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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旺饭庄地处东市起点,对面就是家肉铺子,西面毗邻尽是普通住家。如此得天独厚的位置地租首先就不便宜,起楼阁雇人手,眼瞧着忙碌辛苦三月余,人去楼空却不过只需一晚。厄运在此集聚,不知不觉就向四周弥散开来。先是隔街那处糖水铺子,第二日天还没亮,便见一男一女明显夫妻两口子拉拉扯扯骂到门前来。男的连求带劝;女的是怒火攻心:到了了簪子一摔,门一踹,大骂要那淫妇孙喜春滚出屋来;谁知下一刻又挨了自个丈夫耳刮子,摔倒在地好一通哭爹喊娘,左邻右舍谁不来看个究竟?却可惜也来看热闹的郑屠,眼见着这糖水铺子老板娘同其奸夫被金吾卫以和奸罪拿住,自个却全无警醒。等到午后京兆府会同金吾卫声势浩大再来沿街稽查,查出其私捕野狗并出卖与人食,甚至此前多次致人病不过私下了结一节,这郑屠再是要跑已然来不及。先帝曾搬《禁屠杀鸡犬诏》,《梁律疏议》更有明典:脯肉有毒杖者九十。远从陇安县来挑担做脚夫的祝老五闻之心惊,自己昨晚浑水摸鱼顺来半只鸡,才杂混做了,甚至刚刚还咂摸肉味呢!现下似乎隐隐已肚腹作痛,登时是货物也不顾了,忙着得上医馆催吐去。这附近多少家家户户,昨晚鸡肉香,今儿各个都是药气苦。五味药庄只一天便赚个盆满钵满,老先生晚间外出看诊都格外红光满面:是人恩科中榜二甲三十六名的王进士,被鸨母闹到家里险些被老爹打死。老郎中精通岐黄,看伤时掐指一算,就说早先做下亏心事来,如今身染不祥全都是因果报应。其后街头巷尾又有流传,说那李木棠原是凤凰化身,来人世渡劫;有眼不识泰山者,且还有的霉运连连哩。

五毒月,至此快见了底。从晴空万里,从柳暗花明,初夏隐隐显出些踪迹。就连那京郊的甜水庄也传了喜讯:据说就焦土里,挖出黄金百两,足够全庄人捱到后年收获;又被免了租税三年,亲王国垫资,布店织机重新安置,免去算缗钱这生意必定格外欣欣向荣!宋员外低价并购永业田的盘算自此落空;其后不久因着此前与湖兴郡公府买办几十钱的勾连,甚至还被叫进京兆府问话呢!且不知他,从前杨家侍奉的大小仆从所有关联人等一律倒查三年,连朝中为官的各自都战战兢兢。可惜葛家不知所踪,错过了太多好消息。你却看那花市,京市令带了金吾卫风风火火冲进去,谁还敢再提什么入市金?官家甚至划了摊位专门要扶持京郊京内做小本生意的花农哩!

总之这样各色的花热热烈烈挤满了西市,香气色彩浓艳就铺满整个京城。尤其正午,头顶脚底,各样热腾腾的生机四面渲染,连日子都不由漫长,好似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这么光芒万丈地一直无忧无虑下去。哪怕闷在高屋子里,阖严了门,关上了窗;哪怕再打起层层帷帐——夏日流水一般的光阴还是无可阻拦地、将一些自由气息漫溢到枕上、到睫前、到心底。那里封山的大雪就算一时化不及,总也要松动松动,一层层开始剥离。李木棠就终于肯讲话——关于陷在风雪里那座丰安县衙:

“……我肚子被掏空了……一样……就那么扑过来,冲过来,全湿透了,就冷得很、又烫得很……他是丹凤眼!不是、倒像死鱼一样……我知道他谁也没瞪着……如果脑袋被割下来,肯定什么都看不着……他喊痛……没有……?在我怀里,我就这么抱着,挨着……疼……好疼!”

