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才近黄昏,但悬臂山庄的天空中阴云密布,预示着黑夜即将提前笼罩铁瓮山,此刻的山顶,一切色彩都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山门方向硝烟滚滚,蕃军的攻势显然异常猛烈,呼啸的山风带来了他们震天的喊杀声,如四面楚歌。
唯有八面昭明镜聚焦的老太君影像,在阴霾的半空里光芒四射,仿佛是黑暗之中唯一的光明。
“这、这是樊老太君?”
听见常明的暗示,袁都监惊讶无比,嘴巴不由自主地半张着,抬头怔怔地注视空中老太君的影像。
看见袁都监目瞪口呆的模样,常明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得意,经此风波之后,悬臂山庄必将名震天下,而他身为庄主自然脸上有光,无论如何,那法术早晚都要传给他。
正这么想着,又听见望楼上的方剒焦急地大声说道:“仙子,山庄里的那些柱子我已经命人全部都拆掉了,快请再降下神通,助我等乘风而去吧!”
老太君的声音不急不慢:“地基是去了不错,但还不够,你也看见我先前筑起的悬空之法也消失了,其实乃是因我在此山上沉睡了太久,体力尚未恢复,无力施展仙法之故。”
方剒的声音异常着急:“可、可是……山庄现今没有了法术加持!山门外那些蕃军恐怕很快就会攻进来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老太君叹了口气:“法子也不是没有,就看你心诚不诚了。”
“方剒与义军一众将士,今日亲眼见证玄鸟仙子神迹,早已深受仙子感召,仙子尽管吩咐!”
那句回应听起来缥缈而虚无:“而今唯有再祭你的一些手下于我,以供我恢复法力。”
此话一出口,立即引起了平台上的伤兵们一阵骚动,有人立即仓惶地开始逃跑,只是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还有力气走动的之外,更多的人都已失去了行动能力,连跪拜都歪七扭八,何况移动,一时间无助而凄惨的哭喊声和呻吟声此起彼伏。
老太君又要拿活人献祭给玄鸟吗?!
哈哈哈,好好好!
常明见状连忙拉过袁都监,带着密探避开身边那些不断伸出手想要抓住他们裤脚的伤兵,和一些轻伤的士兵们一齐退到了平台旁边的勾栏下。
方剒的脸庞涨得紫红,犹如烈焰焚烧,他嗓音中带着一丝凄厉,朝向平台上那些伤残的叛军们高声呼喊道:“众位兄弟!尔等为图替天行道之大业,随我揭竿造反,抛洒热血,早已是过命的交情,不料今日遭那神州狗朝廷围困,恐将统统葬身于此地,此刻唯有倚仗玄鸟仙子,方可博取一线生机。往后,方剒和活下来的兄弟们的命,就是诸位给的!”
言毕,方剒的眼角闪烁着泪光,双膝一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这一举动,让在场的伤兵们哑然失声,泪如泉涌。
“今日得诸位兄弟舍生取义,慷慨赴死,以性命换我等脱围,我方剒在此立誓,来日东山再起,大业即成,必为众兄弟着书立碑,让后人歌功颂德,永世祭拜!”
方剒言毕嚎啕大哭,引得在场众人也全部放声哭泣起来,如丧考妣。
哭声之中,几个医官在伤兵群中来回快速地穿梭着,伤兵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取走了自己身上的兵牌,脸上的表情各种各样,是大义凛然,是惊恐万分,是不甘不舍,是癫狂痴傻,千奇百态,难以穷尽。
但此刻的他们同在祭坛之上,所以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任凭宰割的羔羊。
樊尘功走到方剒身旁,神情严肃地冲着守候在八根铜柱旁的常青等一众御灵师们挥了挥手。
号角声阵阵,绞盘快速转动,石板瞬间消失。
方圆百步左右的平台大洞再次打开,将他们全部吞噬了下去,足有三四千人。
常明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往下张望,只见黑黝黝的坑中,深处有一个紫色的球体正在快速旋转着,表面有无数纤细的电鞭闪烁迸发,裹着阵阵黑雾从平台深坑中弥漫出来。
凝视期间,常明感到心中一阵寒意涌来,原来老太君的计策,竟然就是让方剒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
哎,你闻到鲜血的味道了没?好香啊!还得是人血精贵,这下可真是喂饱了地下那只鸟啦。
喂饱了,那就又能施展法术了?
