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初上,山庄里到处炊烟袅袅,放眼看去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云渃一夜未眠,此时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往校场东边的一排大宅走去。
走入门上挂有“索线楼”牌坊的大宅,迎面就是几座铜柱,顶端都搭起了木质高台,那些贯穿于山庄各处楼台之间的铜索也同样连到了这里。此刻几位练习走索的樊家弟子脚踩铜索之上穿梭在各高台之间,时而来个双飞燕,时而来个人倒悬,敏捷如猿。
忽然,一只大耳猕猴不知从何处朝着云渃直奔而来,两三下便爬到了云渃的背脊上,似乎一点也不惧人,瞪着一双黑色的大眼吱吱叫唤着,伸出两只黄褐色的毛爪就在云渃身上来回翻找起来。
云渃拍拍猕猴的大脑袋,从怀中掏出糖霜来递给它:“你家主人呢?”
“聪悟,练到一半又要偷懒,给我回来!”话音刚落,抬头看见一个女子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借着倒挂在旁边铜索上的一位走索弟子的空中接力顺势一荡,眨眼间已经跳到了地面上来,那只叫做聪悟的猕猴显然是见到了主人,立即乖乖从云渃身上跳到了女子的背上。
女子十来岁年纪,身材娇小,五官玲珑,冲着云渃莞尔一笑,略显黝黑的脸庞衬着洁白整齐的牙齿:“云哥儿你回来啦!出去那么多时日,可想死阿布了!听说是昨日回来的?真巧,我们今早也刚来山庄。”
“哦?你们从寨子到山庄这一路上,是要经过叛军的地界的,那边是不是正在打仗?”
阿布接过猕猴递过来的半块糖霜塞进嘴里:“是啊,那些官兵攻城不下吃了败仗,就拿百姓出气,拦在官道上不给车队通过,可没少给我们脸色……若不是多支给了好些买路钱,我们今日还赶不过来呢!”
云渃眉头紧皱,沉声道:“那方氏兄弟欲自封巴蜀为一国,如今看来绝非是信口雌黄,恐怕早晚要打到通江来了。”
“对啦,云哥儿,哦不对不对,往后该改口要叫姐姐啦,姐姐这次去永兴军路出远门,一路上可遇着什么有趣的事吗?”
“有趣的事确实不少,但是烦心的事更多。正想找你们帮帮忙。”
阿布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神情认真地说道:“李教头的事, 云姐姐不需要太过担心啦。我和阿叔已经都知道了。你就放心好了,我阿爸在咱们山后两林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汉人的官府也怕得很呢!只要我回去求求他,他肯定会想办法救你爹爹出来的。”
云渃闻言布满血丝的眼眶更红了:“谢谢阿布,其实我来是为了另外一事……”
阿布笑了一笑,打断云渃:“嘿嘿,怎么自打称呼一改,就变得爱哭了起来呀?我知道,姐姐有事要我们帮忙,那一定是大事,肯定是要找我叔了对吧?”
她说着指了指校场西边:“哪,在那里驯熊哪。”
校场西边一侧有间大宅,宅门上方挂一副匾额“熊羁堂”,大门两侧摆几个巨大的木笼,门前空地上还有栅篱圈出的一片场地,此刻正有十余人倚篱围观场地中央两位黑衣弟子的较量,但见弟子其一嘴里不住吆喝,其二则裹一身披熊皮扮做熊样,卖力地相扑在一处,直弄得尘土飞扬,场面颇为激烈,惹得旁边那只被拴在木桩上的大黑熊躁动不已。
云渃一边跟着阿布一起走向相扑场地,一边问道:“开春你们的马队就回老家么?”
“是啊,而且这次我也要回去,没法去京城参加瓦肆大典了。”阿布叹了口气,表情有些黯然。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很想去看看打春么?樊家的幺叔尘艺就在京城瓦肆常驻,去时找他就好了。”
“这一整个冬天都跟着阿都伍日叔叔在山窝里找熊,就没回过寨子,及至开春就要回去束发了嘛,再不回去阿妈就要生气喽。”
“束发?”
“嗯呐,我十五啦,依咱们彝山山民的习惯,女子行成年之礼时需得束发加笄,独辫分双髻,花饰缠首,彩带系腰……”阿布说着摸了摸粗大的麻花辫子:“再延一年,则为双春之年,非吉兆也,要是拖到十七才束发的话,阿妈可要打断我的腿了。”
“哦,束发以后就可以和常青说话了吧?”
