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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是,无话不谈的密友,未必做得了同甘共苦的夫妻。尤其曾为君臣、处处免不了忍让迎奉的,一旦退出宫廷回到男主外女主内的小家里来,那更是要跌个措手不及。秦秉方与戚昙很不幸正是如此。方才弱冠的年轻人,连遭生父阵亡、兄长流配,正是要担起一家之主重担的时候;那怀孕的妻子本也该最是脆弱,格外需要丈夫呵护。可是区别于少女诱人的泼辣骄纵,戚昙身上竟诡异地显露出母性——其实最为凶猛的那种。本该无微不至的丈夫,就反倒落荒而逃。

这一夜,秦秉方留宿昌德宫,再次对皇帝宣誓忠诚。为他奔走效劳的妻子他以为越俎代庖,驳了男儿颜面;夺去他大将军的皇帝倒使他感恩戴德,甚至以为亲切?真个“霜薄花更发,日重叶却凋”!轻重不知,好赖不分,甚至驳了妻子周全自己的好意头,反倒天子近前来又求领兵出关、建功立业哩!皇帝斜倚榻几,不着痕迹便将话题扯开:“说来也是笑话,那燕人借求亲之名,迟迟不肯归还本邦,竟也是惧内,不肯再做那驸马爷!大丈夫顶天立地,何惧于河东狮吼?该是咱大梁男儿清楚,女人如马,越烈越要驯,放任自流一时,便是易放难追了!”

秦秉方仗着自己姐夫的身份,当下竟然敢对皇帝劝诫不置可否:“如此说来,冷宫里那位皇贵妃,陛下岂非错爱?”

“这便是汉卿愚鲁了。”皇帝不以为意,“所谓皇贵妃名位,才正是一种耻辱、一种烙印,洗不掉,甩不脱,将她小人之腹、尖酸可笑之处暴露无遗。朕不计前嫌,是她自己躲在冷宫不肯出来。便是她不懂进退规矩,给家族门楣蒙羞。但凡晓得她父亲如今在前线的厉害……要不了多时,她总归得来哭着谢恩!”为防对面这愣子抓住话头又问起楚国内政,皇帝干脆拍拍他肩膀,叮嘱更加真诚,“女子小肚鸡肠,做丈夫的,不妨宽宏大量;让她们自个蒙羞去,或晓得浪子回头。姐夫今晚不用回府,就在此间稍歇。而后须知小别胜新婚的妙处。”

听听,什么样的恶鬼在耳畔狺狺狂吠?留秦秉方彻夜长谈,他分明是还有太多私事要仔细交代。头一件:四月廿七舒国公出殡,明早皇帝会请荣王代行、亲自扶棺。“自然的,表兄也得同行。”是放心不过荣王离京?皇帝所虑,却远不止于此,“昌王送去那些个亲事他们到底推脱不得——皇叔可没少给他在拒受赐婚上帮衬出力——魏奏行事朕知道,出京操练左不过也就在这几日。再者,你一去两日,回京后顺理成章,也该帮称帮称自己妻弟。”太后与荣王母子近来所谓龃龉,皇帝大略讲过,“太后抱病日久,朕怎么忍见其郁郁不乐,更母子离心呢?朕向来嘴笨,到时只有请皇长姐出马——纵横捭阖,原是她手到擒来的本事。”

尤其最后这句,分明阴阳怪气,暗中警告。须知自古以来难道少了弄权受诛的公主?曾为先帝掌上明珠,名中“日”字同皇子一般在上;区别于其他公主只做左偏旁——她又凭什么以为女子之身便能护她一世安然无恙?秦秉方却是个浑的,当真愧对进士题名,当下竟然满心欢喜,还以为是姐弟几人嬉笑玩闹的儿时意趣哩!他甚至此夜梦中又见校场,被大公主推出去代打的自己,押着被大皇子推出来代打的荆风揍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不参与赌博幸而逃过一劫的老二就在一旁目瞪口呆吓白了脸面,张口还想喊他那已经自缢亡故的娘。旧事重提,故人第二天清早睁眼便至。皇帝仓皇起身要找张屏风把姐夫挡住——好莫名,竟使小将军生出些小媳妇偷情般的惶恐。皇帝本不常在昌德宫安寝,手足无措一阵,干脆硬着头皮不给开门了,非得把金屋藏娇的罪恶感坐实了不可。荣王就在殿门那头跪拜、问安、抗旨不遵,再讨要两封赐婚圣旨——一封凑活给李攒红和纪王;一封成全自己和小丫鬟——那算盘打得简直震天响,连秦秉方一时都叹为观止。皇帝便和他交换个眼色,极为快意地喊常福要宣中书令入宫拟旨——这已使殿外略为难堪;继而再装作如梦初醒,忙道舒国公那头还有要事需得帮忙——利益交换,不由得他推三阻四;再而后,愈窗而出的秦秉方就会正正好“夜也宫面见皇帝”,再皆有内宅不稳的由头,使出大将军的蛮力,不由分说把人从昌德宫外诓走……

