟疑,不过人家热忱相邀,而且大家也早有心拜访结识,那便管不得许多了,在唐寅的引领下进了小园。
一进小园,便见一片桃花。月色清丽,落英缤纷,丝丝夜风传来桃花的暗香,点点花影也似是花魂凝露,默默静候来客。
林风庭四处扫了一眼,小园略有些荒凉之气。杂草不少,砖墙瓦砾俱是斑驳,门窗桌椅也有了不少岁月。
花林旁边,有一汪小池,水质差了些,还有枯死的荷叶残枝泡在水中未曾清理。池上有几块太湖石,太湖石上有不少尘土、死青苔、枯桃叶,鸟粪等不太好的东西,看样子从去年就没好好打理了。
不过也是,一个独居的中年男人,穷迫窘困,又因身世凄凉终日郁郁寡欢,甚至心力交瘁早生花发,体态佝偻神态迟暮,像是快七十岁了,看样子早有疾病缠身,怎么能有精力和心情天天打理居所呢?
林风庭忽然想起唐寅病入膏肓时作的《临终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这首诗,此时已经开始酝酿了吧?看似洒脱,实则含着艰酸无奈。
漂流异乡的艰辛酸楚,远不是一句话能形容,更何况生死?唐寅唯有忍受、顺从,乃至自我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