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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昭景三年的元夕。距离林怀章名落孙山已过去六载春秋。着一身半月未洗旧衣衫,簪一支分岔飞毛半秃笔,昔日神童混迹在那摩肩接踵的街道,于漫天火树银花下化作游荡的幽灵。他已离开自己身为五品中书舍人的好父亲,身畔无一侍从跟随。苏绣荷包席间刚被长姊求去——他也随心忘了干净。身无所长、两手空空,十六岁的林怀章被裹挟落进驱傩的队伍:铙钹和鼓槌上炽红布条蹭过他煞白脸颊。各色的旌旗招展淹没了他清癯身影;金毛狮王腾空越过他的头顶,金鳞神龙游弋撞过他的肩膀。尖叫、欢呼,各样的声挤红了他的耳朵。月光、鬼面,他的梦未曾清醒。

昭景三年,上元佳节。在其后无数的追悼诗文中,被侍中林怀章本人形容为与“四无丫头”相遇的第一晚,其实混沌以致在记忆里散出腥臭,孤单使他经年过后犹有泪流。他走过今生最长的路,见过了此生最热闹的长安,最后醉倒在不知哪处犄角旮旯,丢了一身袄子,还摔疼半面屁股——得,他这会儿想起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比如最初到达云香院时自己尚且清醒着,甚至牢记了才在亲爹面下发下的宏誓大愿:赌气只喝清酒,不沾荤腥。他曾经连脚步都可算稳健,进门来能避开大肚便便争破了嗓子的中年富户、绕过小心翼翼照顾着自己唯一一身体面衣裳的赶考举子、让开涨红脸面被赶回家去的倒霉相公、路过东张西望坐立不安的年轻后生,直至眼疾手快抢一张刚空出的椅子中中坐倒——一路安全。桌上茶杯是倒的,不知过了几人的口。他将其翻正,颇有闲情雅致将最后半盅清茶斟来,还要细细轻嗅。不要钱的茶淡得比水还没滋味,鼻孔里堵满的全是周遭皮肉热气。林怀章闭上眼,向后一靠,仿佛要自此睡了。随便哪处,只要不是家中。最要这腌臜地界,才显出自甘堕落的好处。所以他不曾招呼相熟的鸨母,无意轻车熟路转上二楼雅间,甚至没有找寻昨日还海誓山盟的小姐。饶是如此,依旧有龟奴眼尖,鱼儿似的从人山人海里挤到近前来:奉酒手提高,打恭腿就低;手下稳当当招呼着,还不忘抬眼往四面照应:

“真怕您不来!小蝶姑娘哭晕过去几次,小的左右规劝说您学问高,一准又忙着钻研!这不,炉子上刚取下来的烧刀子,一直给您备着!您先暖暖胃,我给您呀,这就叫小蝶姑娘去!”

“可犯不着。”林怀章向前一伸腿,冷冷将其截住,“瞧那戏台外里三层外三层,她生意正红火着,我可不敢打扰。你只管添两样小菜来,今夜我不饮酒,将茶水一应续着。再有,和门前老顾头说明白,不论谁来找,就说没见过我这号人……”

“省得!哪怕您亲爹又杀将来,小的也装聋作哑了!”龟奴脸上才笑开着花,没留神一扭脖子又是向旁人献殷勤。才进院里来有几个簪花的脑袋,再看——身畔哪还有龟奴人影?远处却听他尖嗓子道恭喜哩!“……进士爷!欸!进士爷!——欸可盼着您来呢!……怎么就抬举,今年春闱几位高中魁首难道不是板上钉钉?……小蝶?别说小蝶,院子里都跟着沾光!您上头坐!小的给您引路……”

那几个簪花脑袋得意洋洋地,几乎就要从林怀章身侧错过去了。只是郎君年少,嬉笑打闹正互相畅谈起将来,斗嘴又互相诅咒。一个说“别吃了二两酒乐得找不到北,今年也做林怀章!”一个跌跌撞撞又笑“林怀章上次挨他爹打,只怕到现在都下不了炕!”最后一个将朱颜粉面一转:“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是咱林大才子!大堂吃闷酒呐,怕不是刚被小蝶姑娘踹出门来!”

“还真是林怀章!”勾肩搭背头一个绿衣郎跳脚更笑:“这家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几天不在云香院快活哇——欸,林大才子呀,今儿你宽容,把小蝶姑娘给哥几个让一让。你是早不吃十年寒窗的苦啦,哥几个出来可不容易……”

“可不是!”第二个簪花脑袋拍肚皮也乐呵,“大不了,回头,玩够了,你给人赎身、娶回门!就像你爹一样——简直轻而易举,家学渊源!”

簪花脑袋呼喝着上楼走了。依旧乐舞声喧嚣,宾客们吵闹。林怀章又咽下一口茶,信手抽了纨发的鸡矩笔在口中舔湿,在讨来楼内侍婢的帕子,寥寥写下几字。这夜更天,当这几名簪花绿衣郎为争斗春宵一度正自个打得难解难分时,小蝶迎门离开片刻,其后就在帘外娇声轻笑。三人一个挤一个,抢上前去看清了那帕子上写的,远不是什么情诗,倒像是骂人:

“春溪雪化跳蛤蟆,借风倚树恰戴花。

戴花沾香上房去,敢笑归雁色不夸。”

甚至头一行斗大墨字赤裸裸就写着:《戴花是呆瓜》。怎能不让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可诸君,此时再寻仇,冤家对头岂非早跑没了影?别说,就他们倾巢而出这么片刻,人甚至回身捞了小蝶逾窗而走,在隔壁屋又是好一场风花雪月哩!

