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德尔感觉很糟。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受控制的事情发生在了诺亚身上。
或者换一种说法,诺亚本身就是不稳定因素。
根据璆琳的说法,想必她是在罅隙之中看到了什么。她曾说:“我们要迎接我们的未来。”
未来。可见诺亚与时间的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罅隙、【方舟】和【霍普】的陆续出现使温德尔嗅到不同寻常的意味。尤其是后两者,它们贯穿着始终,几乎是代表文明的生与死。
可为什么诺亚会从罅隙中带出另一块【方舟】碎片?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块碎片来自另一个时间点。
【方舟】碎片封锁在皇宫最深处的密室,除了皇室成员不可能有其他人接触。也就是说,极有可能,诺亚手里的那片【方舟】是未来的于谢他们交给他的。
这也便从侧面印证,他们知晓这个回溯计划。
可又为什么是【方舟】,偏偏是【方舟】?
【方舟】自从被销毁之后,所遗留下来的部分不过是一些漂泊时代的、已被封锁的资料和数据。
除非……里面记录过了什么重要的资料或者是文件,才会让另一边的人通过罅隙把这碎片特地送来。
温德尔表面不显端倪,内心却一刻都未曾停下思索,不多时,便大致有了把握。
他从何徐行的手中接过诺亚,帮他擦干净眉尖的一道水痕。
“我们要如何获取【方舟】里面封锁的资料?”
何徐行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知道当年【方舟】为什么会被销毁吗?”
自然。对外的说法是:由于数百年的高强度运算,【方舟】内部出现了无法修复的故障,已难以支撑文明未来的道路。
于是当时方舟上的人们举办了隆重的仪式,郑重送别这个陪伴人类走过了漫长岁月的、如同引航星一般的AI。
可事实并非如此。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当年之所以要对【方舟】进行销毁,是因为当年的【方舟】已不受人类所控,产生了自我意志,闯下弥天大祸。
历史并未记载【方舟】具体做了什么,以保全【方舟】的尊荣,也正同那场送别仪式。
何徐行接着道:“方舟被人誉为旧时代最后的伟业,没有人知道经过漫长的岁月,它到底成长到了什么地步。被销毁的部分,仅仅只是我们掌握在手中的部分。”
“难道说……?”
“【方舟】催生出的自我意志不知所踪。如果想破解这些资料库,就需要找到它。”
【啊……】64喟然长叹【你看看,你看看,听见没,以后找聪明人一起玩。】
何徐行温和地凝视自己的幼子,如儿时那般轻抚他的面颊:“不要那么紧绷,温德尔,对他人多一点信赖吧。”
温德尔微微俯首,方便母亲的动作。
何徐行轻轻地摩挲过他的额头、眉峰、随后是眼角和侧脸:“你从小就是这样,总想着自己抗下一切,试图保护一切。”
“但或许……”
小面包宝宝正睁大眼睛听两人讲话,何徐行点了点他的鼻尖,轻笑:
“他们没有那么脆弱,他们也能保护你。我认为这件事,或许可以让迪兰和小于谢帮帮你。”
小面包宝宝搭腔:“保护爸爸!”
幼儿稚声稚气的宣告使得两个大人会心一笑,温德尔柔和了神色,收紧了一点托抱他的手臂:“谢谢诺亚。”
“不客气。”
又一阵暖融融的风,似乎带走了一些沉闷。诺亚很快又叽里咕噜地和奥菲在草地上闹成一团。
奥菲虽看起来不太着调,可她总是会带诺亚一起玩,从来不会觉得他年纪小就糊弄他。
她也没有什么身为姐姐的自我认知,经常因为捉弄诺亚被索拉揪耳朵。
不过诺亚是个慷慨的孩子,从来不会因为她无伤大雅的玩笑生气,被捉弄过后不出两秒,就又亲亲热热地和她玩到一起。
“奥菲,奥菲,你在看什么呀?”
