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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木棠而言,这已是她最为幸运的一天。她认了二哥,回到王府还有杏林高手在候着看诊——不是戚晋吩咐的江院判,更深夜重、雨大路滑,不好劳动老先生,也以防别人听得消息误认为殿下有恙。段孺人专门派了人如此解释,木棠却并不在意。她只道自己当是欢欣的、满足的、乐在其中的,即便她见着文雀时已懒得弯起嘴角、连多说几个字都不肯。

文雀或许因此生了她的气,她却甚至不曾在意。

她没有回屋,话别过文雀姐姐,接着又去正堂。小之不知是本来就没睡着,还是被掀帘声惊醒,就这么光着脚跳下床,直直撞进她怀里。她们就此说了半宿的话,多数时候是小之在喋喋不休;她在熹微灯火下瞪着眼睛直到更夜,却头不疼人不困眼不红,不打哈欠、也不咳嗽。倒是小之默默没了声,又在她起身将走时将她拽住,眼泪珠子忽然噼里啪啦直往下掉:

“爹爹不在,表兄一天到晚也不来,连姐姐也走了,招呼都不打一声!我晚上起来好几次,院子里都看不到人。除了白天那位侠士一样的……可是除了院里奴婢,和江湖义士……如果我不是郡主了,是不是就没人再要我了?”

“我没有走,我这不是陪着咱们小之呢。”木棠拿素帕帮她擦去泪花,软言宽慰,“之前出去得急没告诉你……不告而别,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不会了,好吗?殿下他不好过,朝中的事情忙得很,一时顾不过来,等他有空了,一准过来看你的。”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总之实在是心焦力竭,随口说来这话总像搪塞敷衍。小之腾起身扔了被子,嘶声做怒:

“骗人!都说要陪我玩,最后都不作数,还以为我是小孩子自己就忘了,我记得清清楚楚!段家姐姐前阵子才说要带我去城外玩儿,现在连个人影都见不到!表兄是、你也是,根本就没人想和我一起玩儿,根本就没人!”

她说着一屁股坐下去,团起身,埋头哭得耳根发红。这些日子木棠断断续续知道了些她的故事:亲缘福薄,一出世便没了母亲;父亲对她一会儿视若珍宝,一会儿又恨之入骨;皇姑姑和表兄待她虽好,但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一次面;她从没有玩伴——半是因为国舅爷权势滔天,半是因为杨珣行为卑劣,京城里同龄的世家姑娘都躲她走;甚至连相熟的仆从没有。在这种关爱与陪伴极度匮乏,物质生活却无比富足的环境下长大,难怪这丫头看似无忧无虑娇憨任性,实则内心根本怯懦得很。她甚至不知该向何处寻求安慰,所以稍有不快,便唯有孩童般闹个天翻地以作发泄。可今天居然不同,或许她已经接受自己将要失去爹爹的前景,装腔作势稍发点火,头一歪接着枕住木棠左臂,挂着泪花百般委屈:

“我只是、想爹爹了。

“纵然他时常无端发火、不讲道理;纵然他还带回来位薛娘子;纵然他更爱小忻儿,但他、他依旧是爹爹……况且我已经没有了娘,我已经没有了娘……”

“我也没有爹爹。”

木棠走着神,竟然顺其自然张嘴便来,甚至没有一丝磕绊、犹豫、或颤抖。她就这么平平淡淡说罢,接着却陷入长久的沉默,直到被小之揽腰抱住:

“我知道,还有许多人被我爹爹害得家破人亡,我有今日,全是天理报应。但或许、或许像你和表兄总说的那样,我或许也能算是无辜?因果轮回、有失有得,苍天夺走我一个爹爹,还给我一个姐姐……我、我认你做姐姐好么?”