那可不是,唉,看得我馋死了!要是分一口给我,我也可以让你无所不能!
“法术又生效了!”
地面再次微微震动,周遭的一切又开始失去重力往上缓缓浮起,立即引得当场的叛军士兵欣喜无比地欢呼起来。他们有的人将手里的兵器抛到半空之中,随即又跳到半空中将兵器抓回手中,有的人挥舞着手臂,做出游泳的姿势在半空里轻巧地纵跃着,疯狂而可笑的行为各不相同,嘴里却都不一而同地在高呼着:“仙子护佑!”
“叛军将活人献祭给……老太君,山庄便能施展那悬空之法……这、这是什么左道法术?!”袁都监眉头紧锁,脸色忽明忽暗,对眼前的景象既震惊又愤怒。
常明不以为然地冷笑着,忿忿不平地低声说道:“叛军图谋悬臂山庄,扰我山庄长久太平,纵使如此,也是他们活该!”
袁都监长叹一声:“无量观,祭人之生,以利他者,岂得上善之名?”
话音未落,便被一阵笑声打断。“哈哈哈!”
但见望楼上的方剒放声狂笑着,足尖轻点扶拦,轻巧地漂浮到了半空中,他抬头朝老太君双手抱拳,投去满是希冀的眼神:“仙子,如今怎地?法力可够了吗?”
老太君双眼微闭,面无表情地说道:“唉,不够!还是不够。”
话毕昭明镜的光芒暗淡下来,老太君的身影再次消失不见,只有她的声音还在回荡:“得再献祭一些人马方能令玄鸟起飞,将军要想带全军一同凭空而去,就还要更多!”
“仙子!仙子!”方剒见状面色苍白,随即两眼圆睁,双手用力按在栏杆上声嘶力竭地冲着楼下的将领说道:“没听见吗?仙子还要献祭!快!再献!再献!”
众叛军立即忙碌起来,只见一个医官纵跃着来到袁都监身旁,指着他身边一个手臂上打着绷带的伤兵示意,不等袁都监反应过来,又有两个叛军士兵飞跳过来一把拉住他往坑里推了下去。
因为浮空的力量,减缓了那伤兵掉落的速度,只见他一边哀嚎着,一边将手上的绷带拆去用力挥动双手想要摆脱下坠的命运:“将军!将军饶命啊,我这是小伤!还能为将军效力!”
随即便被一支长枪扎在胸口,整个人这才无力地往洞底缓缓下坠,但见无数条电鞭迅速地缠绕在了他的身上,顷刻之间这个伤兵的身影就彻底消失了。
只有一串串红色的血滴,化作无数的圆球,飘在半空之中。
但凡只要是受了一点伤的叛军士兵,都逃脱不了如此境遇,被他们身边的同伴追逐着,手刃着,抛弃着,整个御兽台一时间到处都是类似的疯狂景象。
常明听见身旁的袁都监声音颤抖地低语:“以人祭天,失德丧道,自取其咎。若是叛军中有人还神志正常,恐怕迟早都要哗变!”
“住手!”正在此时,始终一言不发的李方尧忽然一声高呼喝止了众人,随即对方剒轻声说了几句。
方剒闻言不由抚摸着下巴上的络腮胡子频频点头,脸上逐渐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随即对着台下的叛军们高声喊道:“仙子法力不济,需以人祭方能施展法术助我军脱困!众将士听令!但凡还能拿的动兵器的,都速去把守山门,将那些来送死的蕃军统统拿下,送来献给仙子!”
此言一出,御兽台上除了一些守卫和驭灵师,便再也没有闲人驻足,那些叛军们拆掉绷带,丢掉拐杖,拿起刀枪弩箭,双目通红,表情狠厉,一齐高呼着仙子的名号涌向下山的道路,一眼望去,人群中没有一个伤兵,全部都是疯狂的信徒。
目送他们离去,沉沉的天空里突然飘落的细雨,那应该是细雨,因为它们在这个奇异的空间之中,不再快速地溅落到地面,而是形成了无数的大小水珠,满天散落,如雾气一般。
在这雨雾之中的常明只觉得平台上那个噬人的大洞中源源不断飘起的黑气,正和呼啸而过的山风一起裹挟着血腥的味道向四处蔓延着。
恍然间他感觉自己是雨夜海面上的一叶轻舟,正在随波逐流地飘荡,他既不知道老太君接下来会做什么,也不知道方剒又会是何种命运,但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常明都无比好奇,那是非同寻常的渴望,是急于见证一场暴风骤雨的渴望,一如他心底莫名产生的对血液的渴望一样。
常明正自发呆,一个叛军将领看见他们几人驻足在平台没有离开,上来问道:“你们几个!是哪一营的人马?没听见将军命令吗?”