林怀章到底是吃了酒。仇家到底是找上门。跳窗遁逃,没忘了暖身的夹袄。何处醉倒,痴看了半夜飞雪。似梦非醒间,已是正月十六了。极目所尽之处寥寥终少有人影。或远或近也不再闻人声马嘶。恍恍惚惚,林怀章梦见昨夜。在他摔门而去之前,家中那一场惺惺作态的所谓盛宴。他记得正堂门前高悬的两盏灯笼,远远在风里摇晃、似明似灭。他驻足,看天上渐渐飘起雪;他大步流星,路过道边垂首正罚跪长姊那贴身丫鬟。越走越近了,主院内啊,像隐隐燃着了热火,最为尖锐的还得是县君的大笑,和小妹的嬉闹:“是‘元’是‘元’——我猜中,娘的谜面,‘夫人不在儿作伴’,是元、上元节的元!娘罚酒!”

林怀章那时就已经想离开。

小妹的娘,不是他的娘。他和长姊,早就没了娘。如今还要装作其乐融融,来演一番相亲相爱?已使他己欲作呕。所以踢开门扇,屋内满堂灌了狂风。他斜眼瞥见上座五品中书舍人着两梁犀簪进贤冠,服浅绯、跨金带、并青绶,皆是朝会公家装扮。右手边五品命妇县君林周氏满戴花钗,笑红着一张银盘脸。“快、给公子加椅子添碗筷!季尧!回屋去将你主子披风取来。这么冷的天,穿这么点……居然还热得耳朵红!”别中计,别以为这当真是关切,且听下一句:“是不是又去了什么居、还是什么楼?”

家宴已尽,酒炙嫌冷,林怀章不应不答,只劈手夺了长姊面前的银烧蓝暖酒壶来,仰脖大灌一口,又带着咳嗽去抢小妹手中的字条。上元节张灯猜谜,一家之主不许诸人出府玩乐,做个家宴勉强自娱自乐一番。手中这张写的是:“梁上立、做旁观”,用笔遒劲,字迹却显潦草,分明是他父亲的笔迹。有人脑筋一转又已猜出谜底:“就是个‘亲’字,对不对爹爹?爹爹罚酒!”可真该得她一帆风顺好时候!搂着林敛撒娇的,便是小女儿林怀敏。瞧今儿这一身团枝红翻领貂鼠大袄华贵万分,想也知道是前几日随县君回门时、她那位身居高位的外祖所赠。小小一只雪白娇嫩的人儿,缩在红亮厚实的大袄里,加之发间那几多粉色绒花的点缀,真真是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好一家三口啊!做什么他要横插其中?

门口封了厚重的布帘,屋外寒风按说绝吹不到此间。林怀章却只觉被料峭寒意燎着了心田,目光不由自主地避开,旋即落在下首垂首眼泪的长姊。好好的年节,她穿着旧年的衣裳,单插着支便宜玉簪,隔着两个空位敬陪末座,缩起身子只管将杯盏攥得愈紧。生母早已不在,那厢阖家欢闹得愈响,她便愈发呼吸滞涩、想要弃席而逃。“你应该这样做。”林怀章在心下向她默念,“正如我,哪怕妓馆醉生梦死,也决计不可回家来,与‘杀人凶手’同桌而席。”可他到底还是来了,他来了,便必然是要搅场的。伸手抽了簪发用的鸡矩笔,向前沾了不知什么汤汁,遮面的长发抛去脑后,他接着龙飞凤舞,很快在那字谜后各加三字,揉成一团向前丢去——

不偏不倚,县君手中的梅子酒被砸出波澜,他实在忍不住,就咧嘴而笑:

“父亲那字谜出得不好,儿子得补上几字。该是、‘梁上立者,非君子;作旁观客、亦、小、人。’”

咬着舌头重重敲下最后几个字音,林怀章薅了面前酒壶,赶在县君先头几乎是笑弯了腰:“去年京畿暴雨,朝廷拨款几十万两您娘家是没少贪啊?怎么就给小妹买这么一件貂鼠大袄?还是旁的都孝敬了国舅爷?”

仰脖再猛灌口烈酒,林怀章旋即转向安之若素、正低声抚慰周家母女的父亲:

“宰相肚里好撑船,见异思迁能高攀!父亲雅量高见,前脚逐了犯妇出门,后脚就能娶回周家千金,何等能耐!可是十年前钱家获罪时您就是五品中书舍人,十年后换了周家攀附您还是五品中书舍人。这十年如一日的守贫藏拙,可更叫儿子佩服、佩服哇!”

“林怀章!”那小妹妹终于忍不住,一拍筷子是挺身而出,“你看我和母亲不顺眼便罢了,连父亲都这样出言不逊,你疯了?!”

“小妹一面说长兄不孝,一面指名道姓大呼小叫,你的孝道又在何处?”林怀章扯了嘴角冷嗤道,“对了,忘了你是周氏怀在肚子里带进门来的,恐怕本不是我林家人,何来兄妹情谊?”

“林怀章!!”县君闻言,是咬牙切齿拍案而起,甚至拿自己才记入昭和堂名册的女儿抬轿,“马上宫中拣选,敏儿就要做入宫去做贵人,岂容你个嘴上没毛的放言辱没!”

“宫中拣选,那我是不是也得提前恭贺长姊一声‘娘娘’?”转身向侧,望定末座西子捧心的林怀思,他竟然嗤笑:“收起你的眼泪吧,哭了一年又一年,说是血脉亲缘的,谁挂心,谁留意?好好擦点胭脂,过几日飞上枝头变凤凰,连周府尹都得行礼称一声‘娘娘’的时候,可就再也用不着耍你那一言不合就哭闹上吊的把戏啦!”