不论后事如何,至少眼下表现,他值得先记一功。

秦秉方如何不是同样受惠与皇帝?想想第二日送殡出京前,靖温长公主是如何对他柔情蜜意的罢!她反复念叨自己只是格外不安,比起生死大事,其他一些纷争通通微不足道了——所以他更不应该带兵出关去!秦秉方呢,是否正因享受着妻子的提心吊胆,御马向前才格外踌躇满志呢?

为了翘首以盼的妻儿,为了定国安邦——奔波苦战,岂非正是男儿最为极致的浪漫?

尚且无家无室的张祺裕可惜暂且无福享受。外间鸡叫了一段又一段,他两眼一瞪,猝不及防就整个清醒过来,精神居然高涨,连昨日累断的腿脚好似也好了彻底。用了何等神仙秘方,在何处方外之地?日头不遮不掩撇进来,俩绿豆眼向上照着熏黑的梁上朽木,肚皮里昨晚打牙祭的俩鸡蛋早就无影无踪——虔金号小四公子甩下京城美女如云,居然正在京外甜水庄自讨苦吃。他自己倒还乐在其中哩!

甜水庄本也是个好地方,土壤肥沃、佃户老实,种地、织布、蓄畜、酿酒,有什么做什么,居然还都做得风生水起,放在全京兆府里也是值得单独拿出说道的存在。最关键一点,这是先帝封后之时首赐给杨家的徒弟,向来被国舅好好供着,半分不敢糟践了圣上恩情。戚晋十五岁封王时,更是被各方不约而同添给荣王府,全做个好意头。张祺裕一介商贾,来此巡庄都算光宗耀祖,足够给昔日狐朋狗友们羡慕!

可惜他不是来沾光,昨日跑马颠簸,着急忙慌全为救火——对,当真忽如一夜春风来,十五亩的良田被一把无名野火烧了个干净,周遭布庄酒厂又助火势,光栏槛里都死了五头仔猪十来只鸡鸭同一条护院狗,跑出去的家畜、彻夜违规的乡亲:至今都是未知数。张祺裕来又不是为了救火,仅仅一时兴起,在李木棠给他那些田产地铺里挑了个风景如画的所在,本想着适意兴游哩!

甜水庄才被荣王送给了李木棠;甚至荣王昨儿才扶棺离京;张祺裕才从李木棠手里自告奋勇接了经管的差事;甚至问二哥三哥借了亲信人手昨儿到达甜水庄:一场大火,说来就来,还在春夏之交农物最茁壮的时机?不是旱魃作祟,是这地儿,沾了人性邪气!

从床上一跃而起,重新束好挤满尘灰汗水的乱发。张家小四公子斗志昂扬,这是要效仿刘深,也做一回神探救世主啦!全庄绝收又有什么要紧?关键是按图索骥,最能擒贼擒王。对面如此按捺不住,李木棠最好也自己来走一遭!无功受禄谁认她做主?雪中送炭正是送福立威好时候!

一篇煽风点火歪理送进长安;一封忧心忡忡商议擦肩送出长安。张祺裕出城巡庄并非全为李木棠,小试牛刀也是回归正途天赐良机;韩告留守长安随机应变更不为虔金号那几两碎银,四处探访原是顺手而为无关紧要。“我本有些私事……”具体是什么,韩告并不明言,倒说自己居然很喜欢谈天,“不用你的银子,有何异状……荣王亲事我识得,自去交涉便是。”

可是荣王才离开第一日,京城里头就变了天。有些话镖师居然不敢冒失,去信先要问一问张小四意见。韩告实则没怎么特意打听,只是人云亦云撞到他耳朵里;亲自赶过去的时候案发现场甚至热乎,一地的花草陶土仍旧无人收拾哩。那家门户洞开,四下亦不见金吾卫身影。韩告为求证流言,想也不想就叩开邻里一户家门;自诩“能言善辩”的大镖局精锐猝不及防、随即就折戟在叔婶公婆滔滔不绝的热心肠里:

“隔壁葛家哇!遭了强梁咯!”门外晒太阳的老头义愤填膺,手下拐杖撞得响,眯缝眼都露凶光:“我怎么哇?我亲眼瞧着!乌泱泱一群人闯进来,吵架、闹事!他家小娃娃上去理论,回头人家就带家伙事来,嘁哩喀喳——里里外外的,生意、家当——管是什么,一转眼全都给砸啦!后院!大园子这家!养花的、做花农的,正长得漂亮!你瞧瞧!全给拔了!一家子祖祖辈辈护的苗哇!不怪那娃娃要杀人!”

