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琰正坐在黄阁公事房吃着瓜子仁,两个仆妇不住嗑皮都有些供应不上。吴质捧着一叠公文进来,如往常一样,拿起刘琰印信自顾自盖着。
“季重啊辛苦啦。”看着吴质每次都抢着先签押,刘琰颇有些不好意思。
吴质手拿印章停在半空,等了一会儿转过身,低着头双哽咽着说道:“属下惭愧莫名。”
“在下,在下辜负恩主厚望!”吴质大声说完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真像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一般,竟然小声抽泣起来。
刘琰奇怪的嗯了声:“这话从何说起?”
汉代各个郡县发展并不平衡,有地方富裕就有地方贫困,贫困县财政上做不到自给自足,遇上天灾兵祸更是雪上加霜,因此中央每年都会下拨补助资金。
官场上有个不成文的习惯,每经过一道审批,就要被节流一部分,补助不仅是钱币,还有粮食草料等等各类物资,运输需要雇佣民夫,这就涉及到司徒幕府。
没有黄阁主薄签押认可,司徒幕府行文就无法颁布,因为黄阁有这个特权,分成一定要拿大头,地方官想快点成事还得额外孝敬。
讨伐吕布时候采取水攻战法,挖开泗水不但淹没下邳城,还使下游的县城一起受灾,农田全被泡了,仅下相一地就有十万灾民。
吴质瞒着其他人,没截留一分好处,以最快的速度批复了救灾物资,不仅如此,还打着黄阁的旗号,帮着地方四各处奔走,许昌各处衙门看在刘琰面子上下手都很轻
这次为地方上节省不少支出,地方官回去肯定是大功一件,为此感动的都快哭了,临走送了不少钱财给吴质。
结果吴质一分没要,全退回去不说,反复嘱咐地方官不要贪图钱财,要知道你们敢私分,就算丢官不做也要找麻烦到底。
“在下坏了规矩,给您惹了麻烦,可是,可是。。。。。。”吴质抄起袖子擤了把鼻涕:“灾民太苦了,当年家妹就是没有救济,吃多了土堵住肠子活活。。。。。。”
刘琰饿过,知道那滋味,眼圈发红也跟着抽抽鼻子:“我听你说过,那时还有黄巾吧,你咋不造反呢?”
吴质突然不哭了,大眼珠子瞪得溜圆以为自己听错了,呆了半晌叹了口气:“懦弱。”
“今后谁敢找你后账,直接干他,干他满头血,甭怕,出了事我扛着。”说着话刘琰拿起一堆瓜子仁,吃起来却不觉得香了。
仆妇适时递上一枚梨子换换口味:“要我说做的对,虽说少了进项,可您得了好名声。”
刘琰嗯了声,确实是这样,哪里有多少黄金,哪里有几处宅子自己都记不清,现在眼里钱只是个数字,很庞大看着都眼晕,多个数少个字压根儿看不出来。
“再有钱最多用使女舌头,您可有幕吏伺候,到哪里找这样忠诚的人去呀,您说是不。”
刘琰嘴角微翘,屁股底下莫名舒服起来:“可说是呢。”
“老牛只吃草,能割肉还下奶呀。”仆妇声音渐响不住夸赞。
梦姐被抢了先机,翻起白眼儿也要表现一下:“侯爷识得好畜生,任劳任怨,从没出过差错当真了得。”
刘琰手托下巴,一脸坏笑看向两个女人:“是该褒奖一二,上次是谁来着?”
见三个人齐齐望向自己,刘琰疑惑开口:“我?”
“不是,不是,一向不都是您定吗?”梦姐可不敢胡说,谁知道侯爷是不是开玩笑。
“应该应分无需赏赐。”吴质余光瞄向刘琰,眼光中露出一抹嫌恶。
“高风。。。。。。亮。。。。。。”梦姐想不起来最后一个字,索性直接挑起大指:“词穷啦!”
“比杨修不知高到哪里去了。”见刘琰笑意连连两个仆妇同时高喊。
门突然被推开,杨修大步闯进来朝刘琰拱手:“上意左将军击袁术。”
刘琰起身惊呼:“啥?”
