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楷进了申报馆后,林赤忽然有种不祥之感。
自从林赤踏上了上海的这片土地,找申报馆刊登广告,在相见恨晚咖啡厅和小于接头,以及现在赵楷莫名其妙也找到了这家报馆,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与眼前的这家报馆产生了某种联系!
街上虽然人来人往,但周围看似喧闹的空气中隐隐透出了一种近乎于诡异的安静,这种安静,凝重得让人窒息。
最关键的,林赤看到和自己同一个方向的街边上,停着两辆黑色轿车,透过车窗的玻璃,里面一目了然,空无一人。在轿车一侧的沿街,并没有店铺,这与上海街头一贯的场景格格不入,而且,轿车的停放也不整齐,通过车头摆放的方向,怎么看都显得匆匆而为。
车上的人去哪儿啦?
林赤无法找到合理的答案,最后,他把目光重新投向了街对面的申报馆。
林赤走近了轿车,确信附近再无可疑的人,便侧身躲进了轿车前面一条狭长的弄堂里。
弄堂很浅,连接着街边的房子,弄堂尽头,是一间废弃的厂房,走进去才看出原来是一家面粉厂,厂房遭到过战火,墙垣坍塌,穿过这面墙,房后是一条干涸的小河床,河床对面是一片菜园,接着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民房。
再次回到街边,忽然看到从申报馆涌出一队浩荡的人流,眼前的一切立即印证了林赤的判断。赵楷被两个男子押着走在最前面,接着他看到了被押解的李景轩和小芳。
林赤脑中升腾而起的第一念头就是要解救出赵楷。
这不仅因为赵楷是和他上海之行的结伴者,还有一个原因,他觉得赵楷骨子里有一股热血,这样的特性,一下子拉近了林赤和赵楷的距离,甚至于,林赤已把他当成了志同道合的战友。
他相信,凭赵楷的身手,一旦局面混乱,他一口气冲进弄堂,并和林赤携手逃遁且避免受到伤害,是完全做得到的。
就在赵楷身边的男子用力按下他的脑袋时,林赤知道最佳的时机到了,林赤果断地开出了第一枪。
面对如此的危局,林赤所追求的目标乃是一枪毙命,绝不拖泥带水!
这一声枪响,毫无征兆,刺得所有人耳膜生疼!
这一声枪响,像是径赛的发令枪,远远围观的人群忽然启动步伐,开始四处逃窜!
这一声枪响,更是一道战斗动员令,现场的所有人立即做出了千姿百态的反应:低头、矮身、后退、拔枪……
赵楷正想踏进车内,突如其来的枪响让他觉得按住脑袋的手已不知所踪,另一双紧攥他身体的手也忽然松去,他的视线掠过车顶,正见前方十多米远的街边的一堵墙后,探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林赤!
希望顿时从赵楷的内心升起,失败的沮丧一瞬间荡然无存。
林赤从墙后面大大咧咧冲了出来,抬手又是一枪,赵楷身边的第二位男子刚拔出手枪,但还没来得及抬手就应声倒地。
赵楷又惊又喜,林赤的形象在他的心中一下子高大起来,这小子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林赤握枪的手扬在空中,再前进数米,嘴里大喝一声:“跟我来!”
赵楷不再犹豫,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把枪,低着头欢快地向林赤跑去。
走在赵楷后面的一众人此时已拔出枪,纷纷举枪射击。
林赤看到赵楷已经奔自己而来,一边还击掩护一边向弄堂快步退去。
赵楷带着一丝惴惴不安和莫名的兴奋,三两步冲进了弄堂!
“走!”林赤带着赵楷向弄堂里跑去。
可没跑几步,前面的林赤突然慢下了脚步。
“听!”林赤缓缓转身,目光扫了一下赵楷。
赵楷果然听出了异样。街上的枪声不知何时密集起来,枪声大作。
枪声中,伴着嚎叫声,伴着呻吟声,伴着洪亮的呵斥声,已喧嚣一片。
林赤返身,再次来到街边的墙后,赵楷贴身而至。
片刻间街上已是另一番景象,刚才还在追击林赤和赵楷的那一众人,现在已弃他们不顾,他们正转身应对另一场从天而降的袭击。
在他们的对面,同时出现了十多名装扮各异的男子,他们也是清一色的手枪,双方相互对射。
绝妙的机会!林赤挺身而出,赵楷跟着加入,二人一面开枪一面逼进!
上野从申报馆出来后,心情依旧美妙,可转瞬间已被这两股袭击撕得粉碎,几名队员陆续倒地,人数上已绝无优势,胜算更是渺茫,况且已被对方压制到街对面的狭促空间,上野不敢恋战,带着剩下的几名队员快速突围,仓皇向南逃去,哪里还顾得上趴在地上的李景轩和小芳,更别说那两辆轿车了。
另一伙人追了一百多米,看实在追不上了,又返回了原地,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三十四五岁的年纪,一米八左右的个儿,身材粗壮,下巴长着一颗黑痣,上面生长着几根顽强的毛发,已有几寸的长度。
他提着手枪径自向林赤方向而来,距离尚有四五米远,他哈哈一笑,大声道:“你们是共产党吧!”