木棠如何能够忍心说“不”?何况她自己,岂非也正需要这般慰藉?她道一声“僭越”,接着却嗅到窗外暗香。胸中浊气缓缓吐尽,初夏未伏,大雨方歇,这本该是一年内最好的日子。昨日她有了二哥,今日她有了妹妹,这的确她离家之后最好的日子。

所以她取下了小之所赠的素银簪子,绑上艳红的两缕发带;将衣柜中最接近素孝的衣衫,拿去厨房请人烧掉,丝毫不顾那是林公子送的、她今年第一身新衣;她撞见也来烧碎伞骨的仇啸,头一次昂首挺胸,直至与对方擦肩而过;她穿上桃红柳绿各色张扬的裙子,见着人就笑,将大事小事做得更加妥帖;她一天十二个时辰地待在小之身边,花样百出逗她开心,却甚少再往朝闻院去。妹妹比起二哥来更需要照顾,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再说府上不还有位夏姑姑,何需她自作多情。

那日千觞楼里,她已将自己的真心说了半句。对面没有回应,所以她便忘了。不是存心有意,她只是真的陷入更加迫切的志得意满里,再无暇他顾。戚晋亦不再见她,有意无意、甚至又几天不曾迈入协春苑的门。所以当六月十二,不得不在朝闻院重逢时,两人竟都不约而同有些手足无措。木棠站在门边上,绞尽了袖口;戚晋不曾抬头,却落笔写了错字。荆风谁都不提醒,就任由他俩自己冰冰冷冷来回拉锯去:

木棠要追问:“改姓?”

戚晋就再重复一遍:“是赐姓,认祖归宗。”

木棠咬咬牙道:“可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她父亲……国舅爷马上、她怎么好连爹爹唯一留下的姓氏也弄丢了……”

戚晋就扔了笔杆。

荆风趁机去换了纸,又马上退后几步,等着这心烦意乱的家伙大倒苦水。可这回居然没有。倒是林怀章偏要在这时候候在门外——明明是戚晋传他,为了今日朝中官员任调一时;这会儿却莫名又发起什么干火,“哗啦”退开椅子起身就走,急得好似要躲避瘟疫。木棠想说些什么,张张口,声却是虚的、变调的——她曾恬不知耻、自认为自己有所成长,无论语气想法姿态都沉稳成熟许多,但偏偏就是面对殿下,总不免要露怯。她慌里慌张竟说:“要不请林公子拿主意……”戚晋便反倒走得更快。她只有当着旧东家的面再喊:“我会安慰好小之,我不是……我发誓!”

只一转瞬,目之所及处已不见他的身影。木棠站在空旷的庭院内,顶着肆无忌惮洒下的烈日,轻轻咬住嘴唇。二哥拉她进屋坐下,有请林怀章来讲,一定要她知道赐姓一事非同小可,绝不可纵小郡主任性胡来:

“若非借言清理门楣,扫净国舅污名,传继宣清公主荣光,长公主之加封舒国公必定不肯松口。正风头上,我听闻殿下已为此事往范府跑了五趟。朝中又正动荡着,舒国公主议,官员大批调换:与世家走得近的、补缺右迁,从前国舅身边的、除了京兆尹得了御史台、其余一律明升实降。舒国公之子、之婿,都当了一省首脑把持门庭,殿下实在是难为。赐姓国姓是最上等荣耀,以后堂堂正正、自无人敢说三道四。此次实在处处难为,势在必行,郡主那头……”

木棠才发下的宏誓大愿根本一句空话。她谁都帮不得。夏姑姑回了旧乡,朝闻院的灯火愈发无所顾忌地亮到更夜;小之独自去了趟大理寺狱,回来后接连两天水米不进。木棠陪她饿得心慌气短,连喝药都忍不住要吐;文雀终于舍得劈头盖脸将她狠骂一通,她被撵出朝闻院,却并不想去厨房讨食。

美味佳肴接着自己送上门来。

继姑姑们告老返乡后,今日到了年纪的宫人也被放出来。弥湘托张芊尔送来一盒自己做的春卷,外附两封信。春卷凉了大半,外皮不再酥脆;盐放得清淡,菜却炒得有些焦。木棠一小口一小口嚼着,单手抖开面上的那封信。是弥湘亲笔,告之自己已正式拜师学艺,连刀功都正飞速精进。木棠不由莞尔,不仅是为这旧友高兴,不仅因为托弥湘的福能有东西垫垫肚子,更因为如今她通篇看得顺畅,一个不认识的字竟也不曾遇着。她于是擦擦手,再打开第二封书信——