这是第一次,当她第不知多少次懵然出神后,回应戚晋的只言片语:“我就记得……不多……我本来全忘了!我也什么想不起来……可我刚才看见,那个脑袋,就在这里跳,一蹦一蹦地……我不怕?人死了,我怕什么?人都是要死的。死掉之后是什么样子,多半也没什么区别……我只是,我只是……”

她不说话了,又去想那个脑袋。

雪好大,一团一团,打进那双眼睛里去。像什么幽深的湖,沾着就化,水汪汪的,越是好看,就越是诡谲。是地府的血湖,酆都的沼泽……毒死人,火辣辣喷着热气呢……这么一座奇观,居然被她失手就给抛掉,滴溜溜滚在一旁,雪化了一路,雪又落下来……它撞着那条断臂,还是县令烧焦的尸体?“砰砰砰”——这么响,像风雪夜敲山神庙;像那骷髅山的鬼活了,像她的阿兄站起来……

“……阿蛮!”

重叠着影子一个脑袋在眼前摇晃。好亮,是满院子雪打出来的光?把谁埋了,把谁挖出来,冻得邦邦硬……晋郎随后把她搬到花园里去。“没有大雪。”听他胡说呢,“你听,有流水,是夏天。”

她出了汗,黏糊糊,滑溜溜的,像被火烤着……是讨厌的夏天。夏天呢。阴山那头的妖魔鬼怪就滑坡一样冲下来。顶天立地的将军四面点着县令的影子,“噗”一下,倒在她面前,就粉碎成灰了。这日其后不久,李木棠因此失声尖叫。挣扎起身她把四轮车推倒,狂呼乱舞的双手幸而没拿着匕首,四周也无杂物由着她砸扔一地。“救命!”她叫。“因为什么?你看见了什么?”若即若离的声音一定要她回答。因为什么?因为头顶的房檐全部张满弓箭,面前层层团团军马蜂拥如尘,身后铜墙铁壁无路可退;落在网里……她落在阴暗洞穴里!半面身子擦着地,向下无尽的台阶绵延,反光的栅栏……戳上天!好多好多的人……眼睛喷着火,鼻子冒着烟。他们讨厌她,要她死……要剥她的皮,吃她的肉……嗬呀!快让她逃跑!从丰安县狱,从康旺饭庄!

“你很安全。”捉住她的那双手猝而用力,“不论囚徒或平民,或许恶语相向,但他们说的不是事实,更不敢轻易动手。摸一摸,你摸一摸,双臂、胸膛、腿……是不是都完好无损?”

李木棠缩在地上那小小身躯,不自觉却僵直了;随后或许又蜷缩——掉着眼泪讲些自怨自弃的狠话;要么沉闷着摇晃,似乎参禅悟道,对哪怕专门请入府来栩栩如生的说书都置若罔闻。这样的情况反复出现已有一个月,并不是她自己闹脾气——上次和好如初后,她已经竭尽所能地听话配合各路郎中了;戚晋收到的论断,几乎如出一辙都说是心病:

“吓出的癔症,不过偶尔发作,已经算是很好了。……她自己控制?她自己怎么控制,控制得住便不是病症了。要对症下药,还是得搞明白她遇到过什么,是如何给吓成这样的。或许多陪她说说话,让她把那段往事忘了……谁知道,好不好得起来。”

所以戚晋执着地带她出门,逃离那药气萦绕之所洗不掉的糟朽与腐臭;重开泽远堂,要那黄梅、迎春、夜来香、墨菊,一年四时,不绝芬芳。他甚至亲自操手,将正堂前三级台阶改砌成长而缓的斜面,一直往室内都铺上长毛厚毯;墙上还得悬副黄子虚妙手丹青;靠内依旧摆满书籍。阿蛮住进此间来,便是看不进说书,所见所想至少也略微通透。后来再辞掉说书先生,戚晋亲自上阵去,一定逼着阿蛮要说,又逼着她听:

“我栽下来……靴子滑得很,没看清火拔支毕、长什么样……”重复说了三四天的故事后,她总算能按时间发展,勉强理出些条理来。戚晋随即便跟进:

“那时我已清剿了燕人在阴山的余孽,大获全胜。对面人高马大,却奈何我军所向披靡。踏着雪哇,杀得刀口卷刃,要他们连滚带爬!火拔支毕若是彼时现身,也只有自投罗网的命!”