砸了酒壶,林怀章潇洒挥袖离开不是家的地方。饶是后半夜摔得直叫,还要趁醉连哭带笑,在不知那个巷子尾继续将父亲的谜题更改个乱七八糟:“‘梁上立者非君子,做旁观客亦小人。千年松柏输雪重,却笑霜草误亲伦。’……不,不对,是:‘云香院里深红帐,三秋斋内酒液凉。落第书生跌下榻,正人君子爬上梁。’,不还不够。得是:‘销金窝里深红帐,芙蓉锦上戏成双。贤妻良母揽进怀,正人君子爬上梁。’”

十六岁的林大才子满腹经纶、声名在外,兴致所至不知发过多少牢骚写过多少风月词,可从没有一篇似这般平仄颠倒,韵律不通。或许是他今日醉得狠了——那飞斜促狭狐狸一般的双眼已经涣散而迷离,间或还垂下一两颗豆大的泪滴;瘫坐箕踞,白费了这副匀停挺拔的好皮囊。这时候该有个美人儿——云香院的小蝶、千觞楼的胡姬、秋水梧桐斋的信施主、或者顾家宅院里的阿绿——婀娜多姿迎上前,和声细语扶他起来,再千娇百媚挽他上榻——如果他此刻还在那些温柔乡的话。

四方锡酒壶跌落地上,半冷不热的酒液缓缓倾出、濡湿了他镶着毛边的衣角。用作发簪的鸡矩笔又在此时巍巍滑落,打在乱堆满地的雪堆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便抓了那早干透了的墨笔来舔湿,在衣上狂书,在臂上龙飞凤舞。他要笑!笑得酣畅淋漓、没规没矩,便是他一贯游戏人生的浪荡模样,也是他所有为人轻蔑的不孝与荒唐。林家长子遮盖了双眼,闭上了耳朵,清醒时要狂饮,醉来要倒卧温柔乡。他要拥着那云霓一般的姑娘,要入眼满是金灿灿的笑脸,耳畔满是流水般的丝弦。他却还要唾弃周遭罗绮、将狭长的狐狸眼一促、再费尽心机找出鬓边一丝白发,做足郁郁寡欢的失意模样——在窑姐面前,这甚至比张家小四的腰缠万贯还要好用。既然无缘登科,何妨做了柳三变!他、他还要狂饮滥醉,还要……再去,将自己的人生毁个彻底!

可是他见到一位姑娘。

不,不是“四无丫头”。主人公嘛,何妨再晚一些出场。他那时候摇晃出巷子口,模糊不清的是天边连片的灯,还是今日盛会仍未收场?看啊,还是那些云霓般的衣裳,一片接一片挥过去,好像连九霄之巅也要被烟火挤满了!谁还看得见边关狼烟滚滚,谁还记得住去年暴雨汪洋!狐狸眼轻乜:甚至,为国丧终于结束而癫狂庆祝的人群,甚至看不见那一只癞皮狗:就滚动在簪花擎灯的那么多笑脸里,是一团霉黑的雪球。先是向前一趔趄、向后一跌脚、向左避、又向右跳。林怀章浸淫欢场多年,一双狐狸利眼看得很清:是个人。十五岁,还是个女孩,就京郊人,务农出身、浑身狼藉,却绝对皮肤白皙;瞎了一双眼,不影响她容色动人。她不是迷失此中无处可逃;更原非乞儿,即便正伸手、降膝,口中念念叨叨。

视线略向下一移,林怀章的猜测立时就有了定论。小腹微隆,她要喊冤。至于是什么冤,要没门没路冒险撞到上元灯会来,不用说了,京城旷日持久的悲剧,眼前这位不会是最后一个受害人。光彩夺目的灯车过了,光鲜亮丽的人潮也追去了,一瞬间就好像正月十六曲终人散,冬雪潇潇,覆盖了残花败柳,盲眼孕妇左右张望,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低头又是要哭。不远处巷子尾跌跌撞撞还又滚出来一团乱麻:“……新皇!燕儿!新皇帝!告御状!”赤裸焦黑的一双足乱舞着,麻草样的乱发扑住了盲女,将她清秀的脸面整个盖住,“灯会!大官!告……杨!杨珣、国舅……你去告状!!”

盲女被他带倒,期期艾艾着还要劝父亲躲进小巷,莫要因冲撞游人又讨顿打。什么时候?书僮半开玩笑似的,将京城口耳相传的也拿来逗乐:“‘烧人房,抢人粮,黄花闺女绑上床,旱地能榨银二两,穷乡僻壤肥杨仓;碎玉听个响,鲛珠照得亮,郡公府上舞凤凰,孤儿寡母,各投梁。’”

被扔出郡公府的窈窕民女,至此林怀章已见了第三位,其他两人在国丧前就落了胎,此刻不知又在哪家窑馆的床上笑呢!林怀章是否隐蔽处暗自将眼泪落尽。可恨两袖空空啊,他唯有将暖身的袄袍丢掉。此夜或许就冻死街头,或许九泉之下与生母养娘一应团聚?他不知道。醒来时候已睡在自己床上,书僮才热水为他擦了身,倒奇怪床前怎么还缠着那癞皮狗?

将眼睛揉了又揉,林怀章还是看不太清。“昨晚,得多亏了木棠。”书僮季尧在他耳畔解说前情,“不是她冲出去找遍了一大半勾栏又走了那么些大街小巷将您给找回来……您今儿也别吼她,由着她给大姑娘求情吧。怕是有火烧眉毛的要紧事,要不这小丫头敢只身冲去勾栏里找您救命?”

木棠?林怀章宿醉未醒,尚且不太能对得上号。听起来耳熟……“大姑娘身边就这一个丫鬟伺候,隔三岔五请您当救兵您都看烦了她了,怎么睡一觉就能忘干净?”季尧讶然,“您今儿总是好声好气听她把原委说完罢。再有……奴才求您!以后使性子好歹带上奴才一起!您要是丢了命,奴才,可不得被老爷扒了皮喂狼去!”