是林怀思的字迹。

开头没有称谓,她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写给自己的信。但她飞速将其折起收好,或许回去后让文雀姐姐代个劳吧。小盒里还剩三个春卷,她被勾起馋虫,正是食欲大动的时候,却在这关头灵光一闪,己所不欲偏施于人,就要端去小之面前大快朵颐。小郡主揣手捏着肚子左躲右躲,气得脸都涨红,却到底是挨不过,伸手将最后一个抢去:

“这么小一个塞牙缝都不……好啦,我是饿了,姐姐帮我去找食官长问问吧。”

她可怜兮兮地舔尽手指嘴角,气哼哼的眼神只往院外丢:

“表兄欺负他,该他苦兮兮受罚去!我饿什么肚子,我吃饱了,再好好和他生气!”

她却根本没有寻找机会。正午后,孺人段舍悲来协春苑拜会,这回却不再讲什么大道理,只不咸不淡知会一声:“下午何家妹妹要来府上品茶论诗,几位姐妹在花园里若是弄得喧闹了,请长公主一定多多担待。”

“何幼喜?”小之停下沾满蟹黄的筷子,“就是侍中何仁那个女儿,京城第一才女,‘不蒙尘的美玉’?”

“长公主也曾听闻她芳名?”段舍悲故作讶异,“幼喜生性谦和,不喜出风头,所谓传世名作,有幸一读的人可真不多。今儿是赶巧,她父亲昨日得旨,刚进了尚书左仆射,我借了同她庆祝的由头,好赖是说得她肯赏个光,连带我院里的媵侍一起做个诗会、热闹热闹。夏天嘛,天热难打发,就在花园里头,摆些点心茶酒,也消消暑热。”

她这番话以退为进,句句不提邀请小之,却句句勾人心肠。偏要小郡主自己偷偷摸摸、先头埋伏在花园里佯装无意路过。也直到这时候,小之自己才觉出些国姓公主的好处来:她早听闻何家姑娘听说是个直楞性子,纯善得紧,半点见不得脏东西,更看不惯自己爹爹;早先宴席上不过遥遥一见,她甚至不敢近前去自讨没趣。可如今她归了国姓,长公主之尊荣耀非常,任何幼喜再如何不满,至少也不敢表露在面上来。她这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何幼喜见礼时不卑不亢,待落座寒暄几句更是渐渐热络起来,连带对小之身后的木棠也热情非常,接了茶盏来的时候还专门道了声谢。她今日身着一袭白莲绣枝蓝色轻容纱裙襦,斜插支錾刻简簪,妆容素雅清淡,似林间活水似的,儒雅和善甚至更胜于段舍悲。她问起木棠,是否曾是良宝林身侧丫鬟;五佛山上她为丢失了主子的木棠指点迷津,这份恩情木棠至今还记得,应答时于是多蹲了些许,还问琼光多取来把小扇给她身侧的婢子用。席上如此一团和气,小之趁机提出要压一两赌资,斗诗会会这位大才女。何幼喜却啐一口,直道金钱俗气:

“既是风雅之事,那便不能落了凡尘。这样,待会儿败者下厨,再做几样花食点心来佐茶如何?”

“‘君子远庖厨’!”小之把脑袋摇成波浪鼓,“那般下人的活计,可脏!”

何幼喜闻言只笑,好像是觉着此言幼稚。段舍悲与她不愧为闺中密友,立刻便接话圆场:

“能得幼喜这大才女诗句一观,就是顿顿烟熏火燎也是值得的。长公主若是不愿意,待会交给妾一人便好。长公主毕竟还小,无需这般劳动。”

“该是贱妾侍奉……”

吞吞吐吐想要插话的是段媵侍。她陪在段舍悲身后,又坐在外侧最靠步道的地方,就连木棠都不曾注意。现下看仔细了,才发现这原来竟是个不输馨妃的美人胚子——面若梨花胜雪,容颜娇似春月,身段纤细袅娜,又穿着一袭杏色轻纱,本该沉鱼落雁、摄魂夺魄,可偏生她身上有股无端的拘束紧迫感,那双本该顾盼生情的桃花眼却死气沉沉宛如一谭死水,内里原本只有恭顺,现在被满座这么一瞅,更是塞满了不安。这样的精气神木棠实在太熟悉,这岂非正是从前、甚至现在有些时候的她自己?