小姑娘那杏仁眼便眨巴眨巴,好像有几分将信将疑:“他很高,我不知道多厉害,但他手下的人……我才睡一觉起来,就知道我不是长公主……他套我的话,又被我……我捅他一刀。”

“他是坏人。”戚晋频频点头,“你做得很好,上阵杀敌,是名猛将,该嘉许你一等功赏。”

“是吗?”她便焦急,“可是后来的那个,更高更大,我打不过。县中的老老少少都打不过,轻飘飘就被他给杀了。杀猪一样,卸得一条胳膊一条腿的……”

“可是你全须全尾地逃脱了。”戚晋一本正经地夸赞,“藏拙,也是很了不起的功夫。事实上要想一击取胜,首先要保全性命……”

“我以为我要死了。”李木棠打断他,“他们知道我骗了他们,我还敢接着骗……我说小之跑了,我猜他们就要杀了我……”

“可他们没有得逞,也不可能得逞,知道为什么?”

戚晋就告诉她,那时候燕贼如何强弩之末,城外何等大军阵仗将丰安层层围困;“以卵击石,该当如何?”甚至哪怕被燕贼占据的城池内,也藏下那么些不折不挠的乡亲——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就打得敌人哭爹喊娘!“而且就在县衙房顶……你其后是否不记得,在县狱内——不过片刻,便都被执仗亲事夺回。至此你已经回家了,谁也伤害不了你。”

“……雪化了。”她轻声喃喃。阳光落在睫前,五光十色,院子里开满了花,是夏天了。

“从来就没有大雪。”晋郎着重强调,“不论天涯海角,有二哥,有亲事,有镖师,有各路义士……天理昭彰,必不使你喊冤。阿蛮,还有我。”蹲身在前,那双大手将她冰凉的爪子捉住,“哪怕我不在身边,我也已经在路上。你不用害怕,你很安全,明白吗?”

称病不朝、寸步不离快要月余,李木棠凭什么不对他的许诺深信不疑?夏天毕竟近了,才睡一觉,可惜端午已经过了。晋郎依旧给她编了五色线,再绣个荷包——两面各一双铜钱,和他自己腰间的相配,不过手艺居然要好上不少;有一天晚上,甚至连雄黄酒都许她偷喝一点:“只要你别显出那凤凰原型来,吓死为夫……那求仙问药起死回生的辛苦,可不敢让你领教一二……你也只需喝一口,抿抿唇,讨个彩头,奖励你积极康复……”

“到小之生日……我总得好好尽兴!”

“啧,净说大话。”戚晋亮杯底嘁她,“也不算算还剩几天给你痊愈如初?今儿什么日子,你怕也根本不记。”

他话音刚落,偏门就有人走进来。一身经年的旧衣服,补子都快磨破,挽袖口扎裤脚,就差再扛个锄头。戚晋跟着就着急——此人来得不是时候。得等夕阳半落不落,晚霞朦朦微醺,昼夜交接,李木棠一双雀目快要发挥作用——这个时间出场,才好以假乱真。“我以为你那句是信号。”对面老老实实站住,颇有些手足无措,“今日廿三。”

今日廿三,李阿勇恰逢忌日,回魂还阳来看看自己妹妹有什么稀奇。可是偏就是今天,李木棠看仔细了,咧起嘴来却喊:“二哥”。“我不信神神鬼鬼那套。”她这么说,眼睛却没从人身上离开过,“现在有二哥,我觉得就很足够。”她接着又伸手,要去扒拉那件沾了灶灰的脏衣裳看,“我在这里……袖口、这里,绣了一朵小小的花;怕把爹爹买给他的新衣服扎坏了,就绣在旧衣服上。这件是爹以前新婚那时候的好衣裳改的,穿松了旧了也很舒服,我要阿兄到时候穿在盔甲里头,偷偷地……他没有带走,不知道为什么。爹后来也舍不得卖了,也舍不得埋了。娘说总要留点什么东西,不能两眼一抹黑,就当阿兄这个人从没来过……”

