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里锻刀声一下一下敲着。
李念原本没往那个方向想,结果刀大这么一说,两人之间的气氛还真有些尴尬起来。
她撇了下嘴,埋怨道:“谁跟他打情骂俏啊,这叫兄弟情谊。”
刀大低着头,没回答。
他表情逐渐严肃,握着两人手腕上的圆环,靠在一起,微微旋转。
李念被他这股气势镇住,也大气不敢出一下,任由他仔细摸着那手环的位置。
三指粗的玄铁环,套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说来也有意思,沈行之的手腕比她粗一圈,但是那环就像是为他们两人定制的一样,偏偏就那么贴合,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
刀大看了许久,沉声道:“这东西,我曾听说过。前朝江湖有一机关门,乃是鲁班传人中的一脉,极其擅长这种奇技淫巧。”
他抬起头,对上两人好奇的视线。
“两位可能摸不出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但我这双手,摸过不少铁剑铜物,能摸出这两只圆环上崎岖不平的地方。”他顿了顿,“它们是有些规律,不是乱的。”
李念和沈行之皆为一愣,异口同声道:“规律?”
“嗯,在目之不能及之处,有细微的接缝。”刀大说完,低头想了想道,“几十年前,我曾有幸拜访过一次机关门,在他们那,见过类似的东西。面上看起来乃是一个整体,实际上内部构造十分精密,是能够拆成很多块的。”
“你们这链子,不论是颜色上,形式上,看起来都和那东西一样。”刀大慢慢松开了手,“而且此物出自机关门的可能性应该是最大的。”
李念望着他。
说到刀剑链子时,方才与人沟通艰难,看起有些蠢笨的刀大,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思路清晰,眼眸里有光。
“首先是这么多玄铁,前朝大梁皇族喜欢玄铁制品,礼器大多都是玄铁制作,有本事开采玄铁的,别的不清楚,机关门是一定行的。不仅是梁朝,再往前的晋朝,也是他们在开采。”
刀大深吸一口气,指着身边刀剑炉子,坦言:“第二是因为玄铁并非是个炉子都能打,它对炉温和工匠的技艺要求都特别高。”
“像我们青州这刀剑铺子,一年能支援北境抵御突厥四万把武器盾牌,炉火不灭,但依旧无法锻造玄铁制品,温度太低了。”他道,“当年我去机关门开了眼,他们那炉火在地下头,说是以岩浆来锻玄铁,才能制出好东西。”
李念越听越玄乎,惊讶道:“岩浆?”
“对,岩浆。”刀大道,“就在自贡那边,它那还盛产火山岩呢。”
李念眉头一紧。
上辈子学地理的时候,确实是说四川那地方曾经有过火山活动,但那个曾经也是两亿多年前,二叠纪的事情了。
她一时懵住,“啊”了一声,还追问了一句:“你确定是自贡?那个地方有没有可能叫乌兰察布?”
“你这就开玩笑了,两个字和四个字,我怎么会弄错?”
李念心道:对啊,课本上白纸黑字四个字,怎么就变自贡了呢?
她看看刀大,再看看自己的手腕,追问:“那地方在自贡哪里?你还记得么?”
谁知,刀大叹口气,脸上露出几分惋惜之色。
“机关门已经灭了十多年了,改朝换代时,梁人抓他们去和大魏的骑兵打仗,死的死,伤的伤。”他挠挠头,“他们和我们又不一样,他们是动脑子的那种,身体不如我们结实,真武刀弄剑起来,还是不行啊。”
但他说完,眼眸瞧一眼沈行之,还是实在道:“但我那老友,他就是机关门弟子,我也是跟着他才开了眼,去年我们还通信过,但今年我寄出去的信都没回音,两位不妨去碰碰运气。”
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
李念看着手腕上的链子,站在原地许久,点头应一声好。
意思是,她还得继续带着这根链子,和沈行之一起往四川深处去。
她手指缓缓摸着那圆环,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翻墙出宫,筹划了半年的书院,因为这莫名其妙出现的链子,戛然而止。
最初她淡定,不以为意,觉得也就是一两晚而已,就会轻松解开。
之后她无奈,直到一时半会解不开了,也曾烦躁也曾憋屈。
但终究是风吹雨打都伤不到她。
她有客栈的一方小院庇护,有身旁这个以一敌十的沈行之,在两次袭击里全身而退。
李念不知为何,低头看着这链子时,所思所想,都更加复杂起来。
返程路上,马车里,沈行之看她始终不说话,便问:“……能解开链子,脱身于这泥潭,去云山城开你的书院,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马车来回摇晃,车外是商贩的叫卖与儿童的嬉闹,车帘撩开,是铺面的人间烟火。
李念微微抬头,望着帘子外的天下,轻声说:“沈行之,你看这城。”
“男人们子承父业,娶妻生子。女人们织布持家,相夫教子。”她顿了顿,“千百年来都是这样,从未变过。”
她说完,放下手里的布帘:“但不变,就是对的么?”
“有些女人,生来就比男儿更强,她们更聪明,有手段,有思想,但却因为是女人,连读书识字的机会也没有。”李念望一眼佩兰。
佩兰愣了下。
“有些话我从未说过,不代表我理解。”她伸手,牵住佩兰的手掌,放心自己的手心中,“明明还活着,却不能继承父亲哥哥留下的爵位。她明明也拼杀了,明明也是从战场回来,明明这功业里,也有她的一份力。”
“就因为她是女儿么?”李念问。
那一瞬,佩兰面颊上露出少见的惶恐。
她眼眸里闪过惊惧之色,避开了沈行之投来的目光。
李念却没停:“我之前想开书院,就是因为我觉得这样不公。我想要一个对‘人’一视同仁的天下。我想像种花一样,从种子开始,埋进人心里,然后五十年、一百年……终会开花结果。”
她说到这,望着沈行之。
他坐在车里,两手悠然置于身前。
他安静许久,见李念言止于此,便微笑反问:“李念,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李念点头。
她知道,这在皇城,只有一种叫法: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