“出击袁术,射声、长水、越骑三营随同。”
司徒公事房内,赵温神情自若在书写公文,出击袁术是大事,一应准备都要安排好,没有任何通禀报刘琰推门就进,该是一路跑来,大口喘着粗气询问:“还如此镇定?”
“不然如何?”
“就剩王服两百来人啦。”
“那又怎样?”
刘琰手挑大指表示钦佩,盯了会儿司徒大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垂下头一脸气急败坏。
赵温认真写完收起公文,这才手捻胡须微笑开口:“还得调拨辎重整理器械,你急什么。”
刘琰走上前,两人紧贴在一起:“最多到下个月,集中完毕可就出发了。”
赵温轻抚眼前俏丽肥脸:“对呀,军队持械集中,很合理。”
刘琰刚才激动过了头儿,坐在那里冒口水打哈欠,浑身燥热盗汗不止,随着呼吸心跳加速骨头缝里发痒。
掏出漆盒打开,哆哆嗦嗦拿出一粒红丸吞下,坐了半晌,面色潮红眼神迷离,晃晃悠悠好像随时会瘫倒。
“你还在服丧,就不要总玩了,那药就停了吧。”赵温不止一次劝过,发展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药上瘾了,还是玩上瘾了。
“甭管我,告诉你们,谁都躲不掉。”刘琰抬手猛挥,屏吸定神面色渐渐正常下来:“两百人足够,当初我十几个人就能弄死邹丹。”
赵温摸着刘琰额头,温度很正常不像是发烧,奇怪的是最近商量的事转眼就忘,再早那些可能也不记得了:“弘农不是与你商讨过计划吗?”
刘琰最近是爱忘事,可还没糊涂到痴呆,董承认为刘备对皇帝很忠诚可以争取,不止一次暗中同沟通过,都已经策划好了,由刘备指挥军队动手,董承等人一起策应。
董承采取的是单线联系,刘备只管发难,并不知道事成之后,赵温会以中立身份出面料理后续。
刘琰也给分派了任务,内朝女官和太监是天然盟友,到时候合力劝说皇帝留在中宫皇后处,外界一切都不必管,皇宫外围自有吴硕保护。
最近董承去请皇帝下旨讨伐不臣,得了一份讨伐逆贼的诏书,事到临头就差找刘备署名,可出击袁术事发突然,下个月军队就要出发,这段时间难保刘备会动别的心思。
刘琰心思烦乱,始终放心不下:“现在下旨打袁术,我怕他不在诏书上署名,趁机溜回徐州割据。”
“他是忠臣不会不签,签了就不会走。”
“他会署名?”
“他必须署名。”
想到董承去找刘备署名,时间就安排在今晚,刘琰总感觉会有什么事发生,始终不放心董承一个人去办大事:“我一起去。”
赵温脸色急变:“你不能去,咱家得留在外围。”
“寒门都骑在脖子上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不怪刘琰声色俱厉,董昭都做到河南尹了,曹操幕府里超过一半都是寒门,如果刘备带兵跑出去,等于失去这次机会,即便以后袁绍打赢了,也不得不面对寒门崛起的事实。
一想到刘备会去打袁术,刘琰心中惶恐无法控制:“还外围,当曹操傻子吗,我必须得去盯着他。”
刘琰身高体肥一定要走,赵温也拦不住,有心招呼人帮忙,担心刘琰这精神状态,怕逼急了乱喊就不妙了。
赶紧派人去通知儿子别上班了,赶紧去刘备家门口务必挡住,尚书台不是说走就能走,可赵温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急的直跺脚。
刘琰一着急干什么事都利索,骑着马跑到刘备家推门就进,门房是一个新雇的老头儿,哪里拦得住横冲直撞的大胖子?追了几步停下来喘粗气,连呼唤的力气都没有了。
径直走进大厅没见刘备,寻找到后院还是没人,正烦闷看见厢房门口摆着两双鞋,拉开门一看却愣住了:“元颖?”