她又这样。要么缄口不言,要么一口气说好些话。戚晋递去一杯茶,热水煮滚的红枣和花椒粒起起伏伏,后者一不小心就得吞几粒,让她直吐舌头。阿兄就找出个小糖块来,和儿时一样的费牙。李木棠眉头皱得愈紧,才想让给某个好甜食的,忽而一侧眼——麻意混着滋滋甜气,不知不觉就从舌根下冒出来,还堵着了嗓子;漆黑明亮的杏仁眼却再一次显出作用:泽远堂两侧门柱上,除了“临九州诏八神七曜传六艺五福赏四美聚三才方道木本传庆;入三馆阅四书五经谙六韬七略解八卦通九章始谓水源承泽”一副联句外,高悬着的原来还有对桃符。郁垒神荼,民间造像大抵相似,可偏今日这对,莫名有种别样的熟悉;就连吃到嘴里的那些滋味……

低下头,摆在眼前有双虎头鞋。色彩算不上太鲜艳,样式却是从小心向往之梦了许久的模样。“二哥回了一趟家。”他说,他们说:既然阿蛮行动不便,那就把家,给阿蛮带过来。

是家里院子里的枣树,居然还茁壮活着;唯一幸免遇难山上自家的花椒,泡水据说能除五脏阴湿;糖块虎鞋是镇子观音庙前买的,二哥还进去上三支香呢;衣裳褪了色,桃符是旧的;还有一罐黄土,要加上神位,放在高案上供起来的。

李木棠却打开那陶罐子,埋脸深吸一口,还想探手揉搓揉搓。不信魂灵,她只信血肉;血肉腐烂、融化、重归大地,一丝一缕,现在岂非都握在她的手中?

戚晋不让她抱着这罐子睡觉。“你不嫌硌得慌?洒出来怎么办?只是些坟前土,又不是……不恭不敬,到底失礼。”

“你又不在床上睡觉。不用你管。”李木棠回以理直气壮,戚晋便大眼瞪小眼:

“我不在?我还不在?”

据说要同床共枕的人儿随后皱鼻子尖叫:“……不是我忌讳……毕竟是你亲人,可是我……万一弄脏了,万一摔破了,打着手也……总之我不要!”

这是曹文雀风风火火跑回泽远堂、见面前五句话之一。另外几句分别是:“……我来得迟……你会不会死?”

李木棠对此回复:“我不要。”戚晋跟着就附和:“她说她不会。”曹文雀又叫:“我找武馆的师兄弟,好好伸张了正义!”接着看向尚未改换装束的“李阿勇”,“不像有些人,一定窝窝囊囊忍气吞声,连个小老百姓也不如!”

“我在操演亲事府。”后者分辩得委屈,眼睛却赤裸裸全亮了,“以及左卫。上次打赌……”

“不用邀功,”文雀把手一挡,“今儿晚上我要和木棠睡一个被窝,谁也阻挡不了……”

一抔黄土就可以。不,准确来说功劳该归于厚如大地、却轻如尘埃那些逐风往事。漫天扬起,就将才鲜活灵动一个李木棠从夏花烂漫里擦去。文雀看不见她了,那双饱满的杏仁眼只留下两个窟窿,所有能与之对话的实体转瞬流逝,在那不可触及的深井里,冰封成扭曲虬结的怪模样。这不是曹文雀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却是她第一次面对着一种将死未死的假象。不是一瞬间的终结,不是长久的腐烂;她的一部分正在失去生命,另一部分却挣扎着留存于世间——这带来更大的痛苦,因为救不回、却留不住。就像一场业已发生、无法挽回的灾难,使人察觉不是悲哀,而是无可奈何的渺小与战栗。离开那处深渊很久以后——或者不太久,就在同一个晚上,文雀望着夜空出了许久的神,几次想称述事实,却到底摇头:

“从来没有永久的黑夜,树叶落地是要育出新芽;可是我在她眼里看不到转世轮回的存在——就像得不到孟婆的祝福,甚至不存在奈何桥。”

她不想问,可她一定得问;哪怕眼冒金星,浑身发抖:

“……木棠她,要死了吗?”

