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和前天两个早上,石洞外面的世界,万草万木之上,全是一层厚厚的霜,好像是下过一场浅浅的雪。
石洞外面,早上的温度,肯定在零度以下。但石洞里边,有微微的地热传来,又生了柴火堆,还不算太冷,不然的话,老苦瓜苦胆,大苦的无患,小苦瓜决明,三个人盖着一床烂絮被,恐怕早已经冻得呜呼哀哉了。
夜里睡觉之前,老苦瓜说:“春土不过三天雨,冬土不过三日霜。明天早上,早霜肯定是没有了,应该是个回单。”
小苦瓜问:“老伯伯哎,回单是什么意思?”
老苦瓜说:“回单的意思是,霜阴了,霜没了,就会下雨。下雨之前,就会刮北风,所以,特别的冷。俗话说,阴霜冻死狗,就是这个道理。”
大苦瓜说:“下雨就麻烦大了。我还想着,明天拿两只活着野鸡,到哪个镇上,换一包粗盐、几升糙米子回来呢。二十多天时间了,好像不记得糙米饭的味道了!”
“盐是必须要吃的。”老苦瓜说:“不吃盐的话,可以引起精神萎靡,肌肉抽筋,恶心,呕吐,头痛,烦躁,嗜睡等无数种杂病。我老了,又落个残疾,死了不足惜;但你们两个人,都是出身人,还有大把大把的好日子,等着你们去过呢。”
小苦瓜问:“好日子是什么日子?我想象不到。”
老苦瓜说:“我们眼前的好日子,至少是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
“以后的好日子,是个什么样子?”
“我猜想,各有各的一亩三分地,不要缴税,不要纳捐,不被抓壮丁。”
早上醒来,大苦瓜扒开挂在火棘果树上的草帘子一看,乌鸦谷内,松风凛冽,好像那三千只乌鸦,在一起咆哮。
“这么冷的天,大苦瓜,你别出去。”老苦瓜说:“看样子,这个乌鸦谷,再没有可吃的东西可找了,我们得离开这个地方。”
大苦瓜对小苦瓜说:“老弟,我去一趟镇上,你守在洞里,好生照顾老伯伯,千万莫到山林里去走动,我担心昨天碰到的那一群野猪,凶性大发,攻击你。”
老苦瓜说:“大苦瓜,你早点去,早点回来,免得我们牵挂。\"
大苦瓜用一根老黄藤,扎紧腰上的衣服,衣服后面,插上一把柴刀。一个竹篓子,装着两只野鸡公子,背在背上,滑下放杉木的索道。
走到乌鸦谷下的茶马古道上,冷冽的北风,似乎弱了。天上有个土钵大的黄太阳,似乎半身不遂,又似乎痛不欲生,在乌云之间,沉沉浮浮,随波逐流。
往北走,等于往家乡走。死气沉沉的家乡,对大苦瓜来说,没有半点新鲜感,似乎生无可恋。干脆往南走,看看南面的那座大山里,有不有生存的地方。
几场早霜之后,山上的树木,落尽了黄叶。几只灰褐色的小鸟,躲在四季常青的香樟树上,偶尔露出头,发一声啼哭,盼望太阳早点出来,烤干被露水打湿的羽毛。
无患住在雪见哥哥家的乌云山,不晓得走过多少陡峭的山路,但眼前这座竖着像一本书一样的山峰,无患还是第一次看到。茶马古道像一根鸡肠子一样,左转,右转,左转,右转,从山脚向山坳盘旋而上,简直把脑壳转晕了。
到了上午十点半钟,北风终于把乌云送到爪哇岛,太阳才露出一张黄黄的老苦瓜脸。
山顶上,有一个六角形的凉亭。无患想坐下来歇息半个小时。出门时,仅吃过两个皱皮皱脑的胡颓子果,早已饿得前胸贴着后背,走了七八里,小腿肚子都发软了。
但无患不敢坐,凉亭里的山风太大,一个劲往衣服里钻。上山时,刚出过一点汗水,山风一吹,冻得直打哆嗦。
只有马上往山南走!
无患走到一处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停下脚步,抬头一看,前面山连着山,岭骑着岭,树木的枝条上,悬挂着五六寸的冰棱子。
无患甚至怀疑,前路的前方,是不是另一个星球,还有没有人烟。无患脑子里想着掉头往回转,可自己的双腿,还在向前行走。
下山的路,又是七里。
若是没听到木鱼的声音,无患可能没有发现,这深山里,两棵老樟树的后面,还藏着一座古庵。
循着木鱼声走去,无患看到,木质的古庵,大门的匾额上,用隶书,刻着“箪浆庵”三个黑体字;大门的两旁,铭刻着一幅对联:
世间无粮,念佛为箪;
轮回循道,煮泉即浆。
敞开大门的古庵里,一个穿灰布长衫的老尼姑,坐在香案前,手里敲着木鱼,嘴里轻声念着经文。
无患跟着盟弟决明,在春元中学上过几天学,看到那个良心的良字,怎么多出一粒米呢?