与刘馥略显慌乱不同,刘备一脸淡然抬手相请:“威硕?坐。”
“你来做什么?”刘琰大咧咧坐下开口就问。
刘馥表情很不自然,故意扭过头去回答:“你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
“我来学痞子斗殴,经常来大家都知道,近来碎桃一技颇有心得,你要试试吗?”
刘馥身下一紧,故作镇定开口解释:“我与玄德谈论天下局势。”
曹操请刘备赴宴,席间谈论天下英雄这件事街头巷尾都知道,刘馥明显是拿这个梗来搪塞。
刘琰强装笑容接口:“是不是也谈论天下英雄啊?”
刘馥瘙瘙脸颊不置可否,看得刘琰满心不耐烦:“秦诩戚寄是你的人吧。”
秦诩戚寄本是袁术部下,当初跟着刘馥抛弃了袁术投奔皇帝,目前二将驻扎在城父县,作为机动兵力防备袁术,都是国家的人没有随意联系。
“军队属于国家。”刘馥已经恢复了镇定,说起话不卑不亢。
“甭玩虚的,有我在你走不了。”刘琰撂下一句狠话,之后三个人全都默不作声,就这样坐着,慢慢的刘琰发觉不对劲猛一拍几案:“不准眼神交流!”
“行。”刘馥声音故意拉的很长,伸出手指在几案上划弄:“这是长杜,周围驻军很多不可以走。沿潩河绕过颖阴转向西北,那边没有军队容易过去,之后全是丘陵森林,骑马不出半日就是陉山,一直朝北但别直接过河,沿着黄河去朝哥,主打一个出其不意。”
“啥意思?”刘琰不明白刘馥讲这个有什么道理。
“记住没有?”
“这还记不住?我问你说这个啥意思?”
“沿途几个皇庄都是少府宦官主事,不说夹道欢迎也是宾至如归。”刘馥起身告辞,一边穿鞋一边开口:“宦官是佞臣之友啊。”余音仍在人却一溜烟跑没影了。
“他说我是佞臣,佞臣啊!玄德你管不管!”刘琰满脸通红对着刘备撒气。
刘备连连点头:“我不这样认为。”
“那你点头什么意思?”刘琰刚要暴走,然而面对那张无辜的脸,气势顿时就泄了大半。
刘琰铁了心不走,一直等到晚上门房传话董车骑到了,刘备眼睛半眯笑着开口:“我若是你会在此静待。”
“想我死就别离开许昌。”刘琰没顾劝阻,说完起身径直朝外走去,打定主意一起迎接。
落座之后刘备拱手开口:“国舅夜至必有事故。”
董承见到刘琰也在吃了一惊,料定是小娘皮不信任自己,非要亲自来监督,心里一股火气上窜,面上依旧和善:“白日恐人见疑,故此黑夜相见。”
董承面色凝重抚须继续开口:“前日会猎麾下猛士意欲诛曹贼,将军示意退之,为何?”
刘备躬身回复:“部属不甘臣子僭越,故不觉怒耳。”
闻言董承抽泣一声,进而痛哭起来,哭声渐大一时悲伤难以自制:“臣子若都如将军部属何忧不太平。”
“曹公执国何忧不太平?”刘备说着起身走到门口,佯装观察一阵返回座位。
董承看刘备落座,这才脸色一沉,起身长揖拱手告辞:“公为大汉宗室,故剖肝沥胆坦诚相告,何诈彼耶?”