她已经知道这媵侍要说出些什么话来。

“贱妾冒犯。贱妾是想说、贱妾原来常下厨房的,也算有些手艺。长公主、主子娘娘、还有何姑娘若是不嫌弃的话,炊厨不如还是交给贱妾,贱妾……”

“好了这事情待会再说。写诗是正经事。何姐姐既然厉害,出题的便宜可不能再抢了去!”

段姬好不容易表忠心的机会便这么轻易被打断。满座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诗眼上头。这园中草木繁茂,独独她一个身后没有树影遮挡,她坐在一片阳光里,可却是那般的不相称。或许正如在不远处探头观望、又跺脚离去的薛娘子;或许,正如木棠自己。

才想着,便有人点了她的名。段舍悲刚道要将春夏秋冬四季景物,与风霜雨雪各色天气打乱了搭在一处。何幼喜抬头看到木棠似有话要说,便给她个机会。可是段姬先微微摇了头,倒使她替人诉苦也不是,矢口否认也不是。“有话直说。”何幼喜不依不饶,“不妨事,都是自己人怕什么。你想到什么新鲜主意?若是好玩,我们便依你的法子走。”

她这句话可是提点了木棠。方才不是提起“风霜雨雪”吗?木棠便将自己学《幼学琼林》时的遐思脱口说了:“奴婢想起那些神灵名号——青女、列缺、阿香、律令,一个个,名字都特别的很,很不像是寻常见到的。虽然拗口,但好像,的确听起来、非同一般。”

“这话不假。”何幼喜闻言笑道,“不如这样,将风霜雨雪各位神灵名讳写在纸上,春夏秋冬也写在纸上,每人抽签,就以名讳为题,不限韵脚,律诗绝句均可,看谁破题精妙,如何?”

说话间,段舍悲身边佩江已经去取了笔墨纸砚以及竹签来。何幼喜提笔将竹签上前次的诗题抹掉,在底下又添了几笔蝇头小楷。而后每人自两个签筒中各抽了一支。小之这题目可是艰难,要在夏日写雪神滕六,木棠在后面看着都犯难。她却不过思索了一瞬,马上又欢天喜、眉飞色舞,扯了张宣纸专程跑去花园外佛堂里写,说是怕被别人看着。她写了涂,涂了写,倒是最后一个交卷的,却还要急着第一个展给大家看。

只见那纸上写的是:

《滕六》

日长追讨藤萝影,忙扇催茶梦卧冰。

婢子惊呼窦娥冤,脚边滚雪闹裙襟。

“还不错。”何幼喜点点头,“生动有趣,也算点题,已有了‘诗意’了。当然还是有些词句晦涩、音律不通的问题。但在长公主这个年纪,已属不易。长公主天赋不低,日后多思多想,大有可为啊。”

小之自觉自己这是惊世名作,不想到头来还是被批驳了一番,亏得何幼喜也多有褒奖,捧得她丝毫生不起气,甚至兴致不减,伸手还要抢了段舍悲的诗作来。段舍悲抽的是春日、月之神素娥,写得也是中规中矩:

帘外春声乱,潺潺洗月颜。

人间欣喜时,难免欲同欢。

“也算有趣,但比不上长公主新奇。”何幼喜评点道,“平实质朴,比上次你无病呻吟的那东西进步多了。”

“我知道自己没天赋,想着写个绝句就行了,少两个字少出些丑。”段舍悲谦虚道,“幼喜你待会儿再仔细指点指点我,我觉得好像能想到些东西,可就是写不出来。对了,你的呢,快拿来让我学习学习。”

何幼喜慢悠悠把段舍悲的宣纸折好还给她,而后才不急不忙展开自己的诗作:

《列缺》

晚风泼墨云宣皱,力透山河一笔收。

檐下飞白留半尺,金井又补几叠秋。

“好!”小之猛地拍手一叫,“虽然……我也不知道哪里好,但感觉就是、就是很对!果然舍悲姐姐没看错你,那我要早知道,我就不比了。输赢已定,就没意思了。”

“怎么就输赢已定了?”何幼喜向后一转,看向段媵侍,“这不还有一位么。王府之内,藏龙卧虎也未可知啊。”

段姬好像被吓一大跳,扭扭捏捏将浸了墨的宣纸贴在胸前,结巴着直道不敢献丑。段舍悲拦住跃跃欲试想去抢诗的小之:“既是要玩便好好玩,输也要输得大方,畏首畏尾不战而降,才应不齿。”

主子娘娘都已发了话,做媵侍的哪里还敢躲赖。她的题目本不算很难,是写冬日的霜神青女,但她却写得甚是悲凉:

晨昏时敬奉,田上草丛生。

终了招青女,雪霜覆院门。

“没趣!”小之恼道,“大家都很好玩,只有你写这些丧气话,算什么道理?”

段姬被她这么一说,脖子都缩进肩膀里去:“贱妾已经说过,不敢污了几位眼睛……可,是主子娘娘……”

“今日作诗只论本事,长公主何必如此脾气。”段舍悲还未出言回护,何幼喜便冷冷回怼道,“若不喜言辞悲切,那千古名作大多要没眼看了。连李义山尚且要冤一句‘青女不饶霜’,段姬在格调之内,又有何写不得?”

“长公主还小,小孩子自然是喜欢愉悦欢欣的。”段舍悲赔笑道,“今日几位姐妹难得一聚,何必闹得不愉快。这次赌诗,我是认输了。愿赌服输,去做点心去。”

段姬跟着起身,嚷嚷着非要自己代劳,小之却突然斜冲出道将她拦住,骇得她登时脸色都发白。小祖宗却只是认认真真想要道歉,接着还兴致勃发要跟去厨房一块儿闹腾——准确的说是蹲守一线、时刻准备偷吃。她饿了两天,就算中午饱了肚子,这会儿还是喊饿。段姬第一碟牡丹酥刚出油锅,几乎紧接着就祭了她的五脏庙。如此费过不少光景,待小之两颊憋得鼓鼓囊囊、蹦蹦跳跳回去时,何幼喜和段舍悲已经拉家常拉出了五里地。便是小之一意追问,也不知该如何说起了。

“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段舍悲拉凳子扶小之坐下,又为她添一盅茶,“刚说到幼直要准备参加乡试了,幼喜担心得不住呢。”

“幼直?何幼直?是那个过继的……”

小之快言快语,何幼喜并不见怪,只点点头道:“近日父亲公事有些坎坷,由是幼直的学业盯得格外紧。昨儿晚上检查课业又发了通火,连家法都请了出来。这孩子虽年纪小,但天资不错,又勤学肯练,不出意外今年定能中个举人。可家父所望甚高,命他是非取解元不可。我瞧他,已经连着好几晚睡不着觉,背书能背到鸡鸣天晓。”

“望子成龙,人之常情。”段舍悲说着也叹口气,“可惜你是女儿身,否则何伯父也不需如此折腾了。”

“女儿身又怎么?”一直默默旁听的小之又嚷嚷起来,“我就觉得何姐姐学富五车,有女如此,平生足矣。何仁还有什么不满意?”

她这话实在戳到何幼喜心坎子上。身为前任侍中、现任尚书左仆射之女,幼喜虽得幸有个好出生、好父亲,还曾在私塾中就学,但也不过添了一肚子不合时宜罢了。莫说是无法通过科举大施拳脚投效家国,就是闺中闲余推敲得到的佳句,也不好传于市井知晓;上门提亲的媒婆还嫌弃她没有贤妻良母的风范,不安分守己将来定要招惹是非。“幸而家父不曾在意。若是没有良缘,待字闺中又有何妨。只是我自己,不愿如此庸庸碌碌、蹉跎岁月。”

段舍悲忙着宽慰开解,小之却悄悄冒出个歪主意。她趁众人不注意,偷了何幼喜方才的诗作藏在袖子里,等傍晚一回协春苑,便急着要木棠送去给林文学:

“我知道姐姐原来是林府的人,你和文学的关系应该不错吧,能否托他、将何姐姐的诗传颂一番?”