亏得袁都监机敏,镇定地抱拳作答:“神机营参军校尉孙胜,我等先前随马参军去查探后山山洞了,参军派我等回报方将军。”
“樊庄主。”那将领看见常明点了点头,显然认识,又看了一眼袁都监的兵牌,果然不疑,转身轻轻跃了出去:“随我来。”
袁都监悄悄对常明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庄主,好机会。我等一齐生擒了方剒!”
“哦……”常明闻言嘟囔了一声,好戏正要开场,他忽然想改主意了,为了不让眼前的袁都监察觉自己的异样表情,只好带着袁都监等人跟随那个将领登上望楼楼梯。
四五丈见方的二楼平台上,众叛军将士环绕守护着方剒坐在正中主位的椅子上,背后的墙壁上,悬挂一张漂浮在半空的画卷,那幅画常明从未见过,画上将悬臂山庄的布置画得准确入微,各处宅邸皆有文字标注,毫无遗漏之处。
“报!”
还没等常明站稳脚跟,便看见一个传令兵匆匆飘过身边,单膝跪地对方剒说道:“启禀将军!城门守住了,蕃军看见仙子施展的法术,吓得一时不敢进犯,又退兵了!”
“好!”
方剒闻言朗声大笑三声,随即得意地吩咐道:“传令各部将领,就地整备,巩固卫戍,并速速收集蕃军尸首,运往御兽台来!”
传令兵声喏退下,方剒立即收起笑容扭头对樊尘功说道:“樊兄,李兄,玄鸟仙子要人,人我也给了,两位说说,究竟仙子何时才能助我军脱围而去啊?”
樊尘功和李方尧的身后,各自站着数名持刀的士兵,听见方剒的问话,樊尘功笑眯眯地说道:“献祭之法古已有之,我家祖上早在千年以前侍奉仙子时,便有献祭人命的传统,想来如今仙子醒来,要将军献祭人命,一来是依循往常的规矩,二来也是要考验将军,将军大可放心,若仙子这般指点,便依仙子说的做便好。”
“仙子的考验,我是毫不担心的,两位也看见了,方某心诚之至,只要能解此间之围,方剒连手下爱将都可以献上,一切单凭仙子吩咐,可是这人究竟要献多少方够?怕就怕仙子的法力沟壑难填啊。”
李方尧单手扶髯,镇定地说道:“将军多虑了,神州朝廷大军暂时未到,那蕃军都是些蛮夷之辈,少有攻城的辎重,以将军手下人马,加上山庄的粮食,依托山门足以抵挡蕃军三天,只要此间再祭上一些蕃军的尸首,想必很快就能够令仙子施法了。”
方剒面无表情地将手边的茶盏揭开,蕴含着茶叶的水球飘飘然浮到了半空,只见他囫囵一口吞到嘴中用力咀嚼了几下,随即嘴角一撇缓缓说道:“李兄说的是啊,方剒心诚至极,不就是人嘛,这战场上要多少有多少!呵呵,若是仙子想要,哪怕方剒自己这条性命也可以献上,何况身边还有诸位忠良陪我,何惧之有?何惧之有啊!哈哈!”
李方尧默然不语。
周围的叛军将领听见主将大笑,也立即应和着一同大笑起来,反倒是讪笑的樊尘功最先瞥见了望楼楼梯口站着的常明等人:“常明?”
带着常明等人上来的那个将领这才上前一步说道:“报,将军,马参军派人回来了。”
方剒看了看常明身后的袁都监,脸上洋溢的笑容由浓转淡:“樊庄主?怎么你先回来了,马参军何在?”
不等常明张口,身后两个乔庄的密探突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正在惊讶之时,但见袁都监冲着方剒纳头一拜:“启禀将军,马参军发现不明身份之人藏身在后山洞中,暗中利用山庄机关施展障眼妖法,以千里传音之术蛊惑将军信任,如今马参军已将洞口围住,命我等速速回报,要将军亲自带人前去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