说话间连发髻季尧都替他整理好。向外一迈,小书僮自作主张就安排:“木棠,昨夜你有功劳。大姑娘什么冤屈,尽可讲吧。少爷还是愿意帮忙的。”

有片刻沉默,叩头声继而哐哐响起。这回林怀章想起来了,甚至当下就头疼欲裂。总是这么个声音,不由分说就要喊“主子又被二姑娘奚落,气晕过去了!”“主子被二姑娘抢了体己钱,就说要上吊!”“主子拿牌位要砸二姑娘——二姑娘哭得您在这也听见!”“二姑娘说主子抢了她一锅鸡汤,快闹出人命!”云云种种。使林怀章一年到头不得安生,难怪要避走别处温柔乡。今儿个又是什么?昨晚自己骂得酣畅淋漓,想也知道她俩后来一准不欢而散,甚至在那之前……嘿,他进门之前这贴身丫鬟不就在门前跪着,想是已经有了一场纷争了不是?

“奴婢……那是奴婢活该……那个不重要!”下首五体投地一个小丫鬟颤声叫着先请罪,气都没捋匀几乎劈着声又高喊:“是县君!县君要给主子说亲,主子要上吊!”

胡闹!

县君是,长姊更是!一个变着法儿地异想天开,一个从早到晚寻死觅活,一年到头竟从没个安生!林怀章还身躺倒,直吩咐书僮将人扔出门去。选秀圣旨已下,哪能私自许亲,县君狂言唬人,长姊也信?“不,季尧,你跟着去,亲自亲眼给我看准了。长姊将要拣选,任是县君也不得无礼——挑两个伙夫一起去!县君敢闹,今日全京城就都要知道京兆尹的女儿公然抗旨不遵。还有长姊……!”他到底是安不下心,“再三不五时寻死觅活,就找人拆了她三福堂的房梁!”

一头落在枕上,片刻鼾声如雷。好梦似乎经久,朝阳却不过上爬了半炷香。这回连书僮也冒冒失失都冲进门来,张口就叫:

“真不好!三福堂摔椅子砸桌子,大姑娘真悬梁人才给救下!县君调了家丁围院……木棠才去找老爷……您快点,您快点收拾着吧我的爷!”

林怀章没睡醒,林怀章已经懒得费脑筋。自己刚才威胁了些什么来着?呵,全忘了。闹?一年四季就没有安生日子,由她们闹!何妨坐山观虎斗,看父亲回来将她们一并责难,或是伙同县君干脆沆瀣一气呢……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据说亲家今日就上门,过了黄昏,长姊死也是陈家的鬼,再不可能入宫去给外祖伸冤。多和父亲心意啊。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揭发他抛弃病妻首鼠两端的过往。兴许京兆尹,已经给自己女儿授意,县君是以如此大动干戈无所畏惧呢。“是啊,父亲不会放长姊入宫的。钱家当年何其重罪!我那聪明绝顶的好父亲啊,为了自己的仕途当年可以和母亲一刀两断,怎么可能把母亲的女儿送去做娘娘……季尧哇!备酒,我们要去给长姊庆贺,庆贺她要出嫁陈家啦!”

几乎一跃而起,语气更加兴奋。他甚至脸上还挂着笑呢,长腿一迈,迎面却又撞见那冤家对头:好家伙,这才看仔细了。小丫鬟昨儿怕是风雪里跪了半宿又跑了半宿,脸红得简直像胖萝卜,只教人犯恶心!所幸那张脸立刻低下去,又匍匐在他脚底,哐哐哐要撞着地砖:“老、老爷不在……少爷少爷行行好,少爷少爷救救命……”老天啊,简直像念经一般,刺得他那空荡荡的心突突直跳!

“还磕头?撞傻了!他就是故意不回府成心躲着长姊……你想不明白?你给我起来,现在立刻,滚回去告诉你主子:钱家的冤屈,先皇时洗不尽,现在更没可能!皇后做了太后,国舅如今是皇帝母舅!权势滔天非同往昔是怎么可能放外祖回京,放自己宿敌回京与自己做对……他恨不得外祖死在岭南!进宫去讨公道?白日做梦!兴明宫那是太后的天下,是杨家的天下,进宫去和姓杨的作对,她是想和母亲早日泉下相会?”

小丫鬟双颊还是肿着的,鼻尖双耳更是冻得通红,就像昨晚跪在院外般,一双膝盖好像生了根,他宿醉无力的双手竟然提不起、更撵不动。砰砰不断,回应他的只有更多的响头。还有那变调沙哑的嗓子,期期艾艾说着:“主子进宫不为钱家……为少爷!主子说见了新皇陛下!必定给少爷、说少爷好话!少爷大才!十岁就考会试!是之前的人没眼睛!新皇陛下如果喜欢主子,就会知道少爷,就会喜欢少爷,少爷想做什么不能做?”

她呜呜哭着,咬字虽然颤抖,居然还都清晰:

“少爷,您和、您和主子才是一家人呐……县君找的人家,难道……怎么、有主子的活路……您看着主子吃了十年苦!主子就想进宫,为自己争口气!如、如果先县君知道……您忍心,婚姻大事,让您的亲姐姐!一辈子这样过……她过不了!她活不下去的呀!!”

季尧忙一旁帮腔:“这回不是作假。当真大姑娘上了吊,县君一旁看着——那个陈家,不过贩卖布匹而已。商贾粗鄙之人。县君真是要大姑娘的命!”