刘琰觉得这俩人忒没意思,心里都知道怎么个事,非得当着自己做样子,刘备稳稳坐着没有起身的意思,也不知道董承这么干行不行。
他俩事先没商量过,为了避免玩脱了大家一起尴尬,刘琰紧忙起身去扯,没料到董承袍袖一甩当真要走。
刘备无奈叹息:“贼子专横欺君本欲诛之,奈何备势单力孤,诛贼容易安定却难,彼时恐反噬尊上,备之过大也。”
董承借坡下驴稳住身形,从怀里捧出一条玉带展示在三人面前:靛蓝浅染苏木水,一石生丝一段锦。挑经翻纬往复织,寸锦寸金镶白玉。
冷素翠碧匀润如雨过天晴,正是那条御赐圣物,刘琰杏眼瞪得溜圆,这条玉带亲手送给了唐姬,世上独此一条再无副本。
面对新情况,刘备先是很诧异,他一眼看出这不是俗物,接过玉带小心抽出其中白绢,见到上面是鲜血书写。
刘备面容霎时凄苦,嘴中哽咽抽泣:“皇威倾颓权臣当道,结连党羽敕赏封罚。败坏朝纲天下将危,国之大臣宗室右戚。感念高皇创业艰难,纠合忠义殄灭奸臣。匡扶社稷中兴大汉,以报皇恩告慰天灵。”
刘琰听得张口结舌,这些在应劭那求学时都背过,在人家那学的都是家法内容不会外传,离开应家后再也没听谁说过相同的话。
探头过去仔细观瞧,真的是一个字都不差,经常在皇帝身边对一切都很熟悉,从诏书字迹看肯定不是皇帝手笔。
猛然间想到唐姬手指上的伤痕,不用再去辨认字迹了,唐姬有能力写出旁人没见过的笔迹,至于玉带,很容易遗失不是吗?
突然有种感觉,自己来许昌怕不是偶然,那么这条线究竟有多长?都有谁在参与?当初来许昌的可能不止自己,是不是真有个冀州千人?那个冀州千人究竟是谁?赵温真的只是简单好色吗?
刘备将血诏平铺展开,顺着最后一位偏将军王服的名字签上左将军刘备,过程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写完仰头轻叹一声就要交还董承。
“刘孝阳有意乎?”董承看向刘琰轻声询问。
刘琰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现场目睹就得签名,不签怕是不行了,再说本就打算要署名,提笔刚要写刘备伸手拦住:“没必要。”
刘备为什么会说没必要?刘琰脑仁嗡一声,当即大吼一声:“有必要!”
刷刷提笔签下散骑刘琰,假的必须做成真的,不管刘备如何想,自己必须当他是真的,是真的就必须署名,哪有知道秘密的人不署名的道理?
董承将玉带诏书分别收好,拱手告辞没走几步回身来扯刘琰:“孝阳侯须与老夫一道走。”
“一同离去不怕见疑吗?”刘备也扯住刘琰不松手。
“扮作侍女不会有疑。”董承语速极快,看样子很急迫。
刘备样子比他还急:“白日来访却不见走,公欲我如何交代?”
董承喘出粗气偷偷打眼色,直到刘琰悄悄颔首才极不情愿离开,刘备送走董承回来后满脸怒气:“做甚非要署名。”
“你不也署名了吗?”
“你我大不相同!”刘备抑制不住愤怒,刚站起身又缓缓坐下,刚才一句话暴露了所有,既然挑明了便无奈低头不去看刘琰。
“到底要走对不对?”果然真假不重要,刘琰心情跌落到谷底,声音逐渐哽咽:“好个大义名分,仁义忠信占全了,你那些部下再也打不垮,天涯海角誓死追随。”
“行。”刘琰不等话音落下大步朝门口窜过去。
刘备没有起身,轻拍两下手掌,关张二将如山岳一般挡住前路。
刘琰对两人挥手就打,连续几下手臂反倒疼的让人龇牙咧嘴,又带着哭腔用尽力气去推,蜉蝣撼树哪里能动分毫。
原来可以走非要留下,现在想走了人家不让,刘琰很久没有如此挫败,带着极度失望颓然坐地瞪着眼前发呆。
刘备缓缓走上去搀扶起来:“尔虞彼诈不适合你,随我一道。”说着抬手指出,黑暗中皎洁月色伴随繁星点点:“夜虽黑星光扔在,心不死荣耀永存,广阔间坦途于外,待黎明朝阳必现。”
“妻?”刘琰眼中惆怅,精神已经被击垮变得茫然,说的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刘备摇头苦笑,话语却满是宠溺:“随你,余更愿意成为伙伴,彼此身后相托手足一般并肩奋战!”
“伙伴啊。”刘琰眼神逐渐焕发光采,这个词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以为此生再也不会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