“葛家?前年才搬进城来,原本是京郊的花农。后来不是害了冰雹山崩的,死了他家男人。娘俩个把本一折,攀着杨家关系——就是国舅爷那个杨家,他有个表亲和人国舅爷采买熟的,向来买他家花,还欠着许多银子哩!”一旁挺肚秃头的老板兴致勃勃,扔了没人光顾的茶汤铺子,跑过来消遣闲话,“那葛三娘四处吹嘘,说她儿子要做杨家的座上宾!她儿子也还欠着我茶钱哩!三天两头坐下就自吹自擂,今天说进了国舅爷的门,明天就说国舅爷夸他的花好,要转头献给皇上——实际呢?还得捧着那表哥才卖的出货,两年了竟不知道国舅爷家东南西北住在哪儿!就连这屋子,原本也是那表哥的。国舅爷去年不是给砍了头了吗?据说全府的采买奴婢转脸都不见了,连他表哥也就再没见着了!说是好事——好歹有这么大个屋子放心住;又是坏事——花卖不出去,西市那花市入市金可高着,还有人来收拾他们哩!”

“难怪那伙子刚来的时候,小葛乐得一蹦三尺高!”买菜归家老妇人摇头叹息,“就说有个人瞧着面熟……是不是就是原来国舅爷那采买?好像来过一两次?”得了茶汤老板认可,老媪愈发长吁短叹,“难怪,难怪!我小孙女爬树闹着,就说这家有做成了什么大生意!后来三娘说,哪什么好事情!……怎么回事?还是那处宅子要装扮——从前国舅爷那户,如今又变回了公主府了……想从前这宣清公主出降那时候……喔!对!就是那公主府要装点,一样老主顾,来回都熟悉么……这事我说是小葛不地道,他娘还嫌要得少了——少个他表哥中间做掮客,多要三成价——也没这么做的生意!”

“哇那两厢就吵起来,葛哥哥骂得狠,我就在一边听呢!”蹦蹦跳跳出门来接老媪那小孙女欢欢喜喜着插嘴,“唰唰唰!打腿!打肩膀!打胳膊!我是大镖局的大英雄!我要是冲进去,能帮葛哥哥全部干倒!”

“这丫头片子!”老头摇摇拐杖,目送着那家老妇赶着孙儿回家,不知是冲谁眯着眼儿笑,“……啊,你问金吾卫?金吾卫来了不是哇!倒把这家娃娃抓进去啦!年轻人,你过来些!有些话儿不能大声唱!国舅爷没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比马大!要不做什么要重新修那宅院,还要花花草草地打扮?人家上头……”他把拐杖冲天一杵,“还有厉害的哩!”

“葛三娘跑了几日衙门,还没个说头,回来口干舌燥,又白吃我的茶!”茶汤老板啐一口,拍手摸过圆溜溜肚皮,又摸上光溜溜脑袋顶,说自己要不是不靠这铺子吃喝,难能成日地大发善心?“……这不?一整夜了还不回来,只怕是自己也被拿进去……你不晓得那葛三娘,认死理,嘴儿毒,脾气又大!风风火火的,哪管对面是衙门是官爷……昨儿还是我去给拉回来!指名道姓地骂!索性是那县太爷们都去灵堂……她甚至跑去舒国公府——小老百姓,却也进不去那高门大户呀!都说舒国公是济世救人的大善人,可他是朝堂的大善人,和一介草民又有什么相干……这回怕是跑去京兆府骂!……骂谁?就那荣王府的小狐狸精,还能是别个?”

一提起这等风云人物,“呼啦”一下,好像周遭突然就冒出许多口渴贪茶的主顾;偏偏这嗓子干巴着,嘴却还都不停歇,各样的胡子上上下下,挤吧挤吧传出东南西北各样不同的流言。皇城做仆役的远亲信誓旦旦,说就是她害死御女娘娘和人腹中龙胎!北面伺候官家的马夫马上接话,她家里本就一窝杀人犯,自己曾偷拿主母钱财,又险些害人二姑娘中不了选!东市做生意的听隔壁店伙计信誓旦旦,说亲眼见她在坊州纵马,撞死了个年轻姑娘;西市鸿胪客馆附近更有消息灵通者,晓得夏州内乱原是她从中作梗——她早投靠燕人做了卖国贼!老头儿听得火冒三丈,太阳也不晒了,点着拐杖摇到茶棚下来添油加醋:如今缠上了荣王府,更是鱼肉到乡市来!