“……来日二姑娘做了娘娘!”小丫鬟嚼着口水又叫,“周家,再添一个少爷……少爷您、您要怎么……”

“你也敢……?”迎接她的是个枕头。林怀章怒火攻心背过身去,简直恨不得将整个床铺统统掀翻!“林怀敏尖酸刻薄——凭她也配青云直上?离了她那个京兆尹好外祖,离了京兆尹那位国舅师傅……国舅!长姊要进宫去同国舅斗,同太后斗,同京兆尹整个周家斗?季尧!荷包!”他甚至已经不再想回头去看她,“方才种种多犯忌讳我就当一句不曾听见。拿着银子堵住长姊的嘴。我去找父亲改换一家正经人家给她安心日子过。”

因察觉到下首还有话要辩,他甚至不耐烦自己迈腿就要离开,还不忘低头收买一句:“劝好你的主子,回头一块儿做陪嫁再不用挨周氏那母女打。季尧,带她回去。”

长姊身边的小丫鬟,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好打发?但凡瞧瞧她起皮发皴的双颊、抖个不停的瘦小身板、还有那濡着雪泥的单薄褐衣,你就知道这丫头遭不住诱惑,一个甜枣足够她粉身碎骨来报效。周氏母女到底也得顾着风度体面,一家人呢吵吵闹闹总不能真动刀子。对这丫鬟?那可就大不一样。一年里总有那么三四个季度林怀章都瞧她病恹恹半死不活着,求情之前或是之后总免不了填些新伤再多吃些苦头。这是奔着打长姊的脸面呢。说来也是可怜。如今林家大少爷大发善心许她不日离开此地、去另一方朱门绣户吃饱穿暖,十来岁的小丫鬟该立刻谢恩、抢着叩首、欢天喜地,不应有哪怕片刻的犹豫——

林怀章的腿脚却居然被抱住。她甚至是了不小力气。

“主子……她想进宫!她不能嫁!请少爷帮……”

自觉犯下大错,脚底那瘦小身形很快收起胳膊向后一扯,更加用力地叩头,更加惊慌地认错。全是伪装,你听那张嘴里,居然仍旧不肯放弃。“奴婢就算惹少爷生气……!少爷打死奴婢也好!”这不就是长久以来捏准了林怀章好脾气,专在此低声下气,“可这件事对主子实在重要,是十年来忘不掉的……她总是哭,就是因为钱家受了委屈!她一定要进宫去讨公道!少爷您体谅体谅主子的、主子的孝心,您行行好!您主意那么多,您是大少爷,只要您说句话……”

“你的意思,我若不帮这忙,就是不孝不悌?”

林怀章简直想笑了。他甚至伸个懒腰,回身四面往往,挑挑拣拣找不到心意趁手地家伙什儿,又像书僮招呼:“银子放回去,我镇纸……嗯,季尧,笔。你、长姊身边伺候的,伸手。”

就算是大冬天,就算是细细一支笔杆,照手心这么抽下去也有的疼。可再一次、没有半分犹疑,破旧的夹衣衣袖颤抖着抬起。托在手上的,却是不知何时已被那小丫鬟叠好的一身夹袍。

是昨晚他典给那盲妇的一身。

“季尧少爷人好……买回来了,还给了、他们好多银子。是那个姐姐,照顾了少爷。昨晚上下大雪,不然,少爷要被冻坏……”

“你俩……”林怀章两厢一望,到底是回来看小丫鬟,“是你的主意,还是季尧胆子太大。主家的钱,竟敢自己拿去做人情。季尧。你来说。”

“是奴婢……不是!是、是……”她大概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怯怯地又在掉眼泪,“那个姐姐说,也是受国舅爷……主子,也是受国舅爷……那么好的节日!她们却在受罪……奴婢、奴婢有罪!”

“没让你说话。”林怀章拿笔杆推了袄袍丢在地上,接着又皱起眉头,翘了笔头戳进她略显宽大的衣袖,“二姑娘教训过你了?方才季尧说县君围了三福堂,你是二姑娘专门放出来的?她惩戒了你、又放了你出门?”

小丫鬟低不可察地“嗯”一声。

“为什么。”

“……奴婢,笨。可能、这么大的事……说不动少爷,所以会、白跑一趟。”

“你知道自己要白跑一趟,还一定要来?”

“可、不一定……如果、如果奴婢再挨顿打,少爷就能愿意帮忙的话……”

她说着,将又黑又瘦、孩童般大小的双手自觉举高。

“只要、少爷愿意帮忙。”

此情此景,手中的墨笔哪还落得下去。本只是想做个凶神恶煞的样子,好打发了这狗皮膏药、早早讨个清闲,这下倒好,逼得林怀章是气极反笑:“还知道自己笨。我看你是、笨到无可救药!”他说着,用那笔杆轻轻一敲小丫鬟的脑袋,“银子不要、前途不要,只管讨打。你这心眼是被石头长上了?说实话!是不是想跟进宫去光宗耀祖呢?你糊涂!就算!长姊能入宫,你瞧瞧你这样子,难道进宫去丢我们林府的脸?宫内的荣华富贵和你没关系,犯不着这么拼死拼活!”

小丫鬟还是回答:“奴婢知道。”

她的眼泪,原来真情实感,全都是为主子而流:

“奴婢、毕竟、答应了主子……奴婢真的、看到主子每晚上哭,哭她的娘,哭她没有了的娘。奴婢、也没有娘。奴婢知道,主子受了多少委屈,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连奴婢都!连奴婢都不舍得……”

一咬嘴唇,她继而迟疑着抬起头来:

“而且。钱家,是冤枉的,不是吗?”

那一双眼睛啊,圆溜溜的杏仁眼,蓄满泪水,却好似格外坚定,竟然还有直直抬起的一日,甚至就这么可称僭越地、定定望住了自己的少东家:

“即使很难,可这是个机会。有机会做正确的事情,怎么会舍得、不去做呢?以后、不会后悔的吗?”