她这可是问对了人,也幸而文雀才出门去办事不曾听见。木棠早存了一样心思,和她是一拍即合。毕竟若连堂堂二品之女才高八斗的都束手束脚一身才华全无用武之地,那她苦心求学,岂不是白费功夫?

于是她马上便应承下来,而且立刻借着外出给小之买零嘴儿的名义偷溜出门,摸到林府去找怀章。三秋斋内响着两个人的声音,间或提起句李成。她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叩门,恰逢季尧打开门扇走出来。

“木棠?”林怀章随即站起身来,“你缘何到此,殿下有吩咐?”

“是、先关上门说。”木棠缓步走到个不远不近的所在,看看一脸若有所悟的张公子,双手将信封递上,“是长公主遣我来寻你帮忙。嗯、长公主有位朋友做了首诗,想问问看有没有诗会之类的,能传扬出去最好。”

“若想借此出名应当携诗去拜会重臣大家,以作引荐呐。找怀章做什么?”张祺裕嘴上否决,手却已接过信封来,轻快一撕,便将内里的宣纸抖落开来,“哟,遒劲潇洒,最起码这字就写的不错。嗯嗯,啧啧,怀章你看看,我怕李成位置不保了。”

怀章垂首一看,也不经连连赞叹。小之先前叮嘱她,最好等这诗传得满城皆是,再言明作者,这样才好一举成名。若是提前泄露了,指不准林怀章也与左仆射等沆瀣一气,不愿帮忙,免得屈居女子之下面上无光呢。她记得牢,张祺裕却问都不问,就该拍胸脯做保:

“包在我身上。不出三天,京城家家户户都会倒背如流……”

“你别是去朱家抢李成的肥缺!”

“我知道。”张祺裕瞪他一眼,“长公主不愿声张,我自不会胡来,一切都依长公主殿下的意思。若是有其他吩咐,木棠,你只管随时去张家知会。不是殿下的事就饶了这家伙罢,看他这一天天的,能累白半面头发。”

“那天说、什么官员调任。又出了岔子?”

“倒没有。”张祺裕嘴快道,“只是他们想差了,原以为吕公和舒国公政见不合,谁知道根本就是一路心思。稳住周家,无用的小吏打压,有野心的京官收用,大刀阔斧,简直要势大成第二个杨家!你家殿下又担心着国库银子、还有燕国……”

他话说一半,自己咬断:

“纷乱复杂着呢,李成还要这节骨眼上投机钻营,啧啧。好了,多的你听着也烦,你就安心回去复命,等着领长公主的赏……还有什么事?”

木棠欲言又止,他回头看一眼又临墨提笔要赶活的林怀章,干脆把人赶到厢房去。林怀章曾说学而不思白读书,木棠记得清楚,今天只想多问一句何幼喜这诗到底好在何处,却怕占用了前东家宝贵时间。张祺裕窑馆里胡混的,说多说少也是不打紧。他还真来了劲,摆开国子监博士架势,从先秦乐府说到新体诗词,从平仄韵律讲到用典对仗,鞭辟入里、侃侃而谈——可别提,这混混正经起来还真是能耐不凡。木棠听得忘了时候,赶回协春苑时小之已经安歇。文雀出得堂屋,冷然给她个白眼:

“才认的妹妹二哥丢下不管,倒要奔着上旧主面前讨殷勤去!分明已是良人,还想着给别家做奴婢?”

木棠被她问得迷糊,以为她得知了自己和小之的盘算,又怕她瞎猫逮着死耗子,要诓自己不打自招。对面一皱鼻子:“自己闻闻你身上那胭脂气味,不是去找了林文学,你一个大姑娘还真上楼里面喝花酒去了?”