等等。镖师挣扎了半晌嗓子,好容易拔出身子来抢上句话:葛家……同她有何干系?你们说的是李木棠——不是旁的妖魔鬼怪?无数张不一样的面孔转向他,各自涌出不一样的神情。有些嘲弄、有些可怜、有些愤慨、有些悲哀。混合了所有各样滋味,凝结而成便是身前闷头撞来一个葛三娘。本才是三四十的中年人,面上不带沟壑,走路甚至挺阔,腰盘厚、力气粗;却偏偏满面焦急愁苦,又披满头白发,竟活像是个手足无措的八旬老妪了!

“李木棠?”她恶狠狠四面一望,“在哪?有胆量的就给老娘滚出来!”那气势远非老婆娘,立刻变成山大王!她幸亏是手里没提把刀!韩告一个激灵,就差要抄家伙什。茶汤老板就一溜烟跑去扯她坐下,还有那老头儿给他倒水喝,甚至隔壁老媪都打发孙女来给她献块糕——家长里短时恶语相向,可不影响反抗权威时众志成城。平头百姓破衣裳,能揭竿而起骂一句王侯将相?可不得上赶着哩!

“那群狗怂亲口所说!趁的是那狐狸精的势!‘有胆子尽管告官,凭谁敢得罪荣王新宠?’” 葛三娘怒不可遏。

“公主府如今不是归她照料着,昨儿有客亲眼瞧她住进去——八抬大轿!”茶汤老板理直气壮。

“是她!她仗势欺人!金吾卫不抓砸铺子的坏蛋,倒要抓葛哥哥!”小丫蛋一蹦三尺高。

是她,是她,是她!周遭路人茶客桀桀尖叫。是她背弃出身,是她贪得无厌;她必须无恶不作,她必是妖魔鬼怪——否则,何以一个贱籍奴婢,高高在上要做了王妃娘娘?

李木棠从又一场好梦里醒过来。纱帐朦胧,照旧不知日头时间。身畔的被窝空着,晋郎一准又起了个大早,但这没有什么要紧。他们近来决定要践行老夫老妻的生活状态,少一些激情,多一些信任——这份信任,甚至使他们不曾将此等决议宣之于口,仅仅心照不宣地,他走了便走了,她也不曾挽留。不过一时的分别罢了,纵然天高海阔,那份炙热的情感却在耳畔停留;他们先是不畏时间洪流的灵魂挚友,再是渴求肌肤之亲的红尘男女——为前者,不必烦忧。

何况仅仅一时罢了。等她彻底好了腿,再随便冠个什么长史参军名号,南征北战如何就不能随行?都说男女有分、职责有别,她却不过就是个李木棠,仅仅、只是个人。不比脆弱,不比谁卑微,哪怕是舒国公那等高门大户,她昨儿腿一提,稳稳当当也站上去;纵然锐目如电周遭,麻剌剌四面刺着,可谁也不曾当真刮了她一层皮。最不友好如郑邑,也就是夹枪带棒,一个劲儿抬下巴翻白眼罢了。她虽然不曾往后院走,送了老太师随晋郎寒暄几句就出来,但昨儿天色很好,赐婚糊涂案,更是一大早便被他进宫了了。

所以此刻李木棠还懒散躺着,甚至盘算起修坟修屋哪月能了,自己当如何衣锦还乡——她还睡得踏实,以为立身安定,底盘牢固,风雨无畏哩!甚至昨夜,是她亲口劝了晋郎出京去:“纵然帮衬中书令家,要让纪王照耀一把——可他毕竟痴傻着,独他扶棺送葬,怎么说面子上不太成心……何况陛下不是要你去?就当你金箍棒画个金圈儿,我不出王府就是。一去一回,也就两日,难道你我还遭受不住?”她本当有这样底气!文雀一早送回信来,说已在返程,不日将会抵京:胡姑姑进了家染织大户照样做管事,因其宫中身份颇受优待敬重,竟不操劳,还能为文雀回程挑好宝驹(那速度,就快与八百里加急相当) ;张祺裕的战略参详一如往常:他此刻是简单打理过了李木棠在长安的铺面,准备动身前往京外庄子实地考察;弥湘在宫里也有来信呢,说自己伯父帮衬,翡春几人在清淑院竟然清闲,很快初四出宫,还要一起来王府拜见……

瞧!有这样多了不得的故友,哪怕离了晋郎,她又何必惊惶?更何况还有新交不停进府来见,连李攒红(没错,就是中书令千金,那位“纪王妃”)都托童昌琳带话,邀请她去做客,甚至——李家媳妇童昌婉偷偷告诉自个弟弟——要认她做义妹,要她同姓归宗做中书令的干女儿哩!届时即是姐妹,又是妯娌,岂不美哉?李木棠当下当真心动,要不是被寒风扑面狠打了俩喷嚏,一时半会儿必定清醒不过来:

“我就不去了……”她随后竟然这样说,“虽然都姓李,但本来没有什么交情,我也不要去攀人家的关系。我爹爹就是个庄稼汉,我娘亲就是个孤儿,我阿兄就是个杀人犯——我就是他们的女儿和妹妹,不是中书令的女儿、纪王妃的妹妹。我既然是我自己,那我就是李木棠。”

好家伙,多少人想进李蔚大门尚且踏破铁鞋无觅处哩,她竟然高高在上、看都不看就一口回绝?她得多高贵、多了不起哇!甚至今儿下午,还得那钱氏县君亲自递贴登门来见;她倒在善诚殿主座对钱老大人嘘寒问暖——好似真个做了王妃啦!她甚至真学到些高门贵妇虚与委蛇的真功夫呢:甭管对面说些什么,一律态度谦恭,面上带笑,不时点头附和。

钱氏说:“人情冷暖,向来拜高踩低。我父亲经年多少食客,往来父子相称,一朝出事,不还是作鸟兽散——更有甚者,还得落井下石!荣华富贵总是一时浮云,勿叫遮了眼睛,迷了心窍!”

李木棠就诚恳道:“受教。”

钱氏再着急:“朝堂上下,向来不少那些个中正古板的清流。所谓明是非,却未必通事理;要守护正念,所以最不能蒙受不白之冤。父亲一朝流配,可是险些气绝而亡!时至今日,心结依旧难解——哪怕明知林公弃我不顾是做戏一场,明知他本无过失,可我被休弃出门独居京郊这些日子,吃苦受难依旧难免,他又焉能说一句不恨?”

李木棠就慨叹:“造化弄人。”

钱氏一时无法,只能将话儿挑明了讲:“凡此种种,实在兰姐儿嘱托,我不能不来关照些许。须知从前的钱家,而今的李家——在朝为官的,皆是一般面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兰姐儿远在边关,九原甚至久受昭刚公教化,她弟弟甚至贵为一地县令——饶是如此,最初时候依然少不了闲言碎语。因昭刚公丧妻丧子,他二人算是无媒苟合。未祭天地、未拜高堂,共处一室,夫妻相称……便是蛮夷之地亦不肯宽纵,何况天子脚下、京师长安?”

李木棠从善如流:“赵姨娘不容易……我倒是想,如有有幸,或许、想、认她做……”

“你这孩子怎么听不进劝!”钱氏登时急眼,“父亲抱病在家,我还肯来对你说说道理,是为你昔日看顾才人娘娘的旧情!可是有些话我本不当说,你自己但凡留心……便是当下何种境地!悠哉游哉,初生牛犊一个,总要吃些大亏!你要有些自知之明,要收敛锋芒——纵然如何行了好运,到底是贱籍的出身,如何与那世家贵眷相当……许多人要带的许多话,比这难听的海量!我不是兰姐儿,但为着怀章也得多嘴不可——事有万一,受害的届时可不止你一个!”

李木棠连忙诚惶诚恐:“晚辈不敢,晚辈听训。”实则呢,她心中竟然得意呢!能让钱氏县君如此急赤白脸,能得外间这样万众瞩目……何况她眼下的身子几乎已经能成为大好了!久病初欲那舒坦劲儿好容易使人飘飘欲仙,哪怕是疾风骤雨,能亲身淋着居然也无端快乐。她不光今天往善诚殿走,甚至差点还跟着亲事府出京去操演……据说昌王殿下在拒婚一事上帮忙奔走出了不少力,送来的这批亲事再不好打发,干脆交给魏典军好好打磨打磨。一块儿去了的还有本就是士官提拔上来的鲁叔公和丁四郎;此外姜作与扈辛被家中按住相亲结婚;刘安又和二哥一起、跟了戚晋送葬去;留在李木棠身畔执仗亲事就仅剩童昌琳、小邵与马文伯三人。她还觉得没事呢,不晓得自己多管闲事所向披靡全仗了这群手拿刀剑的威风。这不,亲王府随即又传出一众美谈:

先是谘议参军带病而归,领着录事和功曹上赶着扮那直言肯谏的诤臣:什么红颜祸水、狐媚惑主、祸乱王府、颠倒尊卑之语在亲王府吵了整整一日——这是给李国令大手一挥、遣散的长史、主簿、仓曹、记室四人喊冤哩!其后请来填补职缺的守选进士八九人竟然同时回绝,无一人肯受邀出山;更有甚者,连左谦笃情面也不看,当面驳斥言辞激烈,足与谘议参军一篇锦绣文章相当,随后不久甚至因此博了个贤名,行将去华阴县高就;李木棠或许在意么?前任长史蒋孟在次日中午寻上门来,仍旧被堂而皇之拒之门外;她就以为这点忍受足够对付任何风浪,甚至对蒋孟如今在何处高就,求见有何要事统统毫不在乎。须知凡行于悬崖绝壁,步步惊心久了,反倒要生出些无可名状的狂喜。坐立不安、呼吸短促、心跳脸红等等恐惧表现往往被误解——或是强行解读为截然相反的含义。所以越是那各路牛鬼蛇神齐齐显形,越是后浪推前浪噩耗连连,李木棠脸上笑意竟反倒越深越厚。天可怜见,她毕竟平安无事!她就是要大获全胜!手搓红了,脚也冻热了,她简直迫不及待得纵身一跃,将沉沉深渊砸个天翻地覆!所以哪怕连段舍悲都跑来忧心忡忡,替不知何时或许和解的娘家传话说武将如今推举秦秉方掌兵平楚国乱,门下省众僚又私下集会另有侍中人选;哪怕段姬禾苗或因为接济她李木棠被牵连撵去京外出家剃度;——哪怕,不知何处传出流言,说荣王在九颂山遇刺情况紧急——

李木棠欢快夹肉的手,竟无一丝颤抖。

所以她等到了。预料之中的,就在第二日晚,是卫国公府亲自派人送来请帖:荣王与秦将军一同抵京,顺便今晚就在后者家中用个便饭。请帖是靖温长公主亲笔,送贴的是靖温长公主贴身侍婢(李木棠曾在宫中见过);轿辇都已备好,特邀未来的荣王妃一道。

一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姑娘,晕头转向就到了最高潮。

对镜左瞧右看,面颊总是添了半两嫩肉;不用傅粉施朱,昏黄灯光下一双杏仁眼也格外炯炯有神,一点鼻子娇俏可爱,微凸唇瓣更古灵精怪;双手再一托腮,左腕金手镯光芒四射,更照得荣王妃贵不可言。连湛紫都说,她笑起来本自很好看,首饰便不可喧宾夺主,对称插俩花鸟纹玉梳、小巧再填副金镶珠挑头,绾发再用桃红发带……可奇怪,妆奁内外怎么就找不见!凝碧一旁探头插话:可不是——被殿下偷走!

他用了自己的簪子,李木棠便对镜把那镯子摇得哗哗直抖,还有得乐呢!且就这样,几乎不饰珠玉,她这就去见郎君的姐姐姐夫。已是四月底了,眼瞧着快到端午。哪怕夕阳渐晚,大街小巷依旧是流水一般的热闹。舞狮戏龙好几家都在加紧排练;晚霞上头没几步就忽上忽下飞着纸鸢;到处的荷包彩线小铺已经要晃花了眼;雄黄酒和蜜粽更是随处可见;有些人家门前已经别起艾草,风里都弥散着苍术兰汤的香气;来来去去的小丫蛋们多了几倍,好些远方回门的马车正吵着欢声笑语。李木棠挑帘看了又看,心思已经飞去了泰生乡李家村:五毒月她也要回娘家,或许、甚至——吓一吓从前落井下石那些邻里、还有坏透了的舅舅一家!

她想着笑起来。卫国公府,大约已经近在眼前。晚霞翻滚流淌着,映红她一双明眸善睐。她捏着龙纹玉佩,漫长人生,正徐徐展开——

而后有鞭炮,当空炸裂。马疯了,几如初入坊州的那天。后来烈焰浓烟,是一个很长的夜。荒郊野岭、冷月孤坟,荆风在远处驻足,第一次体会到爱莫能助的为难。

他是把杀人的刀,不在乎谁的死状凄惨。曝尸野外或陪葬皇陵,一样都是无可奈何的将就。总之血肉腐烂、白骨化灰,时间对谁都是一视同仁,地底下层层叠叠的,只怕连国仇家恨都无从计较,何况所谓身后虚名。可是那一晚,她在王家窑驻足良久,为那些埋葬的别家辛酸,却居然品鉴出些共通的情感。于是荆风知道,世人吊唁的并非死亡本身,哭丧的则是诸般各不相同的回忆。悲伤一词,只由心由己,哪怕旁人看来或许可笑至极。