听他的口气,完全是一种肯定式,前句话刚说完,后一句马上接上:“你们共产党也太寒酸了吧,只派了你一位?是不是你们上海没人啦?”他盯着林赤,眼光中泛起一丝讥讽,竟不容林赤做任何解释。
林赤瞟了一眼他手中的持枪,已知他与自己分属同一阵营,看他的神态,必定还是个主事者。他手里拿的是一把勃朗宁m1900式手枪,比利时赫斯塔尔公司生产,更多人称它“枪牌撸子”,7·65mm口径,大多数低中阶军官都喜欢用它作为自己的配枪。
这时李景轩已从地上爬起,走了过来,身后紧跟着小芳。李景轩和小芳看到林赤后愣了一下,但很快被那位黑痣男子的话打断。
“你就是头儿?”他把李景轩上下打量了一遍,略带轻蔑地问。
“我叫李景轩。”李景轩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
“肖虎认识吧?”
“他是我先生,他怎么啦?”一旁的小芳紧张地插话。
“哦?”黑痣男子把眼光转向小芳,“他也太怂了,日本人还没打几下,他就统统全招了,我们得到这个消息后,本来也不想管这种闲事,不过嘛,现在是国共合作、统一抗战,我思来想去,还是自作主张来拉你们一把,毕竟覆巢之下没有完卵这样的道理我们都懂!”
“谢谢!”李景轩嗫嚅道。
“谢什么?!指不定哪一天我们也会求你们帮忙啊!”黑痣男子一边回答一边环视四下,目光又落在林赤的身上,不无欣赏道:“这位小兄弟的身手可不赖,原来你们共产党中也是藏龙卧虎啊!哈哈!”
林赤心中挂念着那还没有完成的任务,不想过早暴露自己的身份,便也大笑两声:“老兄你就不必谦虚了,我看你也是胆识过人,绝非平庸之辈啊!”
黑痣男子不再搭话,手一挥:“咱们撤!”回头对着李景轩他们又道:“诸位保重!”眼光再次掠过林赤的面庞,率先向对面的山东路跑去。不一会儿从山东路开出两辆轿车,穿过汉口路,疾驰而去。
林赤上前几步,拉开其中一辆黑色轿车的车门,低头进去一看,钥匙尚在,他连忙钻进驾驶室,对赵楷他们招手道:“快,上车!”
李景轩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带着小芳上了车。
“去哪里?”林赤一边发动车一边问李景轩。
李景轩想了想说:“你掉个头,沿着汉口路直开,我来指路。”
小芳似乎还没有从变故中恢复过来,不停地呐呐低语:“肖虎叛变了?他怎么会叛变呢?”
车调转方向,沿着汉口路开去。
赵楷这时方开腔问林赤:“你是共产党?”
“难道你不是?”林赤一边开车一边反问道。
“我?我哪能?”赵楷转头又问李景轩:“李主任是?”
“你是?”李景轩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孔,“这到底怎么回事?”
“是我们的陶天阙会长让我来找您的,他让我送一盒胶卷给你……可惜让日本人抢走了!”赵楷沮丧地说。
“陶天阙?哦,我想起来了,南京的陶老……胶卷?什么胶卷?”李景轩思索着问道。
“胶卷?什么胶卷?”这也是林赤心中想问的,他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按了按裤子口袋的外侧,胶卷还在。
“日本人在南京大肆掠夺我们的文化遗产,单金陵图书馆的藏书,一周内他们就盗取了七八十万册,我按陶老的吩咐,偷偷的将这些都拍了下来,特地来送给你,想让你登在报纸上,揭露揭露日本人的罪行!可惜,可惜啦……”赵楷叹着气说道。
“难道自己身边的胶卷也是这样的内容?”林赤心想。
李景轩“哦”了一声,突然问赵楷:“你认识这位林先生?他是和你一道来的?”
“怎么你们也认识?”赵楷听他称林赤为林先生,一下子糊涂了。后来一想,林赤既然出现在这里,并解救了自己,那肯定也不会偶然,但又忽地想到林赤从头到尾只是在营救自己,对李景轩和另一位女子却漠不关心,想到这些他不禁更糊涂了。
“林先生昨天来我们报馆刊登过一则广告。”
“刊登广告?”赵楷条件反射问,林赤却很快打断他的话,“今天的相见恨晚咖啡厅接头的小于是李主任安排的吗?”
李景轩还没来得及回答,小芳已从懵懂中恢复,推了下林赤,着急地问:“小于怎么啦?你快说,他怎么啦?!”
林赤眼前立即又浮现出小于的微笑,内心一阵疼痛,“他……他牺牲了!”
“哇!”小芳居然嚎啕大哭起来,半晌,呜咽着恨恨说:“肖虎,你这个千刀万剐的叛徒,你该下地狱!”
李景轩长长的吁叹一口气,“他是怎么死的?”
“小于是掩护我牺牲的……”林赤眼睛又涌起了泪光,抬手擦拭。
“小于同志是于小芳同志的弟弟!”李景轩黯然说道。