无患不管造次,生怕打扰老尼姑。
老尼姑说:“小施主,进来吧。右边房子里,灶台上还剩得几碗稀浆,喝一点再走吧。”
无患不客气,拿了一个大菜碗,舀了一碗稀汤水,看到碗中,有几粒薏米,几粒莲子,几十粒米饭。
老尼姑问:“小伙子,你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流落到了这里?”
无患说:“我和我盟弟决明,是出来做叫花子的。不曾料想,遇到了一个摔断腿的老猎人,他叫苦胆,是他,带我们上了乌鸦谷。”
“哎呀!乌鸦谷,是我们苗族的先祖,蚩尤的陵寝地,一般的人,进得去,走不出呀,莫非,你们得到了蚩尤的庇护?”老尼姑问:“你那个盟弟决明,多大了?”
“七岁半。”
“这么小的一个人,出来做叫花子,难道他家里没有大人了吗?”
“老婆婆,你或许不晓得,西阳塅里,今年遭了蝗灾,粮食颗粒无收。官府的人呢,像催命鬼一样,只晓得征税、征捐。决明的爷老子枳壳大爷,决明的二哥哥瞿麦,领着一把赤脚板汉子,抗税抗捐,当是英雄好汉呢。”
老尼姑说:“我们苗族的龙廷久,我们把他尊为第一个英雄。决明的哥哥,就是龙廷久式的大英雄。”
无患问:“老婆婆哎,现在,到处是大饥荒,您怎么还有粮食,施舍给我?”
老尼姑转过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苦瓜脸来,说:“还是前两个月,一支打土豪的队伍,特意分给我的粮食。”
“老婆婆,你把稀饭给我吃了,你自己吃什么?”
老尼姑避而不答,问:“小施主,你竹笼子里两只野鸡,可以放生吗?”
“不可以。”无患说:“我得拿这两只野鸡公子,去换盐巴,去换中药,去换粮食。我和老苦瓜、小苦瓜三个人,逃难逃到乌鸦谷,一个多月了,没吃过一餐稻米饭,不晓得米饭是什么味道了;三四天没有吃盐,肌肉抽筋,恶心,浮肿,我那个断了一条腿的苦胆老伯伯,有的时候,浑身抽搐呢。”
老尼姑“哦”一声,说:“我和你,一起下山去。”
走下一段青石板铺的下坡路,无患看到,这个古怪的地方,几块小得可怜的梯田和旱土,全在半山腰上。半山腰下,全是黑魆魆的悬崖,悬崖的下边,有一条三尺宽的小溪,几栋黑色的吊脚楼,零零星星,座落在小溪的两岸。
无患看到,悬崖上,刻有三个大字:天堂谷。
小溪上,有一座河卵石砌的拱桥。老尼姑说:“你在这里等我。”
这座石拱桥,无患不敢坐,生怕乱石垒的桥,一下子垮掉。
奇怪的是,这个天堂谷,最多是个小村子,但是,居然看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一声鸡叫,狗吠。无患严重怀疑,自己到了另一个星球上。
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才看到一个五六岁的细妹子,穿着大红花袄子,头上扎着羊角辫子,一蹦一跳,走到无患面前,好像是前一世,就认识无患,说:“叔叔,叔叔,你让我摸一摸你的野鸡,好吗?”
无患说:“野鸡怕人,你摸不到的。”
细妹子的小手,从笼子的空隙中穿过去,吓得笼子里野鸡,缩到角落里,惊慌乱叫。
细妹子将小手抽回来了,眼泪汪汪地说:“这两只野鸡,当真好可怜呢。叔叔,你把野鸡放走吧。”
无患说:“野鸡是可怜,但我这叫花子更可怜,我指望着,拿这两只野鸡,换一包盐巴,换几剂中药,换两升米,回乌鸦谷,过日子呢。”
“乌鸦谷?你怎么去了乌鸦谷?”细妹子说:“我爷爷告诉我,乌鸦谷,是战神蚩尤住的地方。叔叔,你见到蚩尤了吗?”
“细妹妹,我告诉你,战神蚩尤,已化作一座山峰,顶天立地的山峰。”无患说:“蚩尤的三千乌鸦兵,已化作三千只乌鸦,日日夜夜,盘旋在乌鸦谷。”
“叔叔,你带我去乌鸦谷,好吗?”
“不好。”
“为什么?”
“那里没有饭吃,没有屋住,你到那里去,可能会饿死,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