“没,没有!”阿布脸颊泛红,答非所问。
云渃收起笑容,正色道:“嗯,其实……我想……跟着你们回去一趟。怕要在府上叨扰些时日。”
“真的?姐姐要去我们寨子?嘻嘻,这可好哩,我跟你说过的,我们寨子可好玩了,到时我带你去看山神峨曲!”阿布闻言大喜,立即冲着场地的一角喊道:“阿波,云哥儿说要跟我们回寨子去耍!”
那边几个彝山少民正围在竹桌竹椅前一边品茶一边观看樊家弟子相扑,子卿一眼就看见上首那位中年男子,名为阿都伍日,是少民山寨领袖的弟弟,也是阿布的叔叔——三十四五年纪,八尺长短的身材,额阔顶平,唇方口正,腮边一部貉胡须,头顶的黑色锥帽上插满了鹰羽,靛蓝色的麻布长袍系条灰色宽腰带,腰带上挂着一串数十柄刀鞘上刻有虎纹的短刀,乍看如荆棘丛生。
云渃记得他说过,如果捕兽时遇到猛兽暴起,一把刀是远远不够用的。
这位彝山少民的头目说话不紧不慢,掷地有声:“哦,欢迎啊,古玛鲁依的寨门永远向你敞开。云哥儿是要一人去吗?”
阿布一噘嘴:“阿叔,人家再也不用扮男人啦,马上都要嫁人啦!”
“哦,你看我这记性,刚到山庄就听见你的喜讯,恭喜恭喜。阿妹啊,此去可还有哪位要同往的?你未来的郎君不一起去?”
云渃走到众人近旁一一行礼,最后默默站在阿都伍日面前,每每凝视这位少民长者那双深邃的眼睛,总觉得他一眼就能看得穿人心。
“阿布来给阿叔敲敲背。”阿都伍日看了看云渃,挥手支开周围的人,只留了两个女娃娃下来。
云渃低声说道:“不瞒伯伯,此番就是要带上巴儿同去。”
“哪一只?”
“每一只。”
听见云渃要将黑眚全都送走,阿都伍日面不改色地理了理他那件宽大的袍子,但见袍摆上绣着两条精美的蛇在晨光照耀下异常耀眼,少民们的服侍上经常都有这种刺绣,越复杂越精致的花色就代表此人的身份越高,阿布跟云渃说过,一黑一白,一阴一阳,也是他们彝山少民的信仰。
“这不得行,哪里有送走瘟神还请回鬼的,你去可以,但是从来只有寨子给山庄送猛兽,没有把这些巴懦运去我们寨子的。”
阿都伍日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云渃,黝黑的面庞不动声色:“这是寨子祖上定下的规矩,不是我或者我兄长随便一句话就可以改的,你们悬臂山庄的事与我们古玛山寨可没干系,就算你爹爹来说也不行。”
“此事与我爹爹没关系,是我自个的主意。”云渃好声好气说道:“伍日阿叔,如今非比以往,你也知道官府正在追查腾龙宗相干,要找处地方将我弟弟云洲安置些时日,免得牵连到悬臂山庄,陆路虽然查得严,但跟着你们马队走有文牒官府就不会细查,我也不会带着巴儿们直去你们寨子,等到处我自会想办法将他们安顿妥当的。”
“自从那些史懦巴懦现世,我们就没有一天安宁过。我早就说过,腾龙宗和他们那些黑毛的鬼,就是史懦和巴懦,无论你和他们做什么买卖,到头来只会带来不幸。”阿都伍日叹了口气,把宽大的袍摆抖了一抖,袍摆上刺绣的两条蛇此刻纠缠得更紧了:“阿妹,这些年给山庄抓熊送熊,吃过什么苦你从没关心过吧?”
云渃点点头:“所以山庄要怎么处置巴儿自然也不关古玛鲁依的事了……”
阿都伍日不再说话,扭头看向场子中间,眼看兽戏人互相打斗,黑熊终于按捺不住,猛然支起上身加入其中,跟扮熊的那个樊家弟子相扑起来,惹得围观的人们不住叫好。
阿布腮帮子一鼓,忍不住从旁小声插嘴:“哎对了,阿叔,反正我们马队运熊的那些囚车返程除了装些布匹商货之外,还有些空余嘛,那些人白日可待在囚车上用货物遮起来赶路,等到夜里就去找些无人的僻静处所露营,到时云哥把他们藏在寨子旁边山上的熊洞里就好了嘛,反正那里平时就用来关熊,如今熊都送来山庄了,空着也是空着。”
此时场子中间笛声响起,樊家弟子抄起一柄纸扇开始舞蹈,而那黑熊则扭着肥腚紧跟其后屡屡想去扑那扇子,无奈脖颈上锁链限制便恰到好处地抓捕不到,乍看就如人熊共舞般,围观的众人见状皆大笑不止。
阿都伍日一边看樊家弟子逗弄黑熊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阿都阿布雅,我的小侄女啊,不是阿叔不讲道理,山庄养了有多少巴懦你可清楚?且不说囚车里关着那么些神志不清的人,汉人看了会不会起疑,没有了悬臂山庄那样结实的牢笼,到了夜里区区木笼子哪里能关得严实?若要跑了一只到山里,寨子得有多大的风险?这要叫你阿妈他们知道了我可担待不起。”
阿布正欲再开口,被云渃按住:“罢了,本来便是不情之请,既然伍日阿叔这样说了,晚辈也就不强求了。”
云渃转身正欲离开,忽然听见阿都伍日小声嘀咕:“你们这两父女,怎么前后说的全不一样,这么改来改去到底要我听谁的?”