日头高了,阳光渐斜,恰此时分过窗扇,有一缕微光正落在她面上。好奇怪,林怀章竟发觉自己好像从不曾如此认真地与人对视,更不曾如此认真地透过一双眼睛,打量一个人的灵魂。眼前的丫鬟实则面熟,但他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她每次来去匆匆,下跪埋首、敛气屏息着请求。所以他从不曾注意,她居然有这样一双热气腾腾、又清澈透底的眼睛。是水,如镜。他凝神长望,仿佛就揽镜自照,竟然看见避而不谈、不愿直面的他自己。

“我……也罢也罢!”收起鸡矩笔,他接过书僮递来的发带,起身捋平了衣裳,“她既心意已决……为人子女,为母亲一族洗刷冤屈的确是她本分。我这个做弟弟的,也合该为她去父亲面前走一遭。但至于父亲还拿不拿自己当她亲生父亲……”

他望向屋外夜色微朦的天,才挺起的肩膀忽地松垮下去。

“尽人事,知天命吧。”

“不成。”

林敛甚至不等他说完,斩钉截铁一口回绝:“她不能进宫。”

“陈家贩布制衣商贾之家,林家的嫡女、长女,如何能许给那贩夫走卒?”

“贩夫走卒?”做父亲的斜睨他一眼,冷哼出声,“你自己成日和行商张家那小子混在一处称兄道弟,现在嫌弃商人低贱?林怀章,临时编的借口,会不会有些太拙劣了?”

不等他找补,做父亲地一甩袖子背过身去,声音接着就好像突然沉闷,或者说趋于和缓,甚至——如果林怀章并非怒火中烧的话,本应该听出其中有意掩盖、无从言说的复杂思绪:

“放心,她不会嫁作陈家妇;但、也不会入宫去做贵人娘娘。实在不行……但这些与你无关。”

可惜,可惜。林怀章从不曾安安静静听清他父亲训诫,更从来不曾听懂父亲苦口婆心的每一句道理。他只怪叫:“我是她亲弟弟!”就像以往每一次争吵一样,言辞激烈、双颊涨红。此刻林敛眼中的他,莫不就是他眼中的长姊?同样自怨自艾,同样幼稚可笑。空长年岁,枉读诗书,总以为自己是伸张正义的忠烈之士——他却不过只是个仗着父子血缘横耍无赖的顽童。

林敛甚至懒得再看他:

“思儿毕竟是钱家之后,身世牵扯复杂。新皇登基朝中风向未定,这关头上你让思儿进宫,你是要为你的康庄仕途赔上思儿的一世幸福?”一家之主略作一顿,声音已经极其凛冽冷淡,“林怀章,最近手伸得太长了。少自以为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先管好你自己!”

“所以您是要儿子像您当年一样、作壁上观?”

一如既往的回应。总是那些陈词滥调,亲儿子又得急声厉色再吼过一遍,什么他母亲本是出嫁之人冠了林姓本不应该遭受牵连,如不是她丈夫“明哲保身”将她赶出家门,又迎风转向上赶着娶了国舅心腹的女儿云云:“国舅陷了外祖下狱,害钱家充军流放。您投效国舅,那与那刽子手有何区别!一丘之貉!您害了母亲不够还害了长姊,如今还要再断了她的前途!”

自己这儿子还号称神童呢,这么些年都没长眼睛看清楚,也没学会些新花样么?林敛实在无聊,甚至肯安心等到最后一个字眼随着口水蹦出来,再回身一巴掌打儿子一个趔趄。林怀章后退半步,接着却反而挺起胸膛,在冬日穿堂的阴寒风里站得堂堂正正。他一定为自己骄傲极了。为自己的愚蠢、粗鲁、无礼、和短视。

林敛心下轻嗤,面上却不由浮出几分若隐若现的笑意。破天荒头一回,他没有狂风骤雨般咒骂回去、更没有摔门而去,他只缓缓叹息:

“无知竖子,如何大放厥词。”

“母亲虽非我生母,但她教导立身做人的道理儿子字字谨记,不敢有片刻忘怀。”咬住后槽牙,林怀章深吸口气,“母亲、曾要儿子以父亲为榜样。她说父亲是不世出的英才,更是丹心一片的贤能。”

院外,是中书省同僚要到了。林怀章无意在外人面前自毁长城,所幸不再白费口舌,转身就是要走。却不过跨过门槛那瞬间,似乎有父亲低吟:“丹心碧血价高,实无必要。”——是自我开脱罢,无耻至极。林怀章甚至回以冷笑:

“儿子曾以为您是情非得已,以为您至少对母亲对长姊会心存愧疚,可如今才晓得,您、原不配做长姊的父亲。”

他不曾回头。

檐下的灯笼昏黄,小小一盏照不清窗棂上残存的尘灰。雪绒打个旋儿,沾上她领口因经年积压而凌乱泛黄的兔毛滚边,濡湿已嫌老旧的袖口绣样;寒风慢慢地送,浸透一寸寸发灰的黛色锦缎,渗进内里移了位的丝绵。她像只细花杆似的委顿在娘亲的旧衣里,不妨就倚窗轻轻打了个颤。

捏着手里的帕子,她拭去又一滴清泪。

“父亲……当真……怎么舍得……就这般心狠!难道,就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林怀章!是不是你把事儿做绝!你一定又任性妄为说了狠话是不是?你……父亲被你气狠了,连带的受累的是我呀!我今后、我今后就是陈家的黄脸婆。林怀敏是那宫里的贵人。你还是林府玉树临风的大少爷。你们一个个,都要瞧不起我,要骑在我头上耍威风的。我便再无翻身之日……倒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林怀思本不是什么病弱西施:丹凤眼风情万种,高鼻梁坚毅凌厉,方下颌大气端庄,大家闺秀美人胚子,最讨喜的长相。她此刻再将烟眉深深一蹙,双眸含泪将落未落,就像傲雪寒梅终于被压低了头,格外的委屈可怜。可林怀章偏不懂怜香惜玉,叉腿箕踞着只顾烤火,对身边上演了无数次的闹剧是充耳不闻。尚是正月,天还冷得很。他出门作说客时走得匆忙,忘了穿件厚些的夹袄;方才又冒着冷风一路寻过来,眼下只觉浑身上下都冻得是鸡皮疙瘩。