“她说她不会。”

如出一辙的口吻,血脉相承的笃定,可他依旧有所畏惧——正如曹文雀,不知为何心有戚戚,而后,无以面对今日之木棠。事件发生直至今日,二十九天的时间,荆风在外操练亲事府,未曾有半面之缘;曹文雀呢,分明收了急信跑马赶回来,却偏不慌不忙去武馆借人、去胡家豆腐店借钱、再去五味药庄借招;千推万阻好容易踏进门来,才几句话又被吓得连滚带爬,再不说同榻而眠那些大话。可是战场之上,惨烈者岂非胜之千倍万倍?皇宫内廷,一招不慎、万劫不复的,自古以来又焉有断绝?“或许我们都不得好死。”文雀便喃喃,“没有转世轮回,只管在十八层地狱层层受苦……”她接着又苦笑,是忘了,典军老爷可不信这些。可是如果人死如灯灭,存在——是否就失去意义?无论大奸大恶,或是积德行善,早晚都注定消亡,轻如鸿毛过客……为什么,风云日月却不动,亘古留存呢?

荆风没有回答,只有一股温柔的思念将她紧紧怀抱。这便是答案——是他的怯懦,是他的进益。从前无惧无畏,是无知无求:来于虚无,归于未知,有意义仅在眼下,要掌控只有自我。死亡?那是一场大获全胜的庆典,一种无关痛痒的渺小。而如今,渺小的是他自己,当那么多名字与羁绊在身边一一浮现、并各自浓墨重彩。独步天下的绝学可以护得了一个戚晋,分身乏术却如何护得了木棠、护得了宣清、护得了亲事府、护得了……她?人人生而自由,生老病死无从操控。木棠说她不要死,能为之负责的也只有她一个而已——连戚晋,也得体会什么叫做束手无策。他们岂非只能糊涂着相信?

“这或许,就是意义。”木棠存在过的证明:是她、是他;是这些自欺欺人背后的担惊受怕,是惊慌失措代表的珍而重之。愤怒与恐惧,未尝不是很美妙的东西。它使守正不阿之人诉诸私刑,让杀人如麻者反思生命。所以今夜,不再是曹文雀,不再是荆风。互相依偎是任何两个人,遇到了此生某一刻注定会出现的危机——要天翻地覆,再打通灵魂;而后同甘共苦,自此而始——“夫妻”、“挚友”、“至亲”:便成立这么些类似的关系。所以荆风无法留下过夜,也便无关紧要了。“亲事府近来操演,每晚有一个半时辰的书房课业——不止左司马,还请了国子监博士。我得过去。”

“我明日要去宝华寺。”文雀便点头,“给木棠上上香,求求佛。”

“……或许不急着去。”荆风道,“殿下……过几日要上山拜佛……”

他说到这里却不肯说下去了。假借天意,装神弄鬼,大概还得换个白眼。文雀只管冒出些别的心思,笑盈盈地,倒也不管他欲言又止。协春苑满园花香,幸有一夜好梦;又或许该多谢佛堂内长染着的线香?总是日吐东山,又是一日碧空如洗。夏天总有这般蛮横法术,将昨宵灰败残损的烦心事扫拢烧尽。那泽远堂窗畔,开败了的月季在今早换了九里香,叶多花少,星星点点的白色尚且含苞。文雀尚未走进,已听得那院内欢声笑语——是忙前忙后那俩丫头,偷闲着相互打趣:

“……难为童亲事这样有心……还是湛紫你动了心?每日跑一趟童家,就为早起这一束花?我才不信。童亲事满可以自己来——你也不问问,茉莉月季九里香……原本都是送给谁?”

“童亲事喜欢花,我也喜欢花——谁不喜欢花?摆来是给姑娘看,人家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工作交接,都要被你这样猜疑——那你呢,每日往佛堂上香,难道就同那佛堂值守的黄小哥儿有些苟且?”