奶团儿软声软气的喊叫让奥菲回神,她顺手捏了把孩子的面颊:“没什么。”
她只是感觉到塔兰在注视这边。
对于他们来说,这个塔兰的存在总是有些让人别扭。不过想必对方也对他们抱有同样的感觉。
尽管奥菲并不愿回忆,但那日塔兰离开时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
诺里卡从不避讳让孩子们懂得如何对待死亡,虽然在某些时候,要送别的是家人。
而在奥菲的一生中,第一个同她告别的是塔兰。她还记得那天是个雪天,朔风刮骨,尽管行至终末,可塔兰未有半分狼狈之相。
他的面容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但那双眼睛依旧熠熠生辉。
死亡的迫近未尝使他慌张,他就像是迎接一位来客那样坦然。
所以奥菲对死亡的印象、或有满溢的哀伤,却并无恐惧。
塔兰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没能再见到温德尔一面。
在葬礼结束后,奥菲曾经问过索拉:“妈妈,要怎么做才能不留下遗憾呢?”
索拉久久地看着她,最后只轻轻地说:
“宝贝,我们无法避免遗憾,我们只能尽力减少遗憾。但我想,减少遗憾的唯一方法就是不停地抗争。”
“可妈妈,向谁抗争呢。”
“向你不愿妥协的一切。”
那是索拉少有的正经时候。
奥菲却把这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几乎要写入灵魂。
所有人在和塔兰告别后,都在向前走去,唯有何徐行,被塔兰的死困住了。
奥菲曾目睹塔兰永远阖眸的那一瞬,所以无论如何也无法承认眼前的这个塔兰。
对方也是如此。所以自从他们到这里来,他就一直保持着似有若无的回避态度。
其实这是有些出乎奥菲意料的,她以为眼前这个塔兰不应该知道那些事情。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他毕竟拥有塔兰的一部分,又有什么能瞒得住他呢。
他很喜欢诺亚。因为在诺亚的眼中,他就是塔兰,就是一个刚刚认识的爷爷而已。
除此之外,谁也不是。
。
“奶奶,你在…”诺亚顿了一下,从脑海中搜刮出了个合适的词语:“你在闪,像星星。”
一个极其寻常的午后,诺亚忽然拉着何徐行的手说。这已经是她意识开始消散的现象。
何徐行不甚在意地看了一眼:“很漂亮对不对?”
点点碎光正自她身体中散落、消弭。那是正在崩塌解构的数据。
“嗯,漂亮!”诺亚很肯定地回答说。
“那看来是该告别了。”她苍白的手指轻轻从诺亚柔软的脸颊边滑过,宛若一枝凋败在新芽旁的枯藤。
“你要去哪里?”
“我吗,我呀,我要去睡了,要睡很久很久。”
诺亚歪头瞅了她一会,不自觉地抠弄着自己的衣角,温德尔就站在他的身后,他仰头看了看爸爸,才慢吞吞地问:
“是要去石头下面睡吗,再也不会醒过来?”
何徐行有些惊异于他的答案,怔愣片刻,随后坦然地肯定他:“对,这叫做死亡。”
“那不可以不去吗?”
何徐行笑了,笑得平和又温柔:“于我而言,死亡并不可怕,它是对我生命的嘉奖。”
“唯有当生命足够繁硕,它才弥足珍贵。”
她轻轻地把诺亚推进温德尔的怀抱:“去吧,好孩子。”
大家不知何时都聚集在这里了,不过谁也没有说话。何徐行挨个亲吻他们的面颊,然后擦去丝黛尔的眼泪。
“小丝黛尔,至少让我们微笑着告别,好嘛?”
丝黛尔用力地点头。
“塔兰,我们出去散散步吧。”何徐行回首笑言:“把我的遮阳伞带上。”
她只呼唤了塔兰的名字。于是所有人就都明白了,到此为止。
这已经是岔路口了。她和塔兰,是要提前离开的人,而剩下的路,要他们继续走下去。
他们要留在这里,不可以再跟着她向前。
塔兰一身纯黑色的西装,那是与何徐行的衣装相配的装扮。
他们的胸前都佩戴一枝白玫瑰,姿态轻松适意,就像是要去参加一场轻歌曼舞的晚宴。
他们将会携手路过盛大的白玫瑰领地,别过数十年光景,然后并肩步入永恒。
“天气真好啊。”她感叹说:“或许明天也会是个晴天。”
惺忪平常。
“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