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阳塅里有一句土话,你是个搞大路子的人。这个“搞大路子”,意思是,做大事情、办大事业的人。
我大爷爷枳壳,和杜若关在一起,再过两天,就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不能说到了知根知底的程度,但至少,我大爷爷晓得,杜若绝不是一个普普的生意人。
杜若试探地问:“你们那支农民赤卫队的头,剪秋,是什么样子的人物?”
我大爷爷没有杜若那么深的城府,大咧咧地说:“剪秋是我三代内的堂兄弟,地下党员。”
“可惜,他去了井冈山,你出去以后,只怕你也联系不到他了。”
我大爷爷反问一句:“杜若,你只一个普通的生意人,你问这些,干什么?”
杜若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说:“老伯,不是我不对你讲实话,有些事,我是不可以全盘托出的。我个人的生死,是小事情,影响到身边许许多多的人的命运,那就是大事情呢。”
“杜若,我实话告诉你,我的外孙女,女贞,她就是神童湾地下党支部,第一任书记。”
“老伯伯,你出狱后,能不能找到女贞同志?你告诉她,有一个叫杜若的人,关在龙城县监狱里。”
我大爷爷呵呵笑了,说:“杜若,你别看我未读过书,但我也是张飞猛子绣花,粗中有细。我早就晓得了,你是个搞大路子的人。”
杜若说:“你莫夸奖我,当今天下,唯有赤芍先生,才称得上搞大路子的人。”
我大爷爷又被关了四天,监狱里的阉四,过来说:“枳壳大爷,恭喜你,你可以回西阳塅里去了。”
“阉四,我关在牢房里三十二天,若不是你的照顾,我恐怕是黄鳝上沙滩,不死一身残了。”
“枳壳大爷,你是西阳塅第一条好汉,我心目中的英雄,我不帮你,帮哪个?俗话说,人帮人,无价之宝。你先前帮过我的大忙,我只不过一报还一报而已。”
“阉四,牢里的那个杜若,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只会做点普通的生意。他给你们的人,误抓过来,打残了,我希望你,再帮帮他。”
阉四说:“我晓得的,你不要多讲。”
出了牢房,阉四的老婆,早在云门寺的岔路口等我大爷爷。阉四老婆说:“我烙了几张油饼,你带到路上吃。”
我大爷爷过了十里石,石狮江,谭市,普安堂,走到西阳河上的永济桥,忽然听到有人喊:
“大舅舅,大舅舅,您回来了?”
喊大舅舅的人,是女贞的父亲。
冬日里西阳河,干涸得只剩下一条两丈宽的窄河巷子。女贞的父亲,在窄窄的河道上,下了一道三角形的拦河网。
拦河网和拖鱼的拖缯子,有点相仿,最后边,是一个长长的网袋子,进了网袋的鱼,很难逃出去。
不过,沿河两岸的大叶柳、构树、白杨落下来的树叶,全漂到网袋子里,容易把水挡住。这些杂七杂八的树叶、浮草,每天都必须清理一次。
女贞的父亲,费力地把网袋子拖到小船上,解开尾绳,将鱼和杂物,一齐倒在船舱里,把小船划到永济桥边,用一根长长的撑船竹篙,插在船头的圆孔里,跳上岸,对我大爷爷说:“哎呀,大舅舅,你不晓得,我娘老子,当真想死你了。走,到我家吃饭去。”
“外甥,你撑船回吉祥寺,我走河堤。”
我媠奶奶瞿香,坐在墙壁旁的竹椅子上,晒着冬天的黄太阳,晒久了,眯着眼睛,打起瞌睡。
我大爷爷和女贞的父亲,用一根竹杠子,抬着系有棕绳子的木脚盆,走过来。缠在树叶杂草间的寸来长的土虾子,不停地跳跃着。
“娘哎,你做好事咯,外面这么冷,万一挨了冻,受了寒,得了感冒,怎么得了咯!”
我媠奶奶头也不抬,说:“我活了六十多岁,这点小事情,我不懂得?还要你来教我吗?”
“娘老子,你看谁来了?”
我媠奶奶睁开眼睛,看到我大爷爷,欢喜得跳起来,说:“哎呀咧!我大老弟回来了!枳壳,只要你回来了,做姐姐的我,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我媠奶奶又说:“枳壳老弟,你慢一点进屋,你去准备一个火盆,烧上木炭火,你从火上跨过去,把你的霉运烧掉,从此一路滔滔,没有殴遭。”
吃过饭,女贞的父亲,把我大爷爷,送到白鹭湾。我大爷爷对女贞说:“你认识一个叫杜若的人吗?”
“杜若?”女贞仔仔细细搜索自己的记忆,说:“杜若,杜若,这个名字,陌生得很。舅爷爷,他在哪里?”
“女贞,我仔细观察过杜若这个人,虽然此人深藏不露,我猜想,他和赤芍一样,都是搞大路子的人。”我大爷爷说:“他现在关在龙城县监狱里,他托我,打听地方党组织的消息。”
“舅爷爷,您这个消息,太重要了。”女贞说:“我明天就回长沙,向省委汇报。”
女贞的父亲,一条小鱼船,将女贞送到谷水街上。
谷水街上,历来是湖南的最重要粮食市场,在这里做粮食生意的大老板,相当相当多。蜚零的舅爷爷,有一艘运粮的商船,专门从湘阴县、平江县那一带,收集粮食,送到谷水街上来售卖。
女贞坐着大船,过了湘潭,在长沙的德润码头上岸,叫了一辆黄包车,直接到了雅礼大学。
戴着玳瑁眼镜的蜚零教授,看到妻子女贞,说:“我的个皇额娘哎,你是担心,怕许克祥抓不到你吗?”
“许剃头抓不抓我,是另外一回事。”女贞换上被絮拖鞋,问丈夫蜚零:“书呆子,你读的书多,接触过的人也多,我问你一件事,你晓不晓得,一个叫杜若的人?”
“杜若?杜若?杜若?”蜚零在右手抓着后脑勺,在小客厅里徘徊好几圈之后,说:“我记起来了,《饿乡纪程》的作者,用的笔名,就是杜若这个笔名。”
女贞说:“如果是他的话,赤芍先生写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也是杜若先生作的序呀。”
“正是他!”蜚寒说:“我记得杜若先生写的《一种云》,有这么几句话:要使小小的雷电,变成惊天动地的霹雳,拨开满天的愁云惨雾,唯有雷公公闪电娘娘才办得到!”
“《一种云》与高尔基的《海燕》,细细一想,有异曲同工之妙。”女贞说:“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样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海浪的飞沫。”
蜚零和女贞,齐声朗诵:“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两的精灵,——它在大笑,它又在号叫,…它笑那些乌云,它因为欢乐而号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