“嗬呀!好不害臊!”凝碧捏着袖子跳脚,“我为了姑娘,行事坦荡;倒是你,奖赏和月钱全都拱手相送——难道,不就是为了堵我的口?”

这一指责可了不得,湛紫简直要当场打摆子——和她们姑娘一个毛病,这是染了疫气呢!照她说,那是心有愧疚、加之真心感谢;常去找忙着操练的亲事府,也是送些糕点,还想偷师学艺:“这样、就算只有我和邵亲事,我也能帮上忙!”

“你今日便可以。”文雀所以迫不及待顶上前去,“今儿有我,我替你。城南有家龙马武馆,我曾经常去的,你既然想,就去学点本事!”

回头一望,她却莫名:“木棠呢?殿下呢?那床上是没人是吧?一大清早,能去哪里?”

湛紫直愣愣瞧她一眼,回头和凝碧一块儿捂着嘴偷笑——曾声名在外的曹姑姑居然也有贪睡偷懒的时候,甚至眼下仍懵怔着不知日头——好不害臊哩。“这都过了午了。”凝碧嗤道,“姑姑没觉着肚子饿么?主家一大早就走了,本也许了我俩的假。说实话……”

湛紫一旁抢答:“我俩也是补觉,这才刚梳洗呢!”

小姑娘们斗嘴取乐寻常事,哪里会真怀了龌龊心思。这不话头转到曹文雀身上,闹着又要叫典军夫人哩。午后的阳光太烈,晃眼是惨烈的白。夏日时光散漫,随波逐流撒漏去许多的回忆。有时想起,竟难以追溯当时只言片语。总是温暖的,总是明媚的,这就足够?或许也寒冷,更兼刺耳,零散不全是一些梦魇的碎片,李木棠也无从复述明白。鬓角吹过了黄河的风,头顶飘过了阴山的雪,家乡一簇簇的野古草轻悠悠在眼前摇晃。什么声音自地底渗透:跪好,磕头。她跟在爹娘身后,拜着镇上那件城隍庙。桌上的糕点累得整齐,膝下的拜垫上绣样五彩缤纷。娘亲在同她说话:求神、赐福。她将头低着,不肯侧目。

不去看那江水滔滔,不去看那白雪皑皑,面前的神灵是骗人的假把式,只要她不抬头,所有的悲剧便从不存在。一双莹莹发光的杏仁眼阖上了;心有七窍,足够她看清头顶五彩斑斓的夏天。她知道晋郎生了些胡茬,知道二哥献宝时面色窘迫,文雀姐姐那故作轻松的姿态也被收入心底,共同构成她真实存在着的注解。但这还不够。朝闻院里唯一株梧桐;泽远堂与前殿接通,满植花草意趣,该是透气活络了吧,可仔细看看,还是那一尘不变的四角蓝天。她是一只凡鸟,曾经飞上枣树枝头,爬上堂屋房顶,难道而今断了一条腿,便养尊处优做起缩头乌龟来啦?不能够!难怪人家何幼喜客套试探着一邀请,她就忙不迭要摇着四轮车跑去赴宴啦。便是再坐马车摇摇晃晃着又有什么要紧?荣王在外驾车,亲事典军对面护卫——何等风光,何等满足!她没有一蹦三尺高,实在是条件不允许罢了。伤春悲秋,还为个什么劲?

却看看人家真正的高门贵女,宠辱不惊该是何种派头。十道采访使一经派出,各方势力都乱成一锅粥,似柳仲德那般独善其身的、以及何仁这般两袖清风的,安之若素这便露了头。刘深又被委派在山西道采访使近前行走,何幼喜所以更加风光无两,搬回自家府邸说要安心养胎,却还是收了不少请帖哩。段舍悲的情况稍有不同,不过也得是朱家为夏州之事自顾不暇,才显出她这王府孺人的好处来——比上虽然不足,比下毕竟绰绰有裕;一个孺人一个御女出在段家族谱里,更好像无需再仰仗老太尉鼻息。段舍悲甚至大大方方借住到何家来,经受操办的依旧是王府诸事:头一桩捉拿蒋孟,被有人抢先下了毒手,开门猝而见着是具尸体,这向来吃斋念佛的倒也看得淡然,甚至还颇有觉悟地自此打住、不再向下追查,连不知所云的葛三娘一家也轻飘飘放过;其后再为亲王府请名士递拜帖时,却端的信心满满不容置疑:但凡不敢将她拒之门外的,上堂对峙总有收服之计;事了拂衣还不揽功:“左司马有这些吹捧功夫,赶紧回去府里忙吧。殿下新任侍中,近日在朝中又颇为激进。称病躲懒这些日子,私下里也有的劳烦亲王府的时候呢。”重掌大权的孺人娘娘含笑抬手,却好似并没有随行起身的打算,“幼喜这儿住得舒服,事事不用自己操心;我何必回到那兵荒马乱之地,给殿下徒增烦恼呢?”