“少爷。”

是季尧,自己屋里那书僮。来的虽迟了些,但还算是有眼力见。林怀章接了外袍披上,挥挥手打发他去院外望风。长姊还在一句又一句地诉苦,那些经年不变的牢骚裹脚布般又臭又长,听得他是又搓手又跺脚,简直恨不得能化作只苍蝇逃之夭夭。他抬了几次头,数次插话不成只能烦闷又尴尬地揉揉自己后脖颈。或许该叫长姊去父亲面前走一遭的。照她这么喋喋不休下去,任父亲如何油盐不进,到最后不都得乖乖投降?

时间似乎过了许久,或许也没有太久——毕竟案前的三支高香才燃过一半。解围的人恰在他濒临极限时到来。是之前来求情的那个小丫鬟。她此时仍未换下那身旧衣,肘间缝线还新裂了条口,内里填充的芦花似已漏了个干净。她却不再颤抖,不仅能将热茶端得稳当,甚至还有精力扶林怀思坐下、又跪在榻边仔细劝慰:

“主子在这里哭得还不够多么,老爷什么时候听见过呢。少爷、少爷厉害,少爷必然还有别的主意。定亲哪有那么快,都、一定来得及的。”

她一边和声细语地说,一边怯生生抬眸寻求林怀章的帮助。后者借机攀住话头,一口气将自己的盘算和盘托出。父亲态度坚决,那就得从别处再做文章:“你现在就装病,严重些,教他顾不得给你说亲,也省得周家母女再起暗地里使绊子的心思。就、先拖个两三日,等入宫初选时我再想个法子……就说你拖着病体日夜为先帝爷敬香,感动上天引发神迹不药而愈,包你中选入宫!”

“装……病?”林怀思咬着嘴唇,才止住的眼泪又断线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爹爹不放我参选,不就是怕被人知道钱家的外孙女还活着,怕我连累了他大好仕途。想当年,母亲也是重病在床,甚至被他赶出家门……你让我装病,你不是让我寻死?”

林怀章闻听这般奇思,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你是他亲女儿!”他便挠头便叫,“父亲再怎么样也不至于……”

“周家母女多次要置我于死地,他何时关心?我晓得的,他一直希望我默不作声死了干净,席子一卷扔出城外去,他就与罪臣钱家再无任何瓜葛!我这些年我不敢生病我睡都睡不踏实!你还要我、要我……不行,这不成,决不成!”

到底是你自己家,怎么说得像个刀山火海。林怀章心下怨怼,目光不自觉滑向一旁的小丫鬟。对了,这会儿他想起来了,当初好像还真是自个儿指派这其貌不扬的丫鬟去伺候长姊,为的似乎正是李代桃僵。瞧瞧,该诉苦的是人家,没看见风吹进衣服里的时候,她那两条胳膊上的新伤可是明晃晃,还渗血呢。

“呶,你。欲言又止半天,有话要说?”

小丫鬟被他突然点名给吓到,忙跪直了身子。

“有话就说十万火急没看见吗。说!说什么都不罚你,说得有用了还得你换身新衣服。”

“真?”小丫鬟闻言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看看他又看看自家主子,半晌才叩头直道自己有罪:

“这事本来早该说,可、可老爷不许。奴婢现在说了,是犯老爷忌讳……”她说着,目光飞快向窗外一瞥,“昨儿、晚上,之前、主子还没睡,烧香的时候老爷他、他……来过!就站窗外头,就那块儿,看了主子好久。老爷他其实、是在乎主子的,他对不起主子,奴婢看得出来!可老爷不许奴婢把这事说出来,或许老爷是有老爷的难处……”

林怀章却摇头直笑。

“是真的!老爷那晚上那样子,好悲伤、又好骄傲、还好不舍。奴婢看得真真的!本来天底下父母,谁不爱自己孩子?”小丫鬟辩得急切,甚至僭越伸手,扯住了林怀思衣摆,“主子成日在自己院里哭,老爷兴许是真的不知道主子有这么多委屈。主子要真想进宫,就去找老爷说,说真心话、说掏心窝子的话!您是铁了心要去,老爷怎么会让您失望!就算不成、就算不成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嘛,总、总比现在干坐着……”

难道真口无遮拦嫌弃主子软弱、挑剔少东家无能?小丫鬟赶忙住口,起身将林怀思手中喝干了的茶又续上一道。炭盆里的火热渐渐消下去,衰白的炭灰间或飞起,林怀章拿火钳来通了火,又搓搓手:

“去也行,最差不过白跑一趟。父亲既已拒了陈家婚事,又撤走了县君看院的人手,或许……或许,他多少还是有那么些、在意你的罢。”

他这大才子下场拱火,长姊轻易就诓走。长姊又借走了季尧,单留下个“没用处拖后腿”的小丫鬟同他大眼瞪小眼。这决议看似不错,毕竟这丫头又瘦又小实在寒碜,杵在一旁总是碍眼。可细想一下,又确实没有必要——她向来不是跪得低就是站得远,高门大户里有谁会注意到这么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

就像此时此刻,她还在屋角并腿局促站着。

“欸!我同你打赌,赌长姊要无功而返。”

小丫鬟似被他这提议吓了一跳,匆忙放开已拧出麻花的袖口,只说“不敢”,接着一蹦一跳跑出屋去,林怀章原以为她要逃跑,没想到不多时却看她独自一人不知从哪吭哧吭哧提了桶新炭进来。接着是添了火又斟了茶,擦了窗檐又整了床铺,如此里里外外忙完一大圈下来,林怀章却依旧盯着她看。

“……奴婢是真的、真没东西能拿来赌的。”

“我不占你便宜。你若输了,我给你置两套新衣。你若赢了,除此以外你得答应我件事。”

这赌约倒新奇。小丫鬟只当自己听岔了,放了手头活计半晌不知如何是好。她这会儿正收拾起落在香案上的香灰,袖口挽起、胳膊上被紫色发青的道道伤痕看得愈发触目惊心。

“……疼么?”