云渃闻言心中一凛,连忙上前小声问道:“我爹爹来找过您?”
“来了啊,前后脚的功夫,我刚把这熊瞎子卸下车他就等着了。不过,他说的是只送一半的巴懦,还有几只史懦,而且也不是送去我们那儿的。”
云渃心跳不已:“那爹爹有没有说,那些灵兽、史懦巴懦,要请阿叔送去哪里?”
“你爹爹的安排你可别来问我,去问他便是。阿妹啊,有些心,你这个小辈不该操,有些事,你这个小辈知道得多了反而不好。”
云渃说道:“如何不操心?我在家中等了他一夜,他都没有回来,去官府自首这等大事,之前也全然没有与我说过。在他眼里,我这个小辈算什么?”
“阿布,去给阿叔再泡壶茶。”阿都伍日将阿布支开,随后看着云渃叹了口气:“山庄的事情我这个外人不好多说什么,可是他这人心思缜密,考虑周到,凡事自有他的道理。”
云渃心里有气,说话也冲:“有道理,就是从小将我当男子养活,养大了以后,又要我变回女儿身份嫁人,自己去投官送死。”
阿都伍日摸摸了络腮胡髯,淡然一笑:“从小将你当男子养,是他怕自己这个糙汉子养不好女娃娃。一个大男人,在山庄举目无亲,不仅要在江湖里打出点名声,还要独自拉扯女娃娃长大,可着实不容易。等你气消了一些再好好想想,如今这事儿,真有这么简单?以你爹的脾气,真就这么顺从了官府?”
云渃听罢喃喃道:“难道爹爹,其实是另有打算?”
“我不是说过了嘛,越是要紧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行啦,去找你爹吧,他定在某处等你呢,别再使性子了,再不和他好好说说话,说不定往后真就见不着你爹了。”
阿都伍日说到这里,瞥了一眼云渃身后,忽然提高声音说道:“你爹爹是条汉子,你要照顾好自己和弟弟。”
云渃回过头去,看见一个手持拂尘的女子缓步走来,只见她乌发插玉簪,项上赤金璎珞圈,腰系玄鸟玉玦的宫绦,青色道袍外罩五彩刻丝短褂。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身量苗条。如此气派的打扮,和这山庄里的一众女子全然不同。
“尘星姑姑。”云渃笑着招呼了一声,来人正是樊家长辈五人中排行老四的樊四娘。
“云哥儿……哎呀,不成不成,往后得叫你云妹儿了。”
樊尘星漂亮的鹅蛋脸上依然是云渃非常熟悉的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仿佛带着一张面具:“也别再叫我姑姑了,嫁到樊家来,咱们都是一家人了。往后你也别总穿着这种粗糙的男服,折损了樊家的脸面。”
说着她轻挥拂尘掸了掸云渃肩膀上的灰,有意无意地问道:“阿都伍日大哥,你们在聊啥呢?”
阿都伍日似乎又被相扑场上的熊吸引去了注意力:“没啥大事,这娃娃有个侠肝义胆的爹,敢为众人舍生取义,如此好汉在我认识的汉人之中还从未曾见过,便跟他家的小娃娃说道说道。”
樊尘星板着脸轻笑了一声,对云渃说道:“你要的药引我都理好了,随我去药芦取了,我们一起去瞧瞧云洲去。”
身后的阿都伍日说道:“阿布来把茶泡上,阿叔刚刚新编的歌儿,唱给你听听。”
“阿妹听啊,这彝山少民有多强,逐风猎兽送汉人,非为私欲,只为族中老幼安康,换了几匹布来几斤粮哎……那汉人山外有山庄,金玉满堂,难掩心间沟壑长,勾心斗角,何时能共举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