话虽如此,有些指令却托左司马一并送回。曾噤若寒蝉的荣王府如今得可着性子四处碎嘴着去了。东家西邻,近交远亲,各个活跃于街头巷尾,积极参与有关李姑娘的一切闲谈:“什么饭庄门口……竟有此事?”仿佛统一训练过,各个要装得大为震惊,“京城里面,也容得这群暴民如此胡来?……实在是,范家大丧,京兆府懈怠,郑廷尉,大约也懒得主事罢!”

若有人问起层层戒严的荣王府呢,这也有说辞:“……典军老爷正操演呢。毕竟人昌王府和我们荣王府地形不一样,排班也不一样。昌王殿下送来那些人啊,典军老爷自然得实地训上好几天的。不过并不影响日常行走呀。只是操演而已,若不然,我是如何出得府来的?”

再说到那核心人物——或是被问,或是自己提及,一定要长吁短叹,拿捏住真情实感:“……李姑娘?说到这个,实在使人伤心。”或许挤两滴泪,再将人昔日功德吟诵一番;阿弥陀佛,当真是造化弄人、命途多舛,“唉,谁说不是呢?这都过去半年,那伤处还是三番四次地反复,宫里的御医都顶不住。还没及笄呢,那么小,便这样遭罪,亲眼见了,谁不心疼呢?”

有这么批训练有素的暗地里忙活着,再得李攒红帮衬、钱氏县君跟着出面,没几天好似就雨过天晴,罪人成菩萨了。“京城里那些女眷,虽在高门,也不过看过几本书,略识得几个字罢了。说风就是雨,也非一朝一夕。”何幼喜寻常应对道,“去年如何奚落我在春江楼丢尽脸面,如今还不是个个可怜我守活寡又怀着身子多为不便,抢着要请我去家中作伴么?”

刘深前日已经启程,何幼喜回门吃茶吟诗,竟是一切如常。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夫妻分别原来倒不值一提。别说何幼喜不屑得做那望夫石,连段舍悲也浑像没见到戚晋似的,顾自还逗着小杨华呢。自李木棠出事,她便离开荣王府,至今旬月未见,名份上堂堂正正的妾室竟像是个生人;连昔日最要紧的礼数也不惦记了,还比不上人何幼喜呢。实在是做了母亲,整个人大不一样。说笑逗乐生出不少烟火气,曾经刻入骨髓的低眉顺眼都挣扎出些鲜活意趣。李木棠瞧着,总像有些不认识了。茶桌前她抬笔给自己化俩小胡子,正逗得杨华直乐——小姑娘倒还是从前模样,笑起来要搓手捂了嘴,尽管桌子底下偷偷将腿脚撞得欢快呢。天生就是个懂事孩子,再顺其自然也闹腾不到哪去,眼下讲学甚至是她自己求着何幼喜。学社就这么添了新人,据说后生可畏,已让段舍悲力不从心。

“所以紧急求援,师傅得找徒弟帮忙。”何幼喜笑着接话,“这孩子大清早的不睡懒觉,自己学着做诗呢。舍悲一定要把你从家里叫出来,咱们三个人再不济多少也顶个诸葛亮,不至于把个小孩子教坏了。”