木棠真四下嗅嗅,像是花蜜香味,浓浓的,好闻着呢。林公子近来收心向学,这女子胭脂味道多半是张公子身上沾着的。他从来只管及时行乐,可不是已经学富五车、又身家富贵、合家美满,别无所求?木棠心下打个寒颤,神色一时落寞,文雀看在眼里,该是摇头想走,却实在抵不住心下闷了多时的火,径直将人揪去了厢房盘问。

她实在有太多该问。

“第一件,你是不是对旧主有意?”

木棠懵然不解。

“第二件,你这些日子,伤的什么心?”

“我、明明高兴着。我在走运。今天还得了张公子教导……”

“扯谎。”文雀冷声道,“你时常发呆,一发呆就摆出这副死人面孔,要哭不哭。眼睛一向耷拉着,光嘴角扯得狠。我问你,你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值得你这十几天天天如丧考妣?”

木棠打个抖,却不答她。

“好,第三件。本该是第一件。六月初一,你在朝闻院和殿下说了什么?郎中看病看了个什么结果?其后我见天的叮嘱她不可逾矩,你从来只当放屁。心不在焉,又是为了什么?”

“你在这些拿在一块说。”木棠切切道,“你以为是什么?”

文雀以为是什么?还籍、郎中、归乡。三件事加在一块、还能是什么?当日听着户曹参军贺喜,她脑子里却几近唱起丧乐。六月初一,朝闻院内半推半就;殿下随后送来郎中,赏她脱籍为良;她月信不来,疑有消息,殿下先着亲信送她回乡;其后风声走漏为孺人娘娘知晓……

段舍悲晚间试问协春苑婢子时强调“不会插手院内事务”,可如若木棠已是良籍,并非奴婢……她这名义上的王府女主人,处置一个肖想攀龙附凤的小丫头,岂非易如反掌。文雀惶惶曾跑去清辉阁,想是求情,可跪下身来,却竟不知接着该当如何是好。那日早些时候薛娘子去清辉阁说话,留了儿子两手空空回临丹阙要对小之笑,说左右请了戏班来,也怕小儿受惊——那时,何等洒脱而快活。可文雀才跪下去,夜深雨大,她却自己一个深一脚浅一脚找过来,哭哭啼啼非要段舍悲把儿子还来,还将挡了路的文雀一把拨开。浑身雨水冰凉,热晕了头的文雀总算能稍微冷静。木棠既已回来,还同殿下一起出了门去,就等她回来,亲自照面问问!

木棠回来了,和典军老爷一起。她听着声“二哥”。

几日不见,小丫头虽依旧瘦小孱弱、依旧印堂发黑、眼下发黄、但她却不再畏畏缩缩、甚至有几分自得。那双杏仁眼亮亮的,像地上雨水倒影的月光,温柔、闪耀,却带着份不可捉摸的疏远、和清冷。她走上前来,依旧掩藏着什么,依旧不会告诉自己;她依旧假模假式地笑、看见文雀周身狼狈也敷衍只道句“辛苦”和“谢谢。”

文雀忽而觉得很累,很多话她不再问。她眼瞧着殿下忽又与这丫头生分、连带不待见协春苑;又见着木棠将日子一样过,一样假模假式地笑,掐着声调说话。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知该从何问起,甚至不知如今的木棠、还是从前那个能听进去金玉良言的好学之士、抑或变成了杜桃灼那般得了甜头便醉梦不醒的死心眼儿。所以她什么都没有问,木棠更是什么都不打算说。就这会儿,文雀忍无可忍终于发作之时,她还和衣躺下去,片刻就睡着了。

她还有事瞒着自己。

第二日一早,文雀便知道了。

薛家茶馆门前贴出张佚名诗作,一晚上功夫就传遍京城。小郡主听了正拍手称快,最新的消息又撞进门来——不知谣言从何而出,但忽然间人人都传说这首《列缺》是今年新登科的一位进士所作。到中午时候,人进士自己都站出来承认了传闻不假。那甚至是个相熟的名字。入宫前夕,饿着肚子的木棠撞着过一位饿着肚子的举子,对方围炉夜话、剖析利弊,才有了木棠其后大胆恳求林怀章、受恩入宫的幸运。

这位一夜之间人人称颂的麒麟才子,是恩科榜眼,姓刘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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