出京送殡的第一夜,在收到木棠转送的一份家书前,他追逐着这般浮世迷惘,预感自己又要睡不好个整觉。舒国公定了诸般追赠,最为光彩的按说该是二位亲王扶棺、陪葬皇陵。瞧这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怕是比上月祭陵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范异同妻子彼时行在近前,被荆风一双利眼瞧见了喜笑颜开的破绽——连同他家姑娘,哪个不是昂首挺胸,自觉面上有光?其伯父一辈,全程哀戚模样;独范自华面无表情,却在夜间焚香沐浴时传出极大的悲号之声,连荆风都以为滑稽讽刺,下意识竟腹诽嘲弄一番。至诚至孝,好一个圣人君子!却不知任君生妻儿哭丧,是否也如斯悲不能已、力不能支?赤裸裸一只衣冠禽兽,在京畿境内做下那许多龌龊之事,却凭着几夜不眠不休、泪雨滂沱,就又要搏了朝野交口称赞去?哪有这样便宜事!荆风一时连老太师都不齿。儿子私收贿赂,别想着老子当真清白。或许因果报应,教他死得这样仓促,全不似小雪天公戴孝,满城服白,真个天苍苍风茫茫,痛失先贤;而今就算朝中要员各个争先恐后,连太尉朱戊豫都全甲而往。可前进院子里,热热闹闹吃酒的,哪个不是念着“喜丧”?

人间事糊涂,红尘太荒唐。荆风时而恐惧自己太过无情,时而警醒自己勿作慈悲心肠:在这样寻常丈夫与亲事典军的拉扯之中,文雀一份喜讯送到了。鲜活的日子再次跃入眼帘,死生之谈便更加一钱不值了。他如今又有精力和意趣,为别人的事儿忙上一忙——虽然该说还是得怪戚晋不周全。赐婚的旨意到底没撬动皇帝金口一开。也是他自己难得被妹妹按去补觉,错过了随从入宫的机会,否则何以让秦秉方弄虚作假搅混水的机会。李木棠迄今还不是名义上的未嫁妻——这是最麻烦事。眼下离京,更少不得各样心怀鬼胎借机挑拨生事。戚晋自己更是为此头痛脑热已有些时候:“我们从前的确将事情想得简单。皇帝九五之尊,何必对他的臣子百依百顺。李攒红一事并非意外,而今已物议如沸……或许七皇叔所言有理,徐徐图之,何必操之过急。”

他自己可信这番话吗?何以昨日自皇宫败兴而归,便迫不及待拐了木棠上范家去抛头露面去?他且以为这是什么压箱底的宝物,一朝面世必然光华万丈,见之闻之必定就心服口服。可实则呢?木棠甚至不敢独身往后院去;荆风一侧瞧得更清楚,帷堂上下利目如电,却甚至不屑于将她生吞活剥。各家各户本自生养着许许多多青葱水嫩的好女儿,凡俗姑娘大多就入不了眼;相较之下四无丫头难免粗陋,或许连名门侍婢也不如——瞧那蜡黄的脸面、挂着的俩青眼圈;小小一把个子,更无气度可言!有人轻嗤,有人偷笑,有人不可置信,有人实在害臊:就是这么个丫头,诓得荣王不顾后果一意孤行?可眼前所见又不由得人不信:小丫头走路一瘸一拐,是荣王贴身搀着,还极其细心。荆风当时就说,这一趟是有害无利。或者说如今戚晋越是用情至深,木棠便越是危在旦夕。“你二哥有高见。”戚晋没个好气。荆风却当真有主意呢!

扮糊涂,该向纪王学习。

他甚至当真把那孩子骗来了——靠几只极其凶悍的蟋蟀,足够他缠着亲事典军嬉耍,两日来几乎寸步不离。凡别有用心者,很快会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与荣王独处的时机;应当着第三人侃侃而谈吧,还要被一门心思给蟋蟀加油助威的纪王闹个没脸。何况荣王自己一路心不在焉,一双手不知为何总碰着那桃红的发带。荆风对外解释作追思国公,神情恍惚误挑错了发间颜色,为此格外悔愧,不能自已。有惊无险着,本该就此安稳交了差回京去。谁想第二日半道又杀出个秦秉方,不知哪来的灵感竟跑去撑纪王的场子甚至趴地上斗蛐蛐。哪只是谁的大将,到底谁输谁赢都讲不清楚,就赖着戚晋讨要彩头。

“一路总瞧你拍这只荷包,守财奴难道不肯替你胞弟付账?”听听,一张嘴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老实。实在戚晋无精打采着,竟然懒得反唇相讥。秦秉方便愈发不肯善罢甘休的了,“知你荣王府近来花钱如流水,为人子者尽孝,为人臣者尽忠,我便也不趁火打劫——只要个机会——一个一较高低的机会。”

戚晋如何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想支援苏帅?”