学社四位主人公围坐一桌,完全不把一旁的荣王和亲事典军放在眼里。李木棠难道不帮着说句情?不,她且有的暗暗窃喜,因自己多少又派了用处,似乎竟然就到了为人师表的境地。段舍悲甚至不怕压了她的腿,把小杨华推在她的怀里。总是做了母亲,才能体会了父母生养的不易。这么个小囡囡,居然分量还不轻;小手快要与李木棠一般大,那脸蛋仍旧吹弹可破,还冒着奶香呢。再瞧那卷翘的睫毛,眨巴眨巴的晶亮眼睛,小小一点鼻子,咬着乳牙还要学那出口成章,稚嫩脸面偏做出谦恭成熟的模样,怎么不让人如痴如醉,直呼奇哉妙也?

李木棠回过神来的时候,纸上为示范随意写的两个字不知怎的就变成“杳杳”。一撇一捺墨渍新鲜,杨华甚至一旁落笔,已经写出上边木字。拖地的日呢?花影树荫里,竟然飘忽不见。李木棠竟然也不去寻,将错就错略一斟酌,旧愁换了新思,便做今儿诗社题面首句:“杳杳青山五路松”。“做,七绝,仄起,首句入韵。依平水韵,一东二冬皆可。两柱香时间,请咱们杨华主裁,如何?”

这一心向学的小不点儿闻言跃跃欲试,终于显露出些与年龄相符的娇憨来。三位姑娘家也不挪地方,就在桌边各展身手,好一番运笔推敲;杨华就扭动那小身板,左钻钻右看看,直给她娘偷情报哩。却是给段舍悲搅得,简直无从专心致志,干脆扔笔只管笑了:

“算了算了,有这么个捣蛋鬼在边上,左右我是要输的。幼喜准是头名,这也没什么意趣。原本今儿个是要教杨华接着认笠翁对韵,何夫子不能自己吟诗快活,将学堂关张罢!”

“这不是在教杨华活学活用么。”何幼喜放了纸依依不舍再低头念过两遍,方张臂来抱小杨华。说好是七绝,她自己偷偷做了七律,当中“林苔低拱湖呈碧,崖树高斜月抱红。野渡闲来温左传,庙堂忙里颂中庸”二联一出,胜负立时分明,其余二位也不必自取其辱了。段舍悲笑着大叹其气,一旁李木棠偷偷将纸卷折起:

“师傅毕竟是师傅。”她这样干巴巴地腆起脸来,“说文解字功夫高深,徒弟就赖在这儿多住几日,讨讨师傅真经。不知道、叨不叨扰,师傅愿不愿意?”

无国子监之汗牛充栋,无诸乡学之书声朗朗;仅仅何府一座抄手游廊,几个姑娘家随意围坐,笔墨纸砚摆满石桌。日头还早,栏外鸟声花影微颤;发上宝石珠玉各自闪耀。赌书泼茶,向来寻常。得三两至交好友,外间物议如沸皆是虚妄。夜里同榻而眠,谁又管那荣王殿下此刻该去往何方?

马车出府,是段舍悲前去相送。借了杨华名号,独她别院而居,趁夜单独相会,想也无人知晓。荣王浓睡才醒,见她来只是浅浅点头:“有二位相陪,难得安心。何府的床榻不错,一时偷闲,甚解疲乏。阿蛮说借住是假,只怕贪学是真。往后几日,得请你多多费心……”

“那两个字,”段舍悲突兀开口,却竟然将其打断,“殿下,看见了吧。”

平夷刨蹄抖抖脑袋,他引缰的手没有动,更无从回应。

“妾,虽不知那两个字有何深意。但想来殿下是为此伤心,而后离开的。所以妾做了曾经不齿之事,为李姑娘和殿下,那些……妾至今仍想不通的情愫。”

远方杨华不老实地找来了。瞧,为人父母,从不是什么轻松活计呢。男欢女爱她或许此生也无从顿悟,但总像怀里的杨华一样,是这般沉甸甸,却暖呼呼的幸福所在罢。

将那一卷诗作交出,她不过一点头,甚至懒得问对面手伤是否痊愈。抱起女儿,段舍悲与自己的丈夫就此别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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