林怀章才问一句,小丫鬟下意识便将双臂藏到身后,好像该为此羞愧的是自己一样,还得反映一下,才意识得到这乃是关切并非责难。她犹豫着似乎想点头、却又好像不太敢。

“再加一条,你若赌输了,让季尧拿药来给你治伤。”

石破天惊!水灵灵的杏仁眼当下要瞪圆了瞧他。

“我是你少东家,骗你个小丫鬟作甚。一句话,赌不赌?”

“赌……”她连那字音都没说完全,忙又后知后觉跪下身来,“少爷仁慈。”她连声道谢,“可是、会不会、太过了……能不能、这样,如果待会儿奴婢输了,奴婢、能不能不要那些衣裳和药?只求少爷多待些时候,给主子想个有用的法子再走。让主子入宫去吧,让主子定了心。不然、不然,奴婢、怕主子又要哭个整夜了。”

原来如此。

林怀章才终于恍然大悟。

他原以为这做丫鬟的是晓得什么家国大义,拼上性命也要助长姊进宫去为钱家昭雪,现在这会儿才回过味来,她那哪里是赤胆忠心一片,分明是走投无路、为她自己个求援呢。她是三福堂的人,与长姊荣辱与共。若长姊当真嫁作商妇、人微言轻,自然护不得她性命。而如若长姊能得幸入宫,她或许鸡犬升天,也不必再惶惶终日。小丫鬟毕竟才十三四岁,身量不足五尺,瘦得仿佛一把就能掐断,眼下一团乌青,昨晚、或者前夜也熬了个通宵?得过且过,她现下必定怕极了林怀思无功而返又要彻夜啼哭,怕极了自己伺候左右不得安歇。林怀章想到此处不免叹气,饶她起身正要说些宽慰话,却听屋外脚步声恰在这关头沉沉响起。青色的酸风转眼就到眼前,小丫鬟没来得及抬头,就被扇得一个趔趄,第二巴掌眼看又要落下,说时迟那时快,当下竟是林怀章、挺身挡在她面前。

“这奴婢胡言乱语,你不知爹爹给了我多大难堪!甚至县君就在旁边看笑话……我不去还好,一去……”

林怀思甚至转身就坐在门槛上——到底还记着将母亲的披袄取下。小丫鬟接来叠好放了,才膝行爬去她身侧,低声下气请她责罚,只要别再彻夜不眠地寻死觅活。檐下的灯半黑不亮,连季尧面上的鄙夷之情都分外清晰,林怀章向他摇头,一把将长姊扯起:

“没有主见便罢了,良心也扔了么?怎么像林怀敏一样二话不说就动手,你看看你现在这模样,岂非让母亲蒙羞!”

“心狠手辣的能进宫去,良善懦弱的却只能被人欺,这世道,又是何等道理?”

“可主子不能哭。”小丫鬟坚持不懈,到这境地还傻傻凑上前来,“主子要是哭了,主院就该笑了。奴婢听说很多人其实进了宫要寂寞干等到老,您的亲家富裕,说不准哪个好……兴许是,先县君保佑!才给您选的这条路!”

林怀章就眼瞧着她匆忙爬起身,捏一撮香灰撒到案下,又不知从何处抓了支红粉簪子假装是从披袄中抖落:“这不是您之前说过、先县君大婚时戴的簪子?”而后又故作惊讶,“香灰!主子!香灰!是先县君来看您!先县君要您安心出嫁过日子,您哭得这么伤心,先县君看了怎么能安心!”

她居然还有力气糊弄长姊。连林怀章都不由得心生敬佩了。甚至于等这晚后半夜,等林怀思念着佛经歪倒在蒲团上睡着了,再帮那小丫鬟扶长姊上床歇了,林怀章被送出门来,回首却居然还能看到一个笑:

她时常叩头埋首,使人看不清她的真貌;她向来浑身狼狈,更使人无心在意她的真貌。

可她本有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

黑亮亮、水灵灵,笑起来光彩夺目、美不胜收。那双眼睛在笑,是天真的、狡黠的、如释重负的、欢欣鼓舞的笑。她拿定主意又赢了赌约,她本就该笑。可她不过是个奴籍的小丫鬟,她又如何敢笑?

“至少今晚上、还能休息一会儿……主子刚才说至少不是陈家。少爷您不是说,总会算是个好去处?”

林怀章看她的目光自此不再轻蔑。他终于问起那个沉思已久的问题:

“你、名字?”

“您、不记得奴婢名字?”她不免讶然,“您还曾经给奴婢起过名字,叫、‘四无丫头’,来着……”

“我有吗?”他望向季尧,后者甚至憋不住笑,“我怎么不记得,‘四无丫头’?这不像是个名字。”

“是少爷打趣,说奴婢、‘没学识、没长相、没见识、没胆量’。”她怯生生接话,这几个词却说得顺溜无比,想必是已为此怨念了许久。林怀章想起来了,他从前还自得来着——谁让她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车轱辘话,求人、救急、任谁听了都要厌烦。“少爷、说的、是没错……奴婢……”

她福身一礼,轻轻抬起那双好看的眼睛:

“‘四无丫头’,木棠。”

敬皇帝昭烈皇后李氏,讳木棠,陇安人。初为婢。

——《梁史·列传二·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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