“赢者能耐,能者多劳。”秦秉方一本正经,“为国尽忠的荣光让了你一回——看在芸初份上。这一次,总该公平较量。你那亲事府交给我,我的左卫交给你。旬月之后,阵前比拼。公平较量,童叟无欺。”

戚晋认真听进去了么?他不敢肯定。

“不白要你的彩头。少顷回了长安,芸初要做大宴,请你同你那位李姑娘。她现在身怀六甲喜怒无常,这样的好意可不常有。哄开心了,去庆祥宫替你说道说道,水到渠成而已。”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戚晋眼下却哪顾得了那许多。无论阿蛮、抑或母亲,眼下皆是燃眉之急,偏他秦秉方有救急之法——一场家宴,实在求之不得。用昌王亲事府换个左卫正牌军,更是只赢不亏。姓秦的惦记那楚国的功劳毕竟不是一天两天,自家院里据说都闹到鸡飞狗跳的地步(戚晋才在昌德宫外逢着试图叩请圣恩的小将军)——真不怪他鬼迷心窍就点了头;甚至往卫国公府去,还格外迫不及待。自白兰宴久不相见的姐弟俩就这么猝不及防照了面,戚昙呢,扶着肚子僵在起身的半道,却见弟弟大步流星闷头闯进来,随意捡地坐了,又摆腿拧腰诸般不安。稀稀拉拉长浓了些的双眉深蹙,唇干口敝显然有了些时候。戚昙忙打发丈夫去端了早就煨好的凤髓汤来先暖暖胃,欲言又止半晌,试探着说起却只有若即若离一句:“辛苦”。

不似关心弟弟,难听好似官腔。可她居然就这么说下去了,不仅于出殡、甚至华阴、还讲到年前边关那场大战,好像恍然大悟,终于晓得关心他是否平安无恙,是否一路顺遂。那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获全胜,乃至其后擂鼓欢天的献俘祭庙,再至近来拨云诡谲的微服私访——她不过后院闻听,竟不曾帮衬左右;正如她日渐隆起的肚腹,前几日昌德宫中,也不曾换来他一句问候。只有争锋相对有些时候,又好似回到儿时撒泼打闹那样亲密无间;其余但凡一人缄默,那便不由自主着,被时光推开渐行渐远。此刻戚晋回话,便这般关切中夹杂着疏远:“长姐身怀六甲,更加不易。”而后没头没脑,还要硬多扯几句。自上次白兰宴后,戚晋再入卫国公府,已过去大半年时间;眼下几乎稍稍坐稳,他却又展腿起身,就要向外招呼哪位随行亲事。

戚昙随即起身:“我让贴身婢去请,元婴有什么不放心?”语气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她那傻弟弟立时僵住,片刻不晓得怎么打圆场,更让戚昙怫然不悦,“处变不惊,泰然自若;三思而后行,喜怒不形于色。从前父亲的教导,你融会贯通最优;如今怎么愈发倒退,倒不像是荣王戚晋。让父亲……让太后娘娘见了,必定要……”

“长姐为姐夫安镇京师上下奔走时,可不见所谓成竹在胸。”弟弟回嘴道,“才两日出京送殡,方才姐夫尚未进门,长姐分明更是坐卧不宁——我虽想着旁的事情,眼睛却依然看得清。”

戚昙闻言便一怔,却不知是为他无法无天的态度,为他脱口而出一句“姐夫”,还是为他不打自招的答案——如此气度全无,只为那一名小小丫鬟。所以她该当说些什么,彻夜不眠删减背诵的讲稿正该整个拿出来。“那只是一名奴婢。”开篇定调,“你尚且年轻,”从容递进,“未解世间姻缘,一时新鲜当了真情,这是难免。不过若你当真乐在其中,我是你的姐姐,如何不乐见其成。”动之以情,“可是凡事要讲章法,进退需得有度。一年半载,姐姐由得你放纵;成家立业,却如何能意气用事?”晓之以理,“此番为着她,已闹了中书令等人不满,侍中一职更是岌岌可危——已经得不偿失;更何况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才与她相识多久,闭塞视听一意孤行,万一她心怀不轨……!”当头棒喝,“退一万步讲,就算她只是个普通丫鬟……正因为她是个普通丫鬟,所以但凡有些出彩之处,你便拍案称奇;一个出身乡野的下贱奴婢,再绝世无双,又如何能与中书令之女相提并论?”循循善诱,“姐姐今日宴请她,全为了你。要你心满意足这一阵子便罢了,在其位谋其政,还是得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

怔怔出神许久的弟弟不知听进去她只言片语不曾;忽然间,迈开步子,自己就是要夺门而出。

那一瞬,戚昙忽然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姐弟诀别,就在今日。

所幸——或是不幸?他们身后,已冷冷响起一句轻斥:“站住。”只这么二字,便教戚晋猝然驻足。

屏风之